梧桐旧事

作者: 小茗说 | 来源:发表于2018-04-01 08:14 被阅读264次

    天空的影舞者/文

    北京的郊区有这么一座废墟,它处处散发着古老的气息,这里曾是民国时期富商王腾龙的居所。两百多年里,它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如果你格外留心,你会看到在废墟深处的一隅,一棵百年梧桐正屹立于此,斑驳的树干缠满了藤蔓,它沧桑却不衰老,斑驳却不丑陋,而触动人心的,便是它散发的百年孤独的气息。它是寂寞的,无数的故事,或悲惨,或悲壮,或惊险,或纯美的故事,都如过往云烟,转瞬即逝,只留下了万千感慨,化为历史的叹息,尘埃落定。它是有名字的,我们就称它为苍吧。关于苍,它有太多想叙述的故事。

    梧桐旧事

    (1)清明

    四月,清明,暮色四合。

    “啊——!”一声惊恐的尖叫惊飞了几只鸦雀,远处扬起了一阵尘土。跑来一个神情惊慌的少年,身后,两条野狗穷追不舍。

    “苍,救我!”少年大叫。

    “咯吱——”那棵巨大的梧桐忽然间挥动起两侧粗壮的枝干,高高地扬起,再狠狠地抽了下去!

    “嗷唔——”两只野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恐吓似地不停摆动的树枝,犹豫地瞄了一眼少年,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少年紧靠着苍,又惊又怕,再也坚持不住,累得一屁股坐了下去。

    “咯吱——”梧桐树的枝干又渐渐恢复到了原位。

    几片巴掌大的叶子落在少年身上,像是对他关切的安慰,风吹过,“呼啦啦”卷起叶片,在空中打着旋,“哗啦”全又落在了少年头上。

    少年乌黑的瞳仁里满是不安,清秀的面庞上沾了几块泥土,和着汗水画出一脸不太专业的迷彩妆,他激动地用瘦弱的双臂环住苍的树干,带着哭腔喊道:“苍,你又救了我!”

    梧桐没有反应,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少年却毫不在意,仍抱着树干,喃喃自语:“苍,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父母的样子。我想这人世间也只有你最疼我护我了。”

    此时的他,已然忘记了苍的身份,絮絮叨叨地感慨了一阵,便沉沉地睡去了。

    苍看着少年,安静的枝干又摆动起来将大量的草叶推到少年身边,搭起一道简陋的避风墙。少年安详的面容让苍忍不住微笑起来。树干上蜿蜒的纹路也弯曲扭动起来,这时如果有旁人看到这个诡异的画面,一定会忍不住尖叫吧。

    苍,百岁梧桐,因爱而生情种,逐渐形成丹心。但他还只是一个半树半妖的状态,只拥有了一些活动的能力。因爱而生,因情而活,却整整寂寞了百年。

    直到少年的出现,突兀而又像是注定。

    像折射着阳光的露珠落入水面,荡起一阵涟漪,唤醒了苍寂寞的心;象久旱之后的甘霖,滋润着苍的心田。让情之种子又开始生根发芽。他们彼此扶持,他们呼吸与共。

    远方的落日挥出万丈余辉,洗练的阳光像是饱蘸了百年的葡萄酒,让天地万物沉醉于这黑暗前的最后一丝温暖,明亮的阳光落在少年安详的脸上,渗入每一个毛孔,衬出一抹酡红,竟有了些暧昧的醉色。苍静静地端详着少年,粗壮的树干中那颗成型的内丹也有些微微发热,细小而酥麻的生长感,渐渐有了跳动的趋势。

    他又想起她们,往事如风,伊人难忘。

    (二)秋风

    秋风萧索,黄叶落尽,百般愁绪,伤伊人心。

    民国初期,昔日豪华的宫殿已人去楼空,那原本辉煌的琉璃瓦已失去光泽,被岁月剥蚀了神采,偌大的院落许久没有人打扫了,满地的落叶像死去的枯蝶,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薇络褪去身上的彩绸凌罗,玉簪螺饰,披上母亲去世前的布衣,神情惨淡。她缓缓走到庭院中央,那里默默伫立着一株梧桐,斑驳的树皮像曲折的岁月,那么沧桑地存在着。已是深秋,树上却诡异地保留了几串干瘪的果实,在光秃秃的枝桠上晃悠。

    薇络搬来梯子架在树上,爬上去摘下一串像刺猬样的果实。这,是最后的纪念了吧。她默默地叹了口气,心中无限伤感。对于这棵树,她真的是又爱又恨,在左边的枝干上挂着一架秋千,那是她儿时唯一的消遣,而右边,那条赐给母亲的三尺白绫仍在飘动,像不甘的灵魂等待被救赎,眼前浮现出那天的惨象:母亲将脖子搭在白绫上,早已哭得声嘶力竭。她好恨,恨那个无情的男人——是他将白绫差人交给自己,她恨那群搬弄是非的官太太——是她们诬陷自己是梧桐精害人,她恨那个利欲熏心的道士——是他收了那群太太的银两,却还在施法前的一天想要轻薄自己,她怒视着树下围观的人,蓦地发现一双惊惧的眼睛:薇络紧紧抓着奶娘的手臂,害怕得连哭都不敢,颤声求奶娘救救母亲,却被奶娘焦急地捂住了嘴巴。

    “我真的不是妖精,不是啊——”站在梯子上,她只能无助地喊着,“薇络啊,我的女儿,我——”随着道士的一声令下,梯子被撤走,她一脚踏空,白绫狠狠地勒进了她哭喊的脖子,喊声戛然而止。

    “死绝三日,再用硫磺焚灰。”

    道士不动声色地接过官太太们的银子,冷酷地命令下人,然后离去。“哇——”稚嫩的哭声响彻天地,薇络想冲到树下却被人狠狠推到,终于悲恸地哭了出来。

    远去的人群传来厌恶的骂声。

    “妖精的孩子,干脆一起杀死得了!”

    “眼不见为净,能滚多远就给我滚多远!”

    “老爷啊,说不定是想把她养大了拿去卖钱呢。”

    “呸呸呸,真恶心!”

    不一会儿,人已散去,只剩下看守的家丁和一脸苦涩的奶娘,那个深秋,注定是薇络忘不了的梦魇。

    站在树下,薇络心里一片凄凉,十年光阴转瞬即逝,而她,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然而造物弄人,世事无常,战乱频生,人心惶惶。两个周前传来恶讯:老爷因生意上得罪了兵匪,被人家折腾的倾家荡产,原本繁华的大宅也蓦地冷落了下来。大难临头各自飞,原本看上去团结的一家人在此时终于显露出内心的丑恶。苦心孤诣的大宅就这样分崩离析。

    薇络决定给母亲和奶娘再上一次坟,然后离开大宅,自力更生——自从奶娘去世,她就变成了一个孤儿。

    当她阖上那扇沉重的铁门,蓦地吹起一阵风,把梧桐上仅有的几串刺球卷下。树枝张牙舞爪,像披头散发地哭喊着的女子,发出呜呜的声音。

    母亲,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带着这颗种子去找到自己心爱的人,然后将它种下,作为我唯一的嫁妆。

    母亲,请你祝福我,请你祝福我。

    (三)等寂

    拖着疲惫的身子,薇络向后台走去,连唱了三场戏,她着实有些吃不消了。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休息、卸妆,心里隐隐有些失落,想不到自己最后竟做了卑微的戏子,名满京城,旦角新秀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取悦他人的工具。

    “小姐戏唱得果然不同凡响,在下佩服!”身后传来“啪啪”的掌声,施施然走来一位公子,白衣长衫,金腰紫玉,竟是个器宇轩昂的美男子,“却不知为何小姐的歌声总是浸满悲伤,让在下好生心疼?”

    薇络轻蔑地笑了笑,果然还是个漂亮的绣花枕头,只懂些风流韵事罢了。那公子又走上前一步,笑问:“不知小姐是否肯赏脸到寒舍小坐片刻?”薇络提起头想笑着拒绝,却募地撞上了他的眼神,虽然是在微笑,但在他那深邃乌黑的眸子深处她竟看到了熟悉的寂寞、孤独与忧伤,这些深深触动了她。他也是一个和我一样孤独的人啊,这样想着,她便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她用眼神问他。

    我叫沧,他微笑。

    一个月后,薇络穿上了沧订做的嫁衣。她并不是一个草率的人,但她相信缘分,她不在乎他在那个富庶的商人家中被算作另类,备受排挤;她不在乎他将来继承不到一分钱;她不在乎他的父亲把他赶出家门,仅给他一所偏僻的房产作为新家。她在乎的是沧对她的不离不弃,从被他眼睛打动的那刻起,她便相信这便是她所要找的依靠。

    她将梧桐种子埋在新家的小院里,等待它长大、发芽。

    “薇络,我想出去经商,这样我们就可以赚钱过好日子了。”那天,沧将他搂在怀里,温柔而有些兴奋的说。

    经商?这就意味着我们要长久的分开,是吗?薇络皱着眉头想。

    “等有了钱,我们可以买下更多的地,建成花园,我要买各种首师打扮你,还要雇人伺候你……”沧沉浸在他幸福的幻想中,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浑然不觉薇络的担心。

    沧最终还是走了,带走了她多年唱戏攒下的钱,也带走了她的心。

    不久,那棵梧桐的种子开始发芽、抽枝,薇络想了想,索性也把它叫做苍,苍翠梧桐

    一年里,沧只回来过一次,带来了各种华裳、首饰,他雇了十几个人伺候薇络,待一切安顿好,便又匆匆离去。

    又是一年,薇络托了无数人给他捎信,却得不到一封回信。那年春天,苍疯长了几十厘米,薇络笑着说这树有灵性,想快快长大看着她和沧的孩子出生。然后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想着她和沧缠绵的那晚,不由幸福的笑了。

    那年秋天,缨禾诞生了。而苍也结出了第一季果实,抱着怀里的骨肉,却想到了至今未归的沧,璎珞忍不住落下泪来。

    缨禾诞生后,薇络除了照顾她,每天都会在苍旁边坐坐,苍长势快得有些吓人,两年之内就长得有人高。抚摸着苍光滑的树干,薇络总忍不住想起母亲那悲痛欲绝的哭喊,她好怕,怕自己看走了眼。那个忧伤的男子是否已变了摸样,她不知道。但每每看到女儿活泼的笑颜,她总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孤苦的愁绪藏于心底,她要将女儿养的健健康康的,等沧回来的那一天,骄傲地告诉他,这是他们爱的结晶。

    五年过去了,苍已长成大树,薇络差人在树干上挂上一副秋千供缨禾玩耍,而沧依旧没有音信。

    薇络依旧在等待,站在梧桐树下,面向南方,心中凄苦说与谁听?

    缨禾八岁时,薇络收到了沧的信,这封信早已皱烂,战乱频发,信几经易手,才辗转送来。缨禾看到母亲流着泪拆开信封,随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错了吗,我错了吗?”那哭声吓得缨禾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那晚,电闪雷鸣。次日清晨,缨禾看到母亲躺在梧桐树下,香消玉损,她手中攥着沧的信。

    璎珞下葬那天,缨禾看到繁茂的苍一夜秃尽了枝头。

    “奶娘,”缨禾拉着奶娘的手怯声问,“那封信写了什么?”

    “你不懂,孩子。”奶娘一脸无奈,“‘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却独独少了‘一’,你父亲对她已是无意了啊。”

    梧桐摆动树枝,沙沙作响。

    原来多年等待换来的,终究是无意啊。

    薇络走后,偌大的庭院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都说苍不吉利,能克人性命,只有缨禾会来陪伴苍,她记得母亲说过,它是她唯一的嫁妆。

    缨禾会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她只有5岁,对事情还看不透彻。她只是觉得,苍会让她平静下来,静静地去想一些事情。自从那次反常的落叶后,苍长的越来越快了,夏日阴浓,投下一片阴凉。缨禾渐渐爱上了读书,她没有玩伴,奶娘又不懂她多变的少女心思,她只有从书中汲取快乐。多少个春朝秋晨,夏天冬日,她坐在那个老旧的秋千上静静的读书,微风吹过,苍发出沙沙的声响,秋千也依依呀呀地颤抖,就像薇络当年唱戏的声音。

    寂寞梧桐,孤独少女,任谁看到这场景都会心生感动。而只有奶娘,脸上愈加深刻的皱纹透出隐隐的不安与担忧。

    “奶娘,”缨禾拉着奶娘的手,有些神秘地说,“今天我在苍旁边也做了一个梦,你猜我梦着了谁?”

    “母亲!”“啊?!”奶娘心里一惊,拿碗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说她就是苍,她的灵魂寄居在树里,她还活着!”

    哐当,白瓷碗从奶娘手里跌落,粉身碎骨。

    “缨禾,奶娘求你以后不要找苍了行不,那儿不吉利。”

    “不嘛,我这不好好的吗,干嘛不让我去!”

    晚上,奶娘上香时多加了一柱,她对着观音像喃喃低语:“菩萨保佑,让缨禾这孩子平安地活下去吧。”

    十五年了,一切相安无事,缨禾已经长大,她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和温柔,多年书籍的熏陶让她的气质更加内敛、沉静,如果把她往众多女孩子中一放,她那高挑的身姿,白皙的皮肤,波澜不惊的气质以及淡淡的忧伤往往能让人过目不忘。

    那年夏天,缨禾邂逅了夏洛。

    夏洛是城里的教书先生,年纪轻轻但有过人之才,口碑甚佳。那天夏洛到郊外看望好友,与缨禾结识。

    一位翩翩俊杰,一位如水佳人。

    每当他俩牵手走在郊外开满了香花的小径上,微风吹动夏洛淡蓝色的长衫,吹起缨禾纯白的长裙,阳光洒下,她头上的花簪折射出七彩光芒,宛若仙子,人们远远望去,心中都会善良地祝福他们。

    “夏洛,今晚到我家吃饭吧,我有话和你说。”缨禾接过夏洛送的生日礼物,笑着说。

    晚上,夏洛如约而至,缨禾着一身白裙,宛若寂寞盛开的梧桐花。

    “其实,我一直相信那个梦是真实的,”缨禾让夏洛从秋千上抱她下来,有些忧伤地说,“我只有和奶娘说过,可她死活不信。夏洛,她觉得我年幼不懂事,许多事看不明白,但母亲的忧伤,我真的感受得到,那天她托梦给我,说她就住在苍的体内,为我祝福。从那以后,我真的觉得苍就是一个人,寂寞地等待那漫无归期的幸福。”

    缨禾牵起夏洛的手,淡然道:“除了奶娘,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个故事的人,如果你爱我,那么请连这个故事一起接受吧。”她抬头望向夏洛,乌黑而明亮的眸中透着忧伤,她在等待他的答案。

    夏洛深深地笑了,他的答案是:一个拥抱。

    那个夜晚,缨禾在夏洛怀里,在苍旁留下了幸福泪滴。

    而就在那年秋天,原本浪漫美好的故事被喧嚣而聒噪红卫兵打破,对于文人来说,那是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文革开始了。

    那天,缨禾听人说夏洛被人抓去批斗了,她记得眼泪都要流出了,急急忙忙换上衣服,拿起积攒多年的私房钱,想要帮夏洛解围,没想到一开大门就被人粗暴地推到,她惊愕地发现门口竟聚集了许多人,一群气势汹汹的男子手里还拿着刀斧。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缨禾又惊又怒,颤声质问。

    “文化革命,反小资、除四旧”为首的男子凶神恶煞,“你家的梧桐太招人眼,与社会主义不符,理应砍了。”

    “什么?”

    “哼,”那男子颇有些玩味的说:“听说这棵树里还住着一个妖精呢,嘿嘿。”他转向围观的众人,高声说:“大伙听着,顺应社会主义建设,我们要将小资主义斩尽杀绝,这棵梧桐不仅与社会主义不符,它里面还住着妖怪,它是不吉利的!”

    “啊?!”人群一阵骚动,看向缨禾的目光也有些复杂了。

    此时的缨禾瘫坐在地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人们的目光。她的内心早已方寸大乱,心痛如绞。

    “谁,”她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侥幸,“是谁告诉你们的?”

    那男子有些戏谑地笑道:“不用怀疑了,就是他。”他招招手,人群中的一个男子被人推搡着走上前来,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不知是否说了些什么。

    “夏洛?!”缨禾的心好痛,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双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刚刚还想着去救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嗯,”为首男子冷笑不已,“他就是块软骨头,吃点苦就全招了,而且还将功补过地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秘密啊。”话毕,他脸色一沉,低喝一声:“动手!”

    一时间,几个大汉便抡起斧子向树砍去。

    “不!!”缨禾失声尖叫,“那是我娘唯一的嫁妆,你们不可以这样!!”她奋力从地上爬起,想冲上前去阻止,突然,右手被人拉住,是夏洛。他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缨禾,不要做傻事啊!”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缨禾流泪怒斥:“你真好意思说出口!算我看走了眼,胆小如鼠,没有骨气!”她心中一阵绞痛,匆忙扭头,就看见苍粗壮的树干上,几道深深的刀口清晰可见,树叶飞落,苍忍受着莫大的痛楚。

    “不——!”两声绝望的惊呼同时响起。

    夏洛难以置信地看着缨禾睁开他的手,奋不顾身地抱住苍,而同时,那硕大的斧刃从空中落了下来!

    “啊——!”夏洛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喊,他看着那朵血花从缨禾背后慢慢溢出、绽放,双腿颤抖着跪下了。

    事态的发展远出乎人们的预料,领队男子惊魂未定的带着众人落荒而逃。

    缨禾用生命挽回苍的存在,那么,她的灵魂也会住在树中吧。

    一定会的。

    秋夜凉,衣衫薄,俏佳人,独惆怅……

    谁也不知道,就是在那天夜晚,饱尝寂寞的苍开始变得真正与众不同。缨禾的鲜血缓缓渗入土壤,浸润着苍的根须,那饱含忧伤地血色之泪蕴含着丰富的情感,携着澎湃而汹涌的力量冲击着苍的灵魂,它忍不住的颤抖。

    人与世间万物最主要的差别,就在于人有着丰富复杂的情感,苍陪伴着薇络走过漫长孤独的等待,与缨禾一起长大,它见证了太多人生的悲喜,早已沉淀出情感的土壤,那天夜晚就是一个契机,将生命的种子植入那片土壤,使其生根发芽。

    此时的苍,体内逐渐凝聚起一股力量,不停地旋转,聚集成一个明亮的珠子,那是它从普通梧桐蜕变成妖精的最显著的标志,它不是薇络,不是缨禾,它就是苍,一棵注定要见证人间悲喜的寂寞梧桐树。

    缨禾死后,夏洛变得疯疯癫癫,不知所踪,人们对这座偌大的庭院心存忌惮,不敢靠近,原本住在府中人早已搬出,繁华的大宅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甚是寂寥。只有苍,守卫者这方土地。

    在那园子里,不管在它的哪一个角落,任何地方,喧嚣都在远处。近旁只有荒藤老树,只有栖居了鸟儿的废殿颓檐,长满了野草的残墙断壁,暮鸦吵闹着归来,语言盘桓吟唱,风过檐铃,雨落空林,蜂飞蝶舞,草动虫鸣……四季的歌咏此起彼伏从不间断。苍极爱这份清幽自在,但它实时会感到寂寞,被赋予人类情感的它自然更习惯于有人烟的世界,于是它竭力伸展自己的枝干,向墙外探去。

    它看到了什么呢?不过是千遍一律的人间悲喜剧罢了。不是苍太无情,只是它心中激荡着远比这些红尘更丰富的情感,那些故事打动不了它。想到薇络那固执等待的倔强、空守多年的寂寞,心中一直不愿放弃的那份执着,有多少人可以比拟?想到缨禾不幸的爱情,美好的爱恋到头来竟不过是场庸俗的悲剧,那心死之后的决绝和捍卫母亲尊严的勇气,有多少人得以经历?悲悲悲,错措错,苍不停的受到这些悲剧的激荡,世间仿佛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动它了。———这本身就是个悲剧。

    (四)焚身

    数不尽的那些日子里,那些年月,苍经历了漫长的寂寞,一切的一切,皆是过往云烟。世间河里,只有它孤独的沉淀了下来。

    直到这个少年出现,突兀而又像是注定。

    那天他走进这破败的园中,一眼便看到了苍,他走上前去抚摸它斑驳的树干,在一道疤上停留了许久,然后轻轻地笑了:“苍,上面刻的是苍,这是你的名字吧。”他轻轻亲吻了苍的树干,一脸明媚。

    “苍,我没有父母,以后就由你来陪伴我、保护我,好吗?”

    ———好。苍在心中默默答应,看着少年那熟悉的面容,尘封已久的感情与记忆被深情唤醒,那颗寂寞多年的心,终于开始继续发光发热。

    躺在地上的少年募地翻了个身,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苍陶醉于这样的场景,它真希望能留住这短暂的美好时光。

    远方的天空更红了,仿佛要燃烧起来。苍抬头望天,忽然体内的珠子,不安的颤抖着,它没有来的感到万分恐慌,珠子几乎疯狂的旋转,苍全身的叶片仿佛都要抖落下来:灾难!灾难来了!它惊愕地望向远方,几乎要尖叫起来!

    那火红的,不是云朵,是真正在跳动的火啊!强劲的风把火不断地向此处推进,空气中已经弥漫着焦糊的味道。苍真想从土中跳出来,抱着少年逃走,可它不能。它焦急的拍打少年,想让他醒来逃难。可他实在太累了,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气息。

    大火已近在咫尺,不一会便将园子吞噬!浓烟在园中弥漫开来,到处是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火势不断上升,无情的火舌迅速地向少年舔去!

    “啪!”一声暴响,苍牺牲了一条枝干,打退了这条火舌。少年这才被惊醒,才一睁眼便被吓得目瞪口呆,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喊着“苍,救我”,他年纪还小,还只会依赖苍的庇护。可这次,苍也无能为力。

    火舌不断攻来,苍的还击却越来越弱了,繁茂的绿叶已被烧为灰烬,焦黑的枝干上隐隐闪着几点火星:它快支持不住了。

    少年惊恐的看到一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大的火舌无情的扑向自己,害怕得连呼吸都停止了!忽然,他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被裹进了什么,周围不再炎热,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孩子,”一个好听的声音传来。

    “谁?”少年惊疑不定,“你在哪里和我说话,我又是在哪?”

    “我就是苍啊。”声音环绕在少年周围,轻灵飘渺,“你在我的体内,梧桐树干里。”

    “孩子,你还记得当时你第一次见到我后问过‘苍,以后就由你保护我,好吗?’我答应你了,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你,让你不受一丝伤害。”

    少年忽然感到怀里多了一颗冰凉的珠子,那好听的声音幽幽的发出一声叹息:“只是,我再也陪伴不了你了,没想到寂寞多年最后会以这样的结局告终。”

    少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担心地问:“苍,你要离开我吗?”

    “管这么多干嘛?”苍低低的笑了,“你只要记住,这颗珠子能保你在火中安然无恙。”那颗珠子慢慢融进少年的体内。

    “答应我,孩子。”苍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坚强地快乐地活下去!”

    “不!”少年终于明白苍的意思,心痛不已,“你不可以这样!!我要你陪我,我舍不得你,我……”他的头忽然一阵剧痛,一下子昏迷了。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待火被扑灭,人们走进这座院子中惊奇的发现,在一片焦黑的残骸中,依稀可以辨认出一株巨大的树倒在地上,被烧成了焦炭。而树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孤独地站在那里,双肩耸动,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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