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丨归

文/柳青陵

有一些东西不应该忘记，也不能忘记。

上篇：烽烟炽

1

“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咯！”稚嫩的童音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响起。叫声中，一个瘦弱的男孩，扛着插满冰糖葫芦比他身量还高的竹签，慢慢地沿街招揽顾客。

“我家的冰糖葫芦可好吃了，你买一串尝尝。”男孩瞪着大大的眼睛，看准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一面喘着气，一面小跑着跟上他。男子转头正要严词拒绝，忽地看到街口有人手持黄布旗出现。他立刻变了脸色，匆匆对男孩道：“快去防空洞，你看到那面黄布旗没有，鬼子的飞机要来了。”

男孩老练地回答道：“你可唬不了我，这警报才不是鬼子的飞机来昆明了。先生，你就买一串吧。”

男子被这男孩逗笑了，料不到他竟然会分辨警报，而且还会趁此机会做生意，于是便掏钱买了一串，问道：“是谁教你分辨警报类型的？”男孩揉揉鼻头，麻利地取下一串冰糖葫芦，递给男子道：“没人教我，见多了自然知道。”

男子没由来心里头一沉，仔细看着眼前的男孩，他才多少岁，就说出这样的话？然而，这样的年代，又有多少孩子像他一般，失去了孩童原本有的童真？

就在愣神的一瞬，男子头顶忽然响起“呜呜呜”的警报器，他还来不及招呼男孩快跑，那警报声就已经变得十分急促。

一听警报的声音，男孩扛着竹签撒腿向不远处的防空洞跑，然而，他肩上的冰糖葫芦太沉，还没等他跑进防空洞，日军的飞机已经到了，向着几乎已经空了的街道投下第一颗炮弹。

男子飞身扑向男孩，将他压在身上，避开炮弹爆炸的冲击波。“你赔我糖葫芦！”男孩丝毫不领情，看着被沾了灰尘、滚落一地的冰糖葫芦，一口狠狠咬在男子手上。

男子吃痛，却也不敢松手，趁着第二颗炮弹还未落下，抱起男孩冲进防空洞。他们前脚才刚进洞，一颗炮弹就落在那一地冰糖葫芦上，一声巨响之后，漫天都是被炸飞的冰糖葫芦渣子。

男孩见到此情此景，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男子以为他吓到了，便安慰道：“没事了，我们都在防空洞里。”

“才不是……”男孩手里紧紧拽着男子买冰糖葫芦给他的一块铜钱，抽泣着断断续续道，“我还想着，就算外面的糖脏了，里面的山楂还能用，现在是真的没了……家里也什么都没了，妹妹饿得直哭……”

男子掏出一块银元给男孩，道：“拿去用吧，就当我买下了你所有的冰糖葫芦。”

“这太多了。”男孩脸上挂着泪，有些不敢相信，“先生，你叫什么，住哪里？等我以后赚到钱，就把多的钱给你送去。”

“不用啦。你好好在这里呆着，要等解除警报响起才能出去。”男子怕男孩像方才那般缠着他不放，说完这句就快步向防空洞深处走，混到了人群之中。男孩起初还跟着，但越往里走，人越就越多，很快便失去了他的踪影。

“谢谢先生！”男孩的声音从远处传进男子的耳朵，他笑了笑，在一阵解除警报的长鸣笛声中，从防空洞的另一个出口走出。

被轰炸过的街面满是残垣颓墙，滚滚的硝烟向空中升腾，几处断壁还燃着的火苗被风一吹，竟显出张牙舞爪的形状。刺鼻的味道钻进男子鼻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熟悉的味道啊！男子深深地吐一口气，忍住眼角泛起的泪花，不让它们决堤。

2

“嗳，老李你回来了。”男子刚走进一间小院，蹲在院门口的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就向他打招呼。“狗子，你那身衣服我说多少次了，就是不换。”老李无奈地道，“身上一股味。”

狗子从地上端起一个破碗，喝光了里面残留的凉水，道：“一看你就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这年月还要每天穿得周正妥帖，像我这样的贱命不用讲那些破规矩，我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说完，他摇着一张纸扇着风，起了个调，唱起荒腔走板的歌。老李知道说不动他，也闭了口，只盯着他手里的那张纸，看了许久，才失声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这个啊，刚才一队穿军装的人路过给的，说是部队要招……什么来着，嗳，那名字太长，我记不住，反正就是要招兵。”狗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将手里的纸递给老李。

老李颤抖着手接过来，看着那纸上画着一架飞机，下面写着：中国航空公司招募机组飞行人员。狗子凑过来，看了看那纸上的飞机，问道：“老李，他们要招的这个兵，是不是要上天去开飞机的？”

老李没说话，眼眶唰地一下红了。狗子慌了，赶紧道：“我不问了，你千万别难过。”

老李哪里还听得见狗子说什么，整个人都陷入了那一段让他沉沦的往事之中——

曾经的他，是一个天之骄子，不错的家世，青梅竹马的妻子。然而，当全国都陷入战争的洪流，他毅然响应了孙先生的号召，远赴美国空军学校学习，意图航空救国。

他刚从美国回来时，整个人都意气风发，以为终于可以一展宏图，实现自己的救国理想。可现实是，与日本空军先进的“九六”式轰炸机和“零”式战斗机相比，中国空军老式陈旧的杂牌机们，都是来自外国淘汰的机型。

日本的“零”式战斗机单翼、时速超过三百公里，而中国的“霍克Ⅲ”却有着两个机翼，笨拙得像书架子一般。他们拼尽全力，也打了一些胜仗，但总的来说，还是难以阻止敌人凶猛的攻击。

于是，逃跑成了家常便饭，久而久之，他也麻木了。他忘记了在美国学习时，他是那一期学员中技术最好的，只要是警报一响起，就得跑。可跑得太多，总有爆发的一天。

他还记得，那是盛夏八月，骄阳似火，日本的“零”式战斗机又一次出动，向着他们才转移到云南沾益的机场狂轰滥炸。这是他回国后带的第一批学员，一想到那么多和他怀着报国理想来参加空军的年轻人，他的血气一下就涌了上来。

不能再逃了，要让那些年轻人都看到，中国的空军应该是什么样。他招呼起和他一起训练学员的教官，冲向停机坪。

有的飞机还来不及起飞，就被转回头的日本飞机打掉了，仅有的几架升空飞机，也是被好几架日本飞机围着打。霎时，空中机枪声和炮声响成一片，不大一会儿，就剩下他一架飞机还飞在天上。

他充分利用了“霍克Ⅲ”机背后的防护钢板，每当敌人的炮火打来，他就抬起机背，让那些子弹都打在钢板上。

“梆梆”的声响不断传到他耳中，他左突右冲寻找机会，想要击落一架敌机，可就在这时，低沉的轰鸣从远处传来，一架从重庆飞来的民航客机从云层里探出头来。

客机对空中正在进行的战斗丝毫不知情，机头对准跑道，准备降落。

围着他的“零”式战斗机一哄而散。那一刻，他脑中像是炸开了锅，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他知道日本人要干什么，他和他们周旋了这么久，早已经激起了他们的怒火，那一架民航客机显然是他们泄愤的目标。

他再一次听到声音，是子弹洞穿客机机舱的声响，随即是惊慌失措的乘客逃离正在滑行客机的惊呼声。

可那些日本人根本就毫无人性，他们竟然还追着地面上逃窜的乘客扫射。

他红了眼，驾着飞机就冲向敌机群，这时，哪怕是撞过去，拼个同归于尽也要击落一架敌机。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当他冲过去，日本人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次扫射，呼啸而去。他只看到一个美丽的身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个人影太熟悉了，以至于他未曾降落在地，就认出那是他的妻子。她静静地倒在血泊中，像是尘埃中开出艳丽死亡之花。

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在这一刻之前，他还不止一次想起妻子的来信，说是要来看他。她说，从他回国以后，还从未见过他，她特别想看他开飞机时的模样。

那时，他一滴泪也没流，却从此以后，再也不能上飞机。

下篇：青山魂

1

“老李，你怎么了，你别吓我！”狗子摇着一脸悲痛、却强忍着怎么也不肯落泪的老李，一把抢过那张印着宣传语的纸，撕个粉碎，道，“不看了，不看了，我也不想上天开飞机的事了。”

“你说什么？”老李被狗子最后一句话惊醒，恶狠狠地盯着他问道。

狗子有些害羞，低下头不语，好一会儿才蓦然抬头，略有些结巴道：“老李……你，你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好像我就不能上天开飞机！虽然我没读过书，但我就想当兵打鬼子，尤其是在天上开着飞机打。早年，一个很会讲话的兵来我们村，叫我们去修一条到缅甸的路，说修好路就能从缅甸运粮食、运枪、运子弹来打鬼子，我们村所有人都去了！路修好了，我想跟那个当兵的一起走，但又怕他嫌我不认字不要我，这才没去成。后来，我们村被鬼子给占了，我四处走，在这里遇到了你，落了脚。”

“我没有看不起你。”老李止住心中翻腾的情绪，急急说道，“只是，只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难道要告诉狗子，以中国空军现有的装备去和日本人打，只会以卵击石？一场战争，如果有一方早存了必败的念头，那这场仗根本就没有打下去的必要。

“那你跟我一块去当兵，不然你就是看不起我。”狗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让老李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于是，他只得陪着一起去了航空公司设在昆明的训练基地。

2

自打当了兵，狗子就像是换了个人，不再像以往那样邋遢，还时常请教老李，跟他学认字。老李却没什么变化，每日只多出一件事，就是教狗子。一日晚饭后，他走出食堂，像平常一样绕过停机坪，穿过一片田野想要回到宿舍，忽然就见眼前有个人拦住了去路。

那人戴着一副眼镜，清秀的脸上满是风霜的痕迹，却掩不住言笑晏晏的模样。“又是你！”老李没好气地开口道，“你省省力气，我不会答应你的。”

“李教官，”那人面上显出极恳切的神情，“国家危难之际，恳请你出手。”

“我开不了飞机。”老李冷漠回应。

那人却激动道：“我们没有选择。我原以为，让你回到熟悉的地方，会让你战胜心中的梦靥，我也做好了准备，这需要不短的时间，可是，日本人占领了密支那，我们飞去印度的飞机被打了好几架下来，你知道吗？”

老李眯起眼，低声问道：“是你利用狗子来骗我？”他完全明白那人这段话的意思，但他不愿去想那已经呼之欲出的答案，只能转移话题，拿狗子来说事。

那人直言不讳道：“是我告诉狗子你的过去，请他帮忙，让你能重回蓝天。”

“想不到狗子那么会演戏，什么开飞机打鬼子、修滇缅公路的事，都是你教他说的吧。”老李讽刺道。

“狗子不用我教，那些都是他的真心话。”那人淡淡说道，“他口中那个很会说话的人，是我。我去过他的家，号召他们村的人一起来修筑滇缅公路。”

老李有些惊讶，道：“怎么哪都有你？”

“因为要救国！”那人回答得铿锵有力。

“拿什么救？”老李嗤之以鼻，“就拿‘霍克Ⅲ’跟日本人的‘零’式拼？”

“李教官，你是不是认为我们和日本人这一场仗，必败无疑？”那人好似看穿了老李，一字一顿道，“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我不会再来劝你，我们不需要一个对胜利没有信念的军人。”说完，他根本就不等老李回答，转身就走。

是夜，老李在宿舍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知道，和他同寝的狗子、还有其他几位室友，一夜都没回来。他猜得出来，他们去了哪里。

无论他在哪里，他始终关心着战争的局势：当滇缅公路被封锁之后，中国获取国外援助物资的唯一来源就是用飞机从印度汀江机场运到昆明，再转送到前线。而这一条空中航线，需要翻越无数崇山峻岭才能到达，日本人占领密支那之前还可以走南线，如今就只有更危险的北线可行。他们一定都上了飞机，飞去汀江运物资回来。

天刚蒙蒙亮，老李就再也躺不住，一翻身去了停机坪。他看到在那片空荡荡的开阔地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站立不动。走近一看，他才发现那竟是前些日子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卖冰糖葫芦的孩子。

“你怎么在这里？”老李非常讶异。

男孩也还记得老李，立刻回答道：“先生，我是昨天傍晚来的，我要在这里学本事，长大以后好打鬼子。领我来的那位先生把我交给一个哥哥照顾，就上飞机飞走了，他说今天早上会回来，我正等着他回来呢。对了，我还记得欠你钱，等我赚够了，就还给你。我可算是遇到你了！”

“我陪着你一起等。”老李只觉得心中有一些莫可名状的东西在发酵。作为一个男人，他眼睁睁看着妻子死在自己面前而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太难受，压得他喘不过气，让他坚持的信念为之崩塌。可这些日子，目不识丁的狗子、那个锲而不舍想让他重回蓝天的人、还有眼前这个孩子，都让他感觉到力量。

但是，他们等的人没有回来，只有老李同宿舍的两个舍友从一架飞机上缓缓下来。

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只让人觉得寒冷。男孩仰头问老李：“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老李沉默，深深地吸气，将男孩紧紧搂在怀中。

3

自此之后，老李开始强迫自己面对飞机。他一进到机舱就眩晕，眼前又浮现出妻子死时的情景，握住操纵杆的手就忍不住发抖。于是，他没日没夜地呆在机舱中，他知道，如同已经长眠在雪山中的那个人所言，他没有选择，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让他战胜恐惧，他只有无数次去直面心底的阴影，才能彻底地麻木，让那份恐惧再也无法影响他。

一星期之后，当老李平稳地拉起操纵杆，又一次飞翔在蓝天上，他终于酣畅淋漓地哭起来。

当天晚上，老李就带着两位舍友飞往汀江。第二天清晨，他驾驶着满载物资的飞机穿行在高低起伏的山峰之中，不禁低头去看。

那天的天气出奇晴朗，老李能清楚地看到下面的山峦、河流与森林。

在那一片万壑深渊中，有多少有名的、或是无名的英魂与青山作伴？老李没有答案。可他明白，只要他还在这条航线上飞，那么，随时他都可能坠落，落到深渊中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老李没有害怕。

坠落亦不过是归家的最后一段路程，他们没有完成的心愿和理想，有人替他们完成。

“等我赚了钱，就把欠你的钱还给你。”男孩稚气的话音响在老李耳边。

像这样的孩子，就是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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