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我们大概不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但也许我们曾是朋友、也曾亲如兄弟，更曾肝胆相照。
他们在唱歌，又跳又叫，所有人的脸上，都被闪耀的珠宝映出一道道五彩氤氲的光。
我在他们中间穿梭，冷眼，一个个扫过他们得意的神色，冷笑。
Jack船长，是他带我走到这条船上，他是他们中笑得最放肆的一个，而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站着一个人。我有些恍惚，耳边的歌声变得虚无飘渺，是不好的预兆呢，Louis，他为什么没有在船长身边？
Carey走过来拍我的肩膀，他笑得邪魅，尖尖的牙折射出一抹冷峻的光：“Harlan，你总是这样，高兴一些。”他指着远处堆放着的珠宝，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喜悦，又再说：“我们天生就是强盗，你还期望能改变什么？”
我默默不说话，其实Carey并不了解我。我冷漠、无动于衷，其实并不是想要改变什么，我只是想冷冷地看故事的结局。他没说错，我们就是强盗，我的双手不是纯然干净，它们也早沾上了血腥，可是，我不喜欢，一点也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燃烧在血红的天空，我站在甲板一脚，用高脚的玻璃杯，饮下鲜红的葡萄酒。我听到，他们仍然在欢歌，突然，我想到东方古国的一句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此刻，他们可以纵情欢乐，可谁知道，下一次，有谁能回来？我们谁都不知道，命运的安排。
Jack船长喝多了，摇摇晃晃回到船长室休息，他随身的那只鹦鹉，聒噪地叫着，只不过，没人能听懂它的语言。Louis依旧不见人影，平时最爱与人拼酒的他，去了哪里？
Eden看起来有些忧虑，神色中有不安的影子，尽管他一如往常微笑着，掩饰心中的烦恼，我还是看出来了。一旦一个人，只是想冷冷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观察人或者事，那么，他的感觉将会变得极其敏锐。Eden有心事，他在烦恼着什么。Eden有些想向我走来的意思，但最后，他没有走来，我知道，我们这群海盗都有一个不算好的习惯，遇到棘手的事情，绝不会想去找别人，全是自己解决。就算我和Carey之间，我们也从不插手对方的事情。
Eden显然是有很大麻烦，以至于他想找人倾诉。但是，只要他不曾走过来，主动说出难题，我也不会自己迎上去。
我将手中的酒杯抛进海中，杯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坠落海底，那道光，冰冷且无情。
夜深了，该散场了。
微微的风吹过我的鼻尖，带着强烈的腥咸湿气，仿佛，是鲜血的气息。
回到狭窄的船舱，我没有一点睡意，索性坐在窗边看外面的夜空。繁星点点，星光如水，照在无垠广阔的海面，泛出幽暗的冷光。我看到，一抹暗栗飘过窗前，是谁呢，这么晚还在甲板上游荡？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拉开门，Carey笑嘻嘻地站在外面，手上拿着一瓶酒，摇晃着：“Lanlan，我们喝酒。”我冷着脸，挡住门淡淡说：“半夜三更，我不喝酒。”
Carey惊讶地扬起眉：“Lanlan，你想什么？”我这才惊觉，Carey竟然叫我“Lanlan”，而我，居然第一次没有用拳头招呼他。
“没什么。”我望一眼外面的星空，乌云逐渐堆积，淹没了微弱的星光。Carey还不死心，想从门外挤进来，我轰他走：“我要睡了，要想喝酒找Louis去。”Carey耸肩：“你今天不是一直在注意Louis么，他不在，你叫我到哪里去找他。”
我也学着Carey耸肩：“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关了门，打定主意，凭Carey怎么敲门，也不给他开门。Carey倒没有再敲门，只在门外吼了一句：“Harlan，你今天很不对劲哦。”我淡笑，今天夜里，何止我不对劲，每个人都不对劲。Eden失去往常的温和自若的气度，Louis一反常态不见踪影，Mike早早回船舱休息，这都不是他们一贯的作风。还有Carey，也没了往常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缠烂打，竟轻易就离开。至于其他人，我平日里虽然不与他们太亲近，但多少也可以从他们的眼中，看到几许贪婪的神色。
我静静坐在窗前，看着夜幕里浓重的乌云，心中的乌云也越来越浓。
不知不觉，我迷迷糊糊睡过去，突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惊醒，有人高叫：“死人了……”出去一看，Eden死在自己的房间。我有些悲悯，这绝不是最后一个。当然，下一个是谁，谁也不知道，也许是我呢。
天亮了，Louis终于出现。他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昨天下午多喝了几杯，醉了。”我分明看到其他人眼中怀疑的神色，但我却有几分相信。Louis的性子，根本不屑于撒谎。不过，我却不敢打包票，人性这东西，谁也看不透，包括对哲学研究甚深的Mike。
想到Mike，我才觉察到，我们所有的人都来了，惟独少了他。难道，他也遭到了毒手？我向Mike的船舱奔去，推开门，里面没人，只有我昨天拿给他的那本厚厚的旧书放在桌上，书页被翻得有些凌乱，这不是Mike的作风。
桌上油灯扑闪着，终于熄灭，冒出一缕青烟。他有何事，走得如此匆忙，竟连油灯也来不及吹熄？
整整一天，我们没有一个人看到Mike。直到傍晚时分，Andrew才在甲板尽头的缝隙中，找到了Mike衣服上的一颗扣子。大多数人都猜测，Mike也许不小心掉进了海里，但我知道，Mike谨慎小心，干不出这样大意的事，反而倒是Carey，有可能失足掉进海中。
很明显，如果Mike落水溺亡，那一定是被推进海中的。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他隐匿在暗处，或者，他并不是一个人，Mike是柔道空手道高手，一般的人，连他的身都近不得。
很快，浓厚的夜色又罩下来，所有的人都被死亡压抑得有些窒息，但我们还是聚在甲板上欢唱。海盗的血液里，天生就带着剽悍的气质，死亡的味道是我们习惯的，虽然这一次，这味道有些不一样，同伴死时苍白的面孔，像在控诉什么。
我还是靠在角落，远远盯着他们。Louis和船长已经开始拼酒，Carey居然和Barton混到了一起，两个人划拳喝酒好不热闹。Eden和Mike的身影，当然已经不见，我微微闭眼，咽下快逸出喉头的叹息。
今天夜里，死的会是谁呢？
我感到有一些冷，夏日的风，居然也会凛冽到刺骨。
我不想回船舱，虽然我知道，回到舱中，可以摆脱这份慑人的阴冷，可是我不想回去。我坐到桅杆后面，面朝大海，静静为亡魂祝祷。
喧闹的声音逐渐散了，仿佛一瞬间，我所在的世界，就只剩下了海浪卷在船板上——轰隆，轰隆——的巨大声响，这声音，奇异地叫我略微浮乱的心，安静下来。相比于人的世界，海水世界简单多了，我有些臆测，如果Eden和Mike还活着，到最后，他们是不是可以抵抗财宝的诱惑，不会残害同伴呢？
我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发生的事情，永远不会改变。有脚步声传来，不知道谁上了甲板，他的脚步声有些惊惶，匆忙来回跑动，不知道是在寻找什么。我的脊背倏地一麻，突然就紧张起来，这个人，会不会是杀掉Eden和Mike的凶手？我想回头看清楚他是谁，只是，我担心这一动，我的身形就会从桅杆的阴影里暴露出来。
“你出来，你约我到甲板，就快出来啊！”那人着急起来，大叫出声。他这一叫，我察觉了他的身份，这声音，是Derrick的。他就住在我隔壁，平时进出，常常会碰面，也经常打个招呼，因此，我虽然和他不太熟识，却也认得他的声音。
我们这一船海盗，大概可以分为三个帮派，帮派与帮派之间的往来，并不算多。Carey、Louis、Kent，Andrew和我，以及死去的Eden和Mike，我们算是船上最大的一帮，负责地形勘测、掌舵，起帆和瞭望等航行职责；Julian、Max和Moses，负责所有人的伙食和日常用品，把我们抢回的珠宝，以一种安全的形式脱手；Angelina、Barton、Orville、Jason、Neil和Derrick，负责打探消息，随时向船长汇报哪里有可供抢劫的珠宝，以及处理一些记帐等琐碎的杂事。当然，Jack船长是不需要做任何事的，他的消遣便是喝酒，还有逗弄他那只鹦鹉。值得一提的是，Angelina是这条船上唯一的女人，长得甜美可人，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悍女人，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她甚至比我们群男人还强。
Derrick的声音越来越急，我几乎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突然，声音就这么静止，片刻之后，一声巨响，震得甲板发颤。我顾不得会暴露身形，快速转头，只见Derrick躺在地上，金色的头发散落一地，不远处，一抹栗色的卷发飘起，随即迅速沉入甲板之下。我大吃一惊，Derrick已然遭到了毒手，而凶手，竟出乎我的意料！
怎么会是他？可是，栗色的卷发，只有他才会有，而且，那一瞬间，我已然看到了他的样子。我有些不想承认，但又必须承认，这是他，Carey。他怎么会为了财宝而杀害同伴？我不敢确定Eden是不是他杀的，但是，Derrick的死，却是我亲眼所见。
我记得，在我刚上船的时候，船上有人嘲笑我瘦弱，难以成为海盗。Jack船长要大家投票表决，是把我留下，还是把我丢下海喂鲨鱼，当时，就是Carey关键的一票，让我能继续活着。事后，Carey来找我，他说：“别人看不起你，你就要让他们对你刮目相看。”我咀嚼着Carey的话，知道他的意思，从此，我开始锻炼身体，也慢慢强壮了一些。
从某种意义上说，Carey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不是可以忘记这些，在船长面前揭穿Carey呢？我矛盾不已，很难想象，我也有这样决断不了的时刻。我蓦然发现，其实我并不是那么超然物外，我早已经纠缠在这条海盗船上，抽身无力。
我的耳边想起Carey的话，还有他说这话的时候，邪魅的笑容。
我们天生就是海盗，还能期望改变些什么？我问自己，杀人有区别吗？杀掉Eden、Mike和Derrick有区别吗？似乎，这从法律角度讲，都称为犯罪，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所有的人，都沾染了无辜的鲜血，包括死去的三个人，他们也并不清白。
我有什么资格，成为审判者？但是，海盗仍然有海盗的规矩，因为我们过着刀头舔血的生活，Jack船长订立了一条不容更改的律条：不可以残杀同伴。我可以想象，当Jack船长知道Carey杀了Derrick之后，会有多么震怒，不用说，Carey是会被公开处决的。
我这么清楚结果，我真的要说吗？
风，像一把锋利的刀，一点点割在我的脸上。我麻木地站在甲板上，望着起伏的海面，突然想，如果跳下去，会是什么感觉。
恐惧？也许是安详。
我开始感到平静，忽又升起一丝惶然，不自觉地向甲板的角落看去。那里是一个储藏一些废旧杂物的地方，用旧帆布盖着，平时很少有人理会。我走过去，揭开帆布，就见Louis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身酒臭浓烈而刺鼻，我定睛一看，心中的那丝惶然顿时变作悲愤。Louis，他竟然死了！
我探上前去，发现他居然死于醉酒。这简直太可笑了，谁不知道，Louis是船上酒量最好的人，他从来没有喝醉过，又怎么可能醉死？这一整天，我虽不是与Carey形影不离，但也很清楚他的行踪，他根本没有机会下手。以Carey的身手，要赢过Louis，必须将Louis灌到半醉方可下手，很显然，Louis的死，跟Carey的关系不大。
这条船上，还隐藏着其他的凶手！
是谁呢？我不知道。乌黑的天幕出现一丝微弱的曙光，灰蒙蒙的白色，在黑暗中一闪，随即又隐没。我把这几日的发生的事情，仔细想了一遍，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既然我们都不是清白之人，我何不将Carey的事隐瞒下来。管他此后死去的是谁，又与我何干呢？
Carey，Carey，我与他亲如手足，怎么能将他供给Jack船长？更重要的是，他救过我，我如何能恩将仇报？
我决定，抱持着一贯的旁观态度，冷冷地看这场杀戮游戏。人皆是有私心的，我虽然不觊觎那些财宝，但却舍不得兄弟之情，救命之义。
天快亮了，我悄悄回到船舱中，笑着等待其他人发现Derrick和Louis尸体时，发出的惊叫。我居然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情，也许在某年后的一天，人们会在海上发现一艘幽灵船，上面空无一人，只有累累的白骨，和随风飘荡的、若有若无的歌声。
那歌唱道：
“……They stabbed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ves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这歌声从发现第一个死者Eden开始，就一直缠绕在我耳边，真好笑，它的这两句歌词，为什么这么符合我们这一船海盗？
他们用刀互相砍杀，你永远也不能离开。是的，他们用刀，不，或者不仅仅是用刀，互相残杀，而我，永远也无法离开这条船。
我期待的叫声响起，Julian高喊：“Louis死了！Derrick死了！”我不禁冷笑出声，这个Julian，也有些太大意了。Derrick的尸体明明就在甲板，而Louis的尸体我明明又掩盖在了帆布下面，他如何会这么短的时间内，先发现隐藏在帆布下的Louis死了，然后才是躺在甲板上的Derrick？难道，他就是杀了Louis的凶手？
我猛烈地摇头，这几日，我有些思虑过度，头有点隐隐作痛。我还想什么凶手呢，既然已经决定掩藏Carey杀人的事实，我又何必在乎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杀人凶手。
如果Mike活着，我倒可以找他问问，他平时思虑过度，是怎么停止思考的。可惜，Mike死了，这个问题，大概没有人能回答。
我慢慢走上甲板，大家都围在Derrick和Louis的尸体旁边，低着头，不知道在祈祷什么。我走到Carey身边，轻声说：“Carey，你说，下一个死的人，会不会是我？”
Carey呆了呆，脸上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惊讶，我心里反而踏实了。从他的神色，我看得出，他还是顾念我们之间的情义，我也大略可以猜出，他有合谋的同伴，否则，他必不会感到惊讶。他不会杀我，但他不确定他的合谋者，是不是会痛下杀手。毕竟，我平常亲近的人，也就那么几个。Eden、Mike，Louis都死了，这船上，就只有他和我走得最近了。
我的头越来越痛，甚至开始一阵阵抽痛，这时候，我十分怀念Eden所晒制的凝神茶，若能喝上一杯，我这头痛应该可以缓解。我丢下他们，走向Eden的船舱，他的舱中，必定还有晒干的茶叶。
我要去找一点茶叶，镇住头痛。一路去，我一直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再想谁杀了谁，只要我不再想，就不会头痛了。只是，我的思想竟停不下来，我不停地想，下一个是谁，下一个是谁！
会是谁呢？我头痛欲裂，竟支撑不住走到Eden的船舱。我停在Mike的船舱前，他的舱门大开着，我借给他的那本旧书，被风吹得扑棱棱翻飞，我忽然看见，那书页上赫然有血迹。是Mike的吗？我想走进舱中看个仔细，却抵不住头痛的侵袭，扶着舱壁走到Mike隔壁——我的船舱内，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过去。
我睡了一天，天黑了才醒转过来，一睁眼，就见所有的人都站在我周围。我依然头痛不已，轻轻揉揉眉心，我冷然扫过他们，他们的神情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恐慌，这里的人一个个死去，谁敢保证，下一个不是他们。
“Barton死了，在Mike的房中。”Carey苦笑着，看我的眼神带着怀疑。Jack船长盯着我，森然说道：“今天，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一起，惟独少了你。”船长肩膀上的饶舌鹦鹉跟着叫嚣，仿佛是在宣判我的罪行。
我微笑，平静道：“我确实没有证人，如果你们认为我是凶手，尽可将我公开处决。”说完这些，我的头痛渐渐松了，也许在我想跳进大海的那一刻，真的跳下去，也就不必面对此时的一幕。
我相信这不是Carey故意要陷害我，事实上，从他杀害同伴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永不可能回头的路。我想，他们应该是发现了我有所察觉，为了让我彻底沉默，他们要我死。只有死人，才是绝对的忠诚，也只有死人，才可以永远保守秘密。
我欠Carey一条命，今天就还给他。
这应该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我的头痛全好了，一直停不下思考的脑子，也突然刹车，变成一片空白。好舒服的感觉，这一生，我大概从未有过这种宁静，以前种种，恍如云烟。
我在人前，从来故作高傲冷漠，一刻也没卸下面具。即使在Carey的面前，也多少保留了几分，我想，他也是的吧。我们大概不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但也许我们曾是朋友、也曾亲如兄弟，更曾肝胆相照。
Carey的眼睛，只是看着我，他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但碍于旁人，一句也说不出来。到了这个地步，说与不说，我都了解。
今夜无星，却有一轮皓月挂在高空。我被众人押到甲板，用绳子绑在桅杆上，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皎洁的月光。死在这样美丽的夜空下，当无遗憾。
海浪拍打着船板，一串水珠飞溅到我脸上，竟然寒冷、如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