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探之宴
入冬以来,长安的天一直阴沉沉的,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却总不见落雪。这是韩信离开淮阴,在长安过的第一个冬天。
“长冬岂可无雪,只待时日矣。”韩信披了一件貂皮裘的大衣,将手抄在怀中,懒懒地斜靠在廊柱上。忽地,他伸出一只手,将面前摆着的木盘中的一块扁圆小木块向前移了移。
那小木块上用朱砂刻了一个“车”,移动之后,正与一个用墨汁刻着“将”的小木块排在了一条直线上。“如此便是了。”韩信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微笑。正当此时,丞相萧何急匆匆穿过庭院,来到廊下。
韩信立时敛去笑容,整肃衣冠,向萧何施礼:“萧丞相安好。”他对萧何向来恭敬有加,相见之时的礼节一点不肯怠慢。
萧何一摆手,道:“听闻淮阴侯身体欠佳,特来探望。”说罢,他看向韩信,见他又恢复了懒散模样,便再道:“圣上还望着淮阴侯固守江山,你这连日来称病不朝,倒叫圣上好生担心。”
“那还是韩信之罪了。”韩信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我的身体如何,萧丞相最清楚,如实回禀圣上便是。那么多年出生入死,心中早生倦意,如今天下太平,我这闲不下来的打仗之人终得清闲,如何不能多偷一些时光。不过今日萧丞相到访,便是我再懒,也应设宴款待。”
“来人,摆酒!”韩信小心翼翼端起身前的木盘,吩咐应声而来的下人。萧何笑道:“两人饮酒终有些闷,不如将蒯彻唤来,一同畅饮。”
韩信面露难色,却还是下令道:“去把蒯彻带来,让他与我们一同饮宴。”
当蒯彻被带到厅中时,韩信与萧何已然对饮起来。他四下看了看,突然跳到萧何的桌几之上,指着韩信的鼻子大骂道:“竖子害我,我要你偿命!”说着,便纵身扑向韩信,张口就咬住了他的手。
萧何大惊,忙拿起桌上的酒壶,急奔过去,重重敲在蒯彻的后脑勺上。眼见蒯彻倒在地上,他才急急道:“蒯彻乃是你帐下第一谋士,因何成了这样?”
韩信正色道:“丞相可还记得当年伐齐之战,彼时郦食其已劝降齐王,却是蒯彻惑我之心,说齐人狡诈,恐有背盟之嫌,出兵方才是上策。我一时不察,听其言而伐齐,却使得齐楚联盟,差一点坏了圣上大业。而后齐国平定,他见我被大王封了齐王,便又游说我,要我自立为王,与汉、楚三分天下。可我是丞相举荐,圣上提拔才建立了丈夫功业,岂可做那小人行径,背弃圣上,于是痛斥他一番犹自不够,又将下狱狠狠折磨,好让他记得为人臣子,忠心为上。也许是我下手太重,没多久他便害了失心疯,一见我就咬。”
萧何忙道:“是我的不是,淮阴侯没事吧?”
韩信摇头,一扯衣袖遮住被蒯彻咬出血印的手背,命人把蒯彻带下去,又与萧何一饮再饮,直到夜深方才散去。
二、秘之宴
韩信立在窗前,望着外面黑沉的夜,神情越来越凝重。不远处,炉火上温着的水冒出白气,咕嘟咕嘟作响。正在这时,房间门开了,头上缠着一块白布的蒯彻悄然入内。
“酒已煮好,蒯先生自己倒吧。”韩信的声音中透出几许疲惫。
蒯彻喝了一杯酒,趁着酒味未散哈了口气在掌心,搓了搓手道:“大王何事烦忧?”
韩信叹道:“大事未定,如何能心安。”
蒯彻又喝了一杯酒,道:“刘邦虽然狡诈多疑,却对萧何信任有加,我与大王在萧何面前做的那场戏,必能让他为大王说话。”
韩信摇头道:“先生应当记得,我在牢狱之中对你说的话,我道是那时时机不成熟,还需等待。可这其中的缘由,我并没有向先生细说,如今不妨说上一说。当年我初拜上将军,便定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迅速平定三秦,在军中建立起了威望。可圣上立刻解除了我的兵权,将五路诸侯大军收归己有,倒叫我重新组织新军去打三秦残部,可说是对我极其不信任。我与圣上素无交情,他对我猜忌,也还算合理。可随后我平魏、破赵、降燕,立下赫赫战功,他却趁夜进我营帐,夺我兵符印信,再削我兵权,让我再次组织新军伐齐,这就叫人太寒心了。”
蒯彻并不清楚韩信被削兵权的详情,此刻才一听,便惊出一身冷汗,急道:“难怪大王会说时机不成熟!刘邦能出入大王军帐如无人之地,想必是有他安插在大王身边的细作帮他。”
“是也。”韩信沉声道,“从那天起,我便意识到,无论我怎样记着他提拔的恩情,忠心于他,他都不会将我视作心腹,反而会随时猜忌担心我会反了他。他既这么想,我便真做给他看。只是,他防我着实防得厉害,我才逼得项羽乌江自刎,他一刻不缓地收了我兵权,并把我从齐王降为楚王,又再降为淮阴侯,将我困于长安,时时刻刻在他眼皮之下。许多事情,我还来不及做,他已堵住了我下一步的路。因此,我需要时间,一段不短的时间来筹谋。表面上,我是那个不结党、不营私,没了雄心壮志的韩信,但实际,那些我来不及做的事都要由你——一个被他们认为是疯子的人——去帮我完成。”
“大王放心,蒯彻定不负所望。”蒯彻双手举起酒杯,向韩信拜了一拜,将酒一饮而尽。
厚厚的积云压在天幕,给长安的夜罩上一层浓重的阴影。萧何紧了紧身上的皮裘,贴着高高的宫墙快步而走,不多时,只见他敲了敲一处墙壁,那墙上便开出一道暗门,他随即矮身钻了进去。进得宫中,他的步伐更快,那些弯弯曲曲的道路对他没有一点阻碍,显然,他是轻车熟路。
长乐宫中,灯火通明,萧何迈步进去,向大殿上坐着的两人叩首:“臣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刘邦早已遣退所有太监婢女,正等得焦急,见萧何终于来了,立刻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递了过去问道:“情况怎么样?”
萧何已在韩信府上喝了不少酒,原不想再喝,可圣上赐酒又不能推辞,只得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方才回答道:“传言不假,蒯彻应该是真疯了,我亲眼看到他扑向淮阴侯乱咬。”
“那淮阴侯呢?”刘邦眯着眼,双手摩挲起酒杯,那杯中之酒在烛火映衬下,恍若一面镜子,将他阴沉的脸色照进他的眼里。
“淮阴侯生病是假,不想理会朝政是真。”萧何如实回答,“他言道,厌倦了杀伐生活,只想过些清净日子。”
刘邦冷冷一笑,道:“他倒还知情识趣,如此说来,也可以再留他一留。今天下初定,日后要再有什么征战,他便是胜利的保障。”
吕雉只是缓缓吃着酒菜,静静听着,此时听得刘邦言语,立刻插言道:“皇上不可!淮阴侯留不得。”
萧何心中一凛,不等刘邦说话,便问道:“皇后娘娘何出此言?”
“功高盖主。”吕雉的神情冷得像冰,“这大汉朝的天下,没了皇上也许打不下来,但若是没了他淮阴侯,那就是一定打不下来!所以,无论他是不是真的没了名利心,大汉朝都容不得他。”
萧何禁不住苦笑,一点也反驳不得。
刘邦的面色瞬时白了白,拎起桌上酒壶,一顿猛灌之后,用力将壶掷于地上。
铜制的酒壶被摔得变了形,残酒从壶口溢出,恣意流淌。
三、别之宴
长长的甬道两旁燃着昏黄的油灯,阴冷的石壁上蒙着一层寒气逼人的水雾,浓烈的霉味自石缝中散发出来,能熏得人作呕,萧何才一进到这里,就止不住升起想要逃离的念头。可当他忍着胃里上涌的酸气,走到甬道尽头,看见那间逼仄石牢里的韩信,便移不开步子。
韩信似乎习惯了,垂首靠着石壁而坐,一动不动。听到脚步声停下,他才缓缓抬起头,看着萧何平静道:“萧丞相屈尊到这大牢里来,可是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
萧何举了举手里的竹篮,道:“一个人在相府里觉得闷,想来找你喝一杯。”
“只要萧丞相不嫌弃此地又冷又臭,我便陪你喝个痛快。”韩信的神情虽然没变,可眼中却闪过一丝痛苦。
萧何开了石牢大门,到里面寻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拿出酒菜,将竹篮倒扣在地,权当桌子,斟了一杯酒递给韩信:“淮阴侯可还当年之事?”
“一件件都历历在目。”韩信接过酒喝了,沉默片刻才反问道,“却不知道萧丞相记得多少?”
“该记得我都记得。”萧何神情有些沉郁,凝视韩信良久才咄咄诘问道,“当我从圣上口中听到,说淮阴侯要谋反,我还不肯信,可后来圣上把证据交给我看,由不得我不信。你可曾是忘记了,当年你从项羽处逃来,是谁收留了你,给了你一官半职?又是谁在你郁郁不得志出走之后,连夜追回你,再向圣上举荐,封了你做上将军,建立不世功业?”
韩信笑了笑,道:“正因为我记得萧丞相的大恩,如今才做了阶下囚。丞相当真好计谋,由你出面哄骗我进宫,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拿下。”
萧何追问道:“你便就只记着我的恩情了吗?”
“我如何不记得圣上之恩了?难道萧丞相忘了韩王成,他那一死,我又付出了多少?”韩信一字一顿说道,语调由起初的不屑逐渐拔高,到最后竟然是满腹怒气。
萧何望着韩信欲裂的双目,了然道:“我懂了,你竟是为了这个原因心生反意。”
韩信怒气更盛,道:“你不懂,我韩信既做得出,就不会后悔!你怎么不想一想,你口中的圣上,他何曾将我开疆扩土的功勋记在了心上!飞鸟尽,良弓藏,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最后一个!”
萧何面如土色,脑中浮出吕雉说的那四个字——功高盖主,便只觉心底一片冷冽的凉意。
韩信见萧何没了话,转而说道:“现在想来,我与丞相相交多年,最畅快无拘的竟是身为粮官那些时日。今日丞相特来送我,何不就当我仍然是那个粮官,你我趁夜高谈,方不负这美酒。”
萧何长叹一声,端起酒杯:“韩都尉,我敬你!”
韩信亦举杯,却是没再言语,只仰头干了杯中酒。
一阵冷风从头顶的气窗吹进石牢,冻得饮酒的两人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韩信伸出一只手,接住从窗口飘落的一片雪花,道:“终于下雪了。”
萧何沉声问道:“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当真反了吗?”在他心中,就算是刘邦把那些证据都摆在他面前,他始终也不曾真的相信,韩信会谋反。
韩信轻飘飘地笑道:“有丞相这一句话,我可以死而无憾矣。我是真的反了,只可惜,你所看到的那些证据,却都不是我做的。”
萧何惊疑不定,还待要细问,韩信却再也不肯开口,只是一杯接一杯喝酒。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从窗口飘落下来的雪积在一起,很快便化成一汪雪水,幽幽凉凉,直钻进萧何的心底。
四、思之宴
萧何走了,酒菜却还剩下不少,韩信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却搅起地上的雪水。沁骨的凉意从指尖传上来,他忽然觉得整颗心都被冻住,只需一把小锤轻轻一敲就会碎掉。
不该提的,他不该提韩王成!这个人,在他死的时候就把名字刻在了他的心底,只要一被说起,就会牵出锥心刺骨的痛。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好像那时他还很小,跟母亲一起过着贫穷清苦的日子,所有人都看不起他、欺负他,只有韩王成——哦,不对,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被封为韩王,只是避难在楚国的一方富豪——时常给他饭吃,又一直鼓励他,并且相信他日后会出人头地。
真的是这样吗?韩信嘲笑着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只能自欺,不敢把那个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人名说出来。
那个鼓励他、相信他的人,不是韩王成,而是韩王成的女儿。
季姜,她把一腔柔情蜜意都系在他的身上,毫无保留地爱他,可他却买通了项梁身边的人,让那个人挑拨离间,最后终于让项羽杀了韩王成。
他这么做,只为让张良离开项羽,那个满腹韬略的奇人留在楚国,一定会是刘邦称霸天下的障碍。
结果呢,季姜因此而远走,临走之时,恶狠狠地对着他发誓,说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到他。如若再见,不是她死,便是他亡。
“季姜,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韩信摔开酒杯,拎起一壶酒对自己浇下。方才他还信誓旦旦对萧何言道,他做得出,就无悔。可此时此刻,他只想说,他后悔了,悔得痛彻心扉。如果可以再来一次,他绝不会施计杀了韩王成,这世间的事,总会有另一条道去解决,哪怕最后并不能达到他年少时想要功成名就的愿望。
年少的他选择了名利,而今的他想要回爱情,然而可笑的是,人生并不能重来。当他选定一样,另一样就永远失去了。
所以,后悔有什么用!韩信颓然松开握着酒壶的手,无力地垂坐在地。片刻,他又昂然起身,仰头对着气窗之上小小的天空呼号:“我韩信无悔!”
“韩大哥。”
季姜的声音在石牢中响起,韩信转头四顾,仿佛看到她正站在牢门之外,笑颜如花。他伸手一握,却只抓到了牢门上冰冷的铁条。
雪还在下,渐渐在气窗下堆起来,晶莹剔透,像极了季姜乍听父亲噩耗时苍白的脸。
韩信拔出贴身藏着的短剑,对着自己的心口,用力扎进去。
自古便是,成者为王败者寇,在这一场博弈中,他败了而已。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用手指蘸了心口之血,在地上写道:“悔不听蒯彻之言矣……”
五、王之宴
欢快的丝竹之音在未央宫响彻,妖娆的舞者排成一行,甩着云袖跳舞,刘邦高坐大殿之上,举杯向殿中众臣道:“淮阴侯伙同陈烯造反,已然被朕剿灭,今二人伏诛,当浮三大白以示庆贺。”
众臣均高举酒杯,三呼万岁后,各自饮了三杯。唯有萧何,一边饮酒一边偷偷看着刘邦,强颜欢笑的脸上,掩不住一丝凄然。
“把蒯彻带上来,朕要亲自听听他怎么解释韩信死前留下的那句话!”刘邦向身旁太监下令。待蒯彻被带上来,他看着跪在殿前体无完肤的人道:“你可知罪?”
蒯彻不卑不亢回道:“无非各位其主,有何罪。我为淮阴侯之谋士,为他出谋划策理所应当,只可惜他不听我言,早早自立为王,三分天下,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今日圣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邦并不言语,只是诡秘一笑,随即挥挥手,下令道:“蒯彻言之有理,朕并不是没有度量之人,便放了他。”说罢,他又向众臣举杯,得意非常地干了一杯。众臣立刻附和,劝酒之声不绝于耳。
觥筹交错声中,蒯彻缓缓起身,一瘸一拐走出大殿。
六、鬼之宴
蒯彻跪在一方长满青草的墓前,点燃香烛,烧起纸钱,又倒了酒祭奠,才低声道:“大王啊,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呀,是你临死前留下的那句话,才让我有了在刘邦面前争辩的机会……”
蒯彻一直说着,很久很久,直到烧尽的纸灰被飞吹起,在空中打着旋上升,越来越高,这才起身离去。
一个妇人提篮走来,与蒯彻擦肩而过,他却并未在意,径直走远。而那妇人竟走到墓前,拿出篮子里的酒壶,在坟前倾洒一地。
她不说话一直站立,眼眸晶亮漆黑,不大一会儿,两行泪顺着她的脸颊,静静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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