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台风把房顶的瓦片也吹掉了不少,有的地方吹裂了,房子便漏雨。
房子滴水时便用洗脸盆去接。高秀三姐妹睡的大床床顶上就有一处滴漏,白天倒没什么,晚上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人睡在床上,但听得床顶上水滴进脸盆的“答答答”声,加上原本就有的老鼠活动的窸窣声,叫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睡不着,我们便起来打老鼠。听到老鼠声时,悄悄起来关上窗户,塞紧门缝,各人拿了一条木棍、扁担什么的,往各个黑暗角落处捣。然后就有人捣中了,老鼠吱的尖叫一声跑出来,大家见了,一齐上前乱打一通。老鼠到处乱窜,我们便追着打,直到打死为止。于是好不痛快,各自睡去。
高老师是逮老鼠的好手,除了关门打,他还会用老鼠夹夹。晚上临睡前往夹子上放一点饵料(通常是沾了油的番薯片),然后放心睡觉。第二天起床再检查,多有收获。有一次老鼠被夹中了,却还没死,拼命地挣扎着,还要从夹子中取出来,再打。好不可怜!
五月,凤凰花开了,满树火红的凤凰花烈焰一般熊熊燃烧着。高秀和一帮小孩子喜欢摘了花儿,把花瓣掰开,使劲地吮花心里那一点点淡淡的花蜜。琼姨的长辫子又粗又黑,高秀摘一朵凤凰花别在她的发梢上,她就甜甜地笑了。
哑仔那边再去一家就是琼姨家,他们有三个子女:金花、银花和龙哥。琼姨说一口广西钦州话,十分好听。全连队就琼姨最会打扮,最爱美了。她梳一条长及腰背的大辫子,刘海整整齐齐的,经常掇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就着日光用小钳子拔眉毛,把眉毛拔得弯弯的,像一弯月亮,又像一片柳叶。琼姨为人热情大方,谁有困难她能帮都帮。杨媛家穷,孩子多口粮不够吃,琼姨每次做好吃的比如糯米糍等都送一大碗过来,番薯芋头也送不少。哑婆有时和哑仔怄气跑回娘家时,琼姨就帮他们照顾年幼的孩子。金花和高静分在同一个连队(十八队)割胶,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杨媛和高老师说,该收拾收拾屋顶的瓦片了。年复一年,这屋子眼见得就从新房子变成旧房子了。屋顶漏雨,老鼠打洞,蜈蚣潜行,屋里的小动物比人多得多。高老师借来梯子,搅拌石灰砂浆,爬上屋顶修固瓦片,杨媛在下面递东西。不少瓦片都烂掉了,新买的瓦片不够用。琼姨说:“我这还有一些,拿去用吧。”杨媛爬梯子,不几趟就发头晕,琼姨的丈夫“诗人”正“修地球”回来,又主动帮高老师忙。
高秀不知道“诗人”到底叫什么名,反正大家都这么叫,小孩子也跟着这么叫。听说他是个爱写诗的知识分子,广州人,不知犯了什么错,被下放到十队“修地球”——其实就是修公路。他很少和别人来往,但和高老师一家例外。高老师平时不在家,杨媛有些重活吃不消的,琼姨和她的诗人丈夫帮了不少忙。
“诗人”写过什么诗,队里没有一个人关心。至于他犯过什么错,大家似乎也无所谓。也许是他太沉默了,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注意他了。他每天准时出工,按时或者推迟收工,连队唯一的一条通往场部的公路被他修得平平整整的。每当有车经过时,他就默默地站在路边,沙子铺的公路难免扬起灰尘,他的头发就总是染了一层黄灰。可是他的无声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尊严,他轮廓分明的脸孔,温和而不卑不亢的目光,两道黑色的清秀的眉毛,加上那斯文的动作,温温吞吞的脾气,唉,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呢,他满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呢?
高老师喜欢看书,家里有《红楼梦》《全唐诗》等好些厚厚的书,还为高秀几个孩子订了《连环画报》,高秀从不会认字就开始翻那些书,一边求大人或大哥大姐讲解。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说新华书店出了一本什么好书,“诗人”就和高老师在凤凰树下嘀嘀咕咕地讨论起来。不久,高老师就把那本书买回来了,原来是《第二次握手》。“诗人”和高老师这两个人把这本书宝贝得不得了,高老师忙,就先让“诗人”看,“诗人”看完高老师再看,又在一起讨论一翻,似乎不胜感慨。高秀后来认得字了,找来看了一下,只见书里很多书信,写的是几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坎坷经历,的确令人唏嘘!怪不得“诗人”会喜欢这本书,大概他的遭遇和书中人物有相似的地方,从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吧。但那时,确确没有人理会这些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