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令之浪迹天涯 | 梦过无痕
梦过无痕一 心涯
湛青的天空承载的,是幽幽的明月;雪色的月光俯照的,是巍巍的昆仑;连绵的山峦覆盖的,是皑皑的白雪,清冷寂寞又悠远。寒冽的风吹过昆仑,却又是一年冬季。
“晓来,烟寒姐共鉴:
妹不肖,为情所困,愿随李郎浪迹天涯。上不能侍奉双亲,下不能与姐妹同嬉,惭愧至极。多年同处,情深意切,今妹去也,望姐珍重。勿念。
妹 小青 泣字”
昆仑女弟子的寝室里,打窗棂里透出悠悠的淡黄灯光,温柔安谧。一张湘妃竹笺用大理石镇纸严严实实压在小几案头,露出的字迹清秀工整,似乎犹染有些许泪痕。
林晓来从冰冷的镇纸下缓缓抽出笺来,诵了一回,回过头看着师妹沈烟寒,神色间很有一些怅惘:“她终究是跟李泪走了。”
“是。”沈烟寒低声道,“小青个性刚烈,爱上一个人,便不管不顾。”
林晓来幽幽吐了口气:“愿他们能幸福。”
这林晓来、沈烟寒都是昆仑现任掌门焦尚则的得意弟子,看似娇弱的两个美丽女子,却硬是凭着手中的剑,在风雨的江湖闯下了“昆仑双姝”的名头。林晓来轻功了得,剑法轻灵飘逸,江湖人称“玉蝶舞影”,而那沈烟寒一套剑法沉稳狠辣,不少成名人物都在她剑下吃过苦头,被华山派弟子任子诣开玩笑似的送了个“火辣椒”的称号。沈烟寒为了这个名号跟任子诣大打出手,最后却因此与任子诣生出情意,由两派掌门做主,订了亲事。
写信的小青,是山上杂役的女儿,和林晓来沈烟寒是从小入门时便识得的。三人一起长大,相互之间的友情深厚得紧,后来更索性结了金兰,林晓来年纪居长,沈烟寒其次,小青最末。数年下来,小青虽非昆仑弟子,不能学习昆仑的武功,却从林沈二人那里学了一点基本功夫,下山采买粮食生活用具时,也有防身的本领。
从去年起,那个灵巧的女孩子下山回来以后,便似是失了魂一样,每日叽叽喳喳只是往林沈二人耳朵中灌一个名字。温柔的语气,嗔恼的语气,撒娇的语气,害羞的语气,幸福的语气,各种各样的语气念叨着同一个人各种各样的事情,一年下来,林晓来,沈烟寒虽还没有见到小青口中的那个男子,却早把那人的容貌身材,脾气禀性摸了个透。
那个明慧的青衣女孩儿,总是欢欢喜喜地念叨着:李泪,李泪,李泪……
沈烟寒只要一闭起眼睛,就可以想见小青和李泪的那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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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昆仑山,银白的雪裹在山头,疏落的红梅横斜在青灰的墙壁旁,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昆仑派青砖的大瓦房张灯结彩,几个孩子在门前燃爆竹,一派热闹的气氛。小青身背竹篓,手里握着一束红梅,放在鼻下轻轻嗅着。那群孩子见到小青,全笑嘻嘻地问好:“小青姐姐,你又要下山买好东西啊?”
“过年了嘛,当然要多买些东西,才能让你们好好玩,是不是?”小青笑着刮了一下孩子们的鼻子,飞快向山下走去。一到过年时节,她就特别忙,晓来姐与烟寒姐曾说过帮她的忙,却被她谢绝了。她怎么能耽误两位姐姐练功的时间,这么点小事,她还能应付。
枫桥镇是昆仑山下最大的集镇,一到冬天更是热闹非凡,聚满了来自各地的商人。枫桥镇冬天如此热闹,是因为昆仑山山势起伏绵延,在别处都冰天雪地寸草不长之时,山中还有多处山谷温暖如春,长满了各种珍贵的药草,吸引来许多药材商人,带动大群想发财的人都来此淘金。当然,这群人中也不乏混水摸鱼的小偷。
小青平时最恨的就是不靠自己,专门窃取别人财物的小偷,当她背着装满物品的背篓,看见人群中有人行窃时,丝毫不顾满背篓的东西,飞身就追了上去。那小偷颇有点本事,在人群中东绕西拐,一下子不见了人影。小青十分气恼,跺着脚骂道:“可恨的偷儿,赶明儿我跟晓来姐和烟寒姐学好工夫,一定抓住你!”正当小青转身欲走,却见一个那小偷摸样的人,向着枫桥镇著名的回香酒楼走去。
“好小子,竟然用偷来的钱去买酒喝,看我怎么收拾你!”小青拨开人群,一拳打向那人的后脑勺,虽不成章法,却是虎虎生风。那人脚步轻移,轻松地避开小青的拳,脸上挂着笑意问:“姑娘为何袭击在下?”小青怒喝道:“好你个小贼,居然还问为什么?看你姑奶奶今天不打到你跪地求饶!”小青毫不客气,又是一拳过去。
那人再轻轻一移,指着不远处一个贼头贼脑的人说:“姑娘,那个人才是小贼。”小青顺着那人手指的地方看去,就发现刚刚追的贼又在偷人钱袋。小青又是一声大喝,立刻追了过去。那人看着小青笨拙的身形,好笑地摇摇头,脚一点地,借着路旁面摊支起的挡风帐篷,顺势掠到了正想逃跑的小偷面前,一把抓住他,等着小青过去。
小青大是羡慕那人的身手,也不顾小偷,对着那人说:“请问公子高姓大名?能否教小女子一些武艺?”大概是小青的神情太猴急,引得那人哈哈大笑:“在下名叫李泪,江湖四处漂泊,若姑娘不嫌弃在下武艺粗浅,倒是可以教姑娘几手。”李泪的出身并非名门正派,没有那许多的门户之见,见小青天真可爱,顿时生出了爱惜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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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小青与李泪的相遇,沈烟寒只要一想到这次相遇,就觉得心痛如绞。这看似普通的相遇,注定了小青的命运,注定那个女孩儿再也回不来昆仑,再不能用慧黠的眼神看着她和师姐撒娇。
小青随着李泪天涯海角流浪,最初还有书信寄来,说她与李泪到了哪里,遇到了哪些事情。可最近小青就再没有来过信,沈烟寒和师姐林晓来只在十天前,收到一封来自李泪的飞鸽书信,说是小青死了。李泪的信写得十分详细,沈烟寒眼前不断闪现出小青死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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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时分,夕阳斜斜地射在平静的湖面上,湖水把霞光反射到湖中的一只小画舫上,斑斓的光透过画舫疏落的窗棂,染红了半卷的竹帘。湖边几株浓荫的柳树倒影在湖面,随着湖水微微而起的波澜来回摆动、摇曳,显出不真实的朦胧美感。
李泪坐在舱内,拿起小几上的长笛,忘情地吹奏起来。小青坐在他的旁边,向几上摆着的酒杯斟满酒,静静地听李泪吹笛。李泪的笛声激昂澎湃,穿云裂石,充满少年人纵横四海的豪气。一曲吹罢,李泪将几上的酒一饮而尽,对小青说:“小青,我师父曾败于魔宫高手下,数十年来一直想再会会魔宫之人,我今天要为师父去闯闯千屿湖,看那里究竟有多少高手,让师父记挂了许多年!你,就在船上等我罢。”小青在昆仑山时,曾听说过魔宫的事。
魔宫崛起于二十年前,宫中许多的少年高手,都挑战过正派顶尖的人物,双方各有胜败,而李泪的师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和魔宫结下了梁子。魔宫让正派武林如坐针毡,就怕魔宫有问鼎之意,引得江湖大乱,于是正派联合起来,大举进攻魔宫,魔宫被迫迁去千屿湖,避世而居。
小青知道李泪的心思。李泪很崇敬自己的师父,他去闯魔宫,就是想为师父了结心愿。小青是很想跟着李泪去,却很清醒地认识到,以她的武功,跟去只会成为李泪的负担。“我在千屿湖岸边等你,我想早点看到你从魔宫出来。”小青也有她自己的打算,虽然她不能与李泪一起闯魔宫,但是她要亲自看着李泪从魔宫走出来。
李泪无法拒绝小青的要求,笑着答应。小青再给李泪斟酒,自己也斟了一杯,与李泪同饮。
船舱内,一派春意。
船舱外,夕阳如血。
千屿岛能与世隔绝,全赖千屿湖的水质特别,只能用千屿岛上特有杉木做成的船,才能不沉行驶。这是魔宫祖师为魔宫留下的一条后路。可是李泪早就从师父那里知道,千屿岛南面不远的山中也有同样的杉木,只是数量稀少,很难发现。他早准备好了一切:两片杉木做的木板,木板上各绑了条极细极长的绳子。
李泪丢一片木板在湖中,飞身纵向木板,他人还在半空中,又扔出了第二块木板,待他的脚点在第一块木板之上,后扔出的木板刚好落在水面。李泪借势纵向第二块木板,手轻轻一拉,第一块木板就应势而起,他再一扔,第一块木板就成了第三块木板。如此循环,李泪顺利地消失在小青的眼中,踏上了魔宫所在的千屿岛。
小青在湖边整整等了李泪十天。到第十天傍晚时分,她才见湖面上隐隐有人影追逐过来。在最前面的是李泪,他从魔宫抢了一条小船,双掌轮流击向湖面,催动小船行驶。“小青快走!”李泪的声音在小青的耳边响起,充满焦急的意味,“赶快离开,越远越好,装作不认识我,赶紧走!”这段话是李泪用内力传音入密对小青说的,他这一分散内力,手掌上的劲力就弱了许多,小船的速度大为降低,后面追逐的三条船顿时就到了他跟前。
三条船并排前行,船头都立着一个黑衣彩色腰带的人,每条船上还各有五个绛衣人,一个掌舵,四个分别在船舷两边划浆。中间船上的黑衣人沉声喝道:“大胆贼人,速将东西留下,可不计较你私闯魔宫,放你离去,否则就别怪我等以多欺少。”
李泪不在乎后面有多少人追来,他的眼睛始终盯在小青身上。那个傻瓜,她为什么不走?李泪心急如焚,却再也无法分出内力传音,只能将小船催得更急。离湖岸还有五、六丈远,李泪就使出纵云落身法,向岸上掠去。他只有一个想法:赶紧上岸,带着小青离开。李泪的纵云落虽然高明,却还是无法一口气飞纵那么长的距离。眼见李泪就要落入水中,小青快速地向他抛了一根树枝,李泪在空中一点树枝,借力换气,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小青面前。
“跟我走!”李泪抓起小青的手,将纵云落施展到极限,向不远处的树林遁去。
只要到树林就好,借着树木的遮掩,摆脱魔宫三大护法的追踪。李泪眼前是一片葱茏的绿,心底却是一团烈焰的火,烧得他五脏六腑像被烈酒浇过,只剩下一片辣辣的痛。魔宫为了那东西,竟然派出三大护法截杀,显然是一定要夺回那东西。小青,单纯可爱的小青被牵扯进这恩怨中,他是不是做错了?可是,那个托付东西的人,他又怎么忍心辜负?他答应过的,就一定要做到。
身后传来尖利的破空之声,李泪忍不住暗骂一声卑鄙,魔宫的人竟然从背后放暗器偷袭。李泪脚步不停,右手抽出配剑把十几件暗器一起打落。忽然,李泪只觉得腰间一阵剧痛,真气运转不顺,在树林边停了下来。原来那些破空而来的暗器只是为了吸引李泪的注意,真正的杀招是后发的无声无息的透骨针!
“大哥,你怎么样?”小青俯下身,查看李泪的伤势。“没事,只是被透骨针扰乱了气息,调息片刻就可以了。”李泪暗自庆幸,魔宫的人只是为了阻止他逸进树林,发出的透骨针并没有喂上毒药,也没有射向他的要害,否则这时他就不能和小青说话了。
魔宫的人形成犄角之势,把李泪和小青围在中央,其中一个用剑指着李泪说:“你现在无还手之力,快将东西交出来,不然你们两个休想活命。”李泪心知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时间,洒然一笑:“既然被你们困住,为了活下去,只能把东西交给你们了。”
“快拿出来!”
李泪尽量拖延时间,一面运功调息,希望能尽快功力。“他在拖延时间,我们上!”三大护法一齐出招攻向李泪,其余的绛衣人一齐围住了小青。小青武艺低微,跟随李泪的时间也不过半年,哪能抵挡得住十五个人的围攻。小青在他们整齐划一的攻击下,如同巨浪中的小舟,飘摇颠簸,很快就伤了手臂。李泪看着小青受伤,心痛难当,不顾内息不调,施出师门绝技回风落雪剑法,长剑光芒大炽,与三大护法展开激斗。三大护法的武功相生相成,就算李泪内息协调也不是对手,如今更是情势危机。
“还不把东西交出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过的,就一定会做到!”
李泪长剑光芒渐渐暗淡,微若荧光,却还是招招拼命,快如闪电。小青知道很难冲破包围,心底不禁有些怆然。她了解李泪的个性,若是无法完成诺言,就算是死,也不会安心的。小青咬咬牙,眼眶微微一红,痴痴看了李泪一眼,施出了林晓来偷偷教给她的救命绝技。
林晓来擅长轻功,教给小青的就是她最得意的一招“漫天蝶影”,围攻小青的十五个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失去了小青的踪影。
李泪看着小青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用身体替他接下了三大护法的杀招。
李泪看着小青用顾盼生姿的眼神跟他告别,对他只说了一个字:“走!”
李泪不得不走。
这是小青的愿望,也是他非要完成的事情。
李泪提起残存的真气,惊鸿一般逸进树林。
他身后,金铁交鸣;他身后,红颜陨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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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想起小青了?”林晓来悄悄站在沈烟寒背后,看着昆仑山巅幽幽的明月,小青的音容也浮现在她眼前。小青走时,是冬季,寒风呜咽着吹过昆仑,冷冽无比。而今,已经是盛夏季节,林晓来却觉得吹过昆仑的风比冬季还冷,直吹到人的骨髓里。
“师姐,你说小青会不会没有死?毕竟李泪没有亲眼见到她死了。”
可能吗?沈烟寒的话在林晓来心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激起千层浪。小青在那么多人的围剿下,有可能不死吗?林晓来暗自笑她傻气,李泪带着那至关重要的东西逃脱,魔宫的人是不会放过小青的。这点,她清楚,李泪也清楚,至于师妹,就让她保留一点希望吧。
“也许吧。”林晓来淡淡说道。
一声悠长的钟声撞破昆仑山宁静的夏夜,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昆仑派的弟子一齐集中在议事大厅。昆仑掌门焦尚则神情严肃,双眼冷然扫过每个弟子的脸:“华山掌门两天前不幸因病去世,御剑盟群龙无首,三月之后,将重选盟主。各弟子听令,今天起要勤加练习,争取在大会上为昆仑争光。”
“师父,华山掌门身体一向康泰,怎么会突然去世,是不是另有隐情?”林晓来直觉地认为事情不简单。焦尚则点头,同意林晓来的看法:“为师也认为其中必有蹊跷,烟寒和子诣有婚约在身,理当前去吊唁。你为人心细,随烟寒同前往,顺便查探其中内情。至于烟寒和子诣的婚事,你与华山之人商议,暂时放一放吧。”
“弟子明白。”
“万事要小心,千万不可鲁莽行事。”焦尚则不放心地叮嘱,这话是对着沈烟寒说的。他知道沈烟寒宁折不弯的个性,最容易冲动,怕她做错事。
“知道,师父你放心。”沈烟寒恨不得插翅飞到华山,与任子诣共吐悲痛之情。小青和华山掌门是他们最亲近的人,现在他们只能互相安慰了。
昆仑山的月,依然散发出清冷的光。泠泠的月光下,晶莹的露珠顺着草叶滑落在泥土里,无声无息。
远处,隐约传来阵阵蛙鸣。
二 心泪
青旗沽酒趁梨花,一簇花树中挑出一面淡青色的酒旗来,夕阳的光色在朱红漆色的旗竿上似明似晦地流动着。李泪忽然又忆起那几日,绝美的琴心在夕阳下向他娓娓言谈的感觉。
李泪仗着初出茅庐的胆气,硬是闯进了危机四伏的魔宫。魔宫中无处不在的机关暗哨,让李泪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心顾及来时的路,待李泪警觉眼前景象大变之时,他已经寻不到来时的路了。李泪仗着胸中所学博杂,试图从眼前迷乱的景象中找出一条出路,却是始终没有成功。
眼见太阳西坠,李泪依旧被困于那片迷离的景致中。如烟似雾的湿气不断侵袭着李泪的身体,让李泪觉得阵阵困意。忽然一阵悦耳的琴音传来,那流云一般的琴音,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李泪不禁为琴音所迷,一步步朝着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李泪想象中,能弹出这样的琴音的人,必定是个雅人,必会是在一处极为雅致优美的景中抚琴。一琴一石,林间不时有落花飘动,还间杂着鸟鸣。可当他停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山洞面前时,他不敢相信弹琴的人竟会是在里面!
李泪还自惊诧不已,洞里传出的琴音忽然停了,一个婉转若黄鹂的声音悠悠叹道:“你不相信弹琴的人会住这里?其实我又何尝相信,我在这样的环境中,还能这般平静地弹琴。”李泪想问那声音为何会在此,却又哽在喉间,因为他觉得打断如此美妙的声音,简直是一种罪过。
接着,那声音继续说道:“可上天终究待我不薄,日盼夜盼,总算是盼到了一个人来到此地。”忽而,那声音的声音越来越近,犹如水面飘零的落花,而后,一个人影映在了李泪的眼前。
一块山岩的转角后,夕阳晕黄的光线无遮无拦地倾泻而下。那袭飘飘的白衣,在夕阳的映照下,闪出了淡金色的光彩,越发衬托衣服中女子幽雅的气质。那弯弯的眉,含愁带怯的眼睛,玲珑的鼻和小巧的嘴,无一不是恰到好处,配合得毫无瑕疵。
李泪忽然觉得全身发软,喉头蓦然干涩,他不信人间竟有如此殊色。然而,这样一位飘坠人间的仙子,为何微颦的眉目间有着寂寞的愁色?是谁让她忧伤如是?
暮色光影如幻,没有灯火,千屿岛外的水色反射洞中,映照得眼前的女子更加扑朔迷离。女子手中的那把雷击桐木琴,也是如女子一般迷离动人。女子的手轻轻拨动幺弦,眼角的泪终于滴落在地。良久,女子才又开口说道:“我和晓生,其实根本不想管这些武林纷争。我们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住下,我弹琴,他为我唱和……”
李泪听到这里,虽然再不愿意,也只得打断女子的话,问道:“你是谁?为何自居于洞中?”女子对于李泪打断她的话,似乎有些恼怒,苍白的脸上忽然飞起红晕。李泪也暗自懊恼,后悔打断了女子的话,正要道歉,却见女子惊呼一声,匆匆走进了洞中。随后,女子轻柔的声音从洞中飘渺地传出来:“你明日黄昏时分再来此地,我详细给你说罢。”
李泪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却也只好作罢。抬头一看,却见最后一点夕阳也已经沉沦,大地是茫茫的一片夜色。
第二日,李泪准时到达山洞前,女子已经在洞口等待,一见他来了,就道:“你来了。”短短的三个字,却让李泪的心莫名滴一颤。女子的手中,依旧抱着那张琴,也依旧用手指轻轻拨动着幺弦,带着点淡淡的哀伤说道:“我叫琴心,是魔宫四大护法之一,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号。”李泪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眼前绝美的女子会是传说中“痴琴错剑”——绝音琴的主人琴心。
“当年的我,年少气盛,凭着手中的绝音琴伤人无数,因而引来了天伤剑余晓生的挑战,说是我要是输了,就从此隐居魔宫,不在踏足中原半步。我接受了他的挑战。当绝音琴对上天伤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输了。结果也的确如我所想,我真的输了。于是,我遵守诺言,隐居于魔宫。
“隐居久了,不免会寂寞。人一旦寂寞了,就会想一些平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来。我开始想念那个打败我的余晓生,先是恨,而后却是无比的佩服。放眼江湖,也就只有他,才能那么轻松就击败了我。”说到这里,琴心的脸上忽然展开一个明丽的笑色,如一朵初开的花,让一切都为之黯然失色。李泪这时正听到酣处,却见琴心一笑之后又匆匆进洞,不禁惆怅异常。而这次,琴心没有留下任何话,就再没有了声息。
李泪习惯地抬头一看,发现夕阳也是刚刚沉没,就如同昨天一样。
第三日,李泪也是依时到来,琴心也是在等着他了。如此这般,一连说了十日,李泪才得知了整个事情的始末。
“我在想着余晓生,他竟也在想着我。他冒着危险来到魔宫,就是想见我一面。他来的那几日,我们一起赏花,一起切磋武艺,无意中发现,我的绝音琴和他的天伤剑合壁,竟然威力倍增,若我和他联手,足可以扫荡整个武林。
“我俩喜不自胜,也因为这个巧合,我们彼此倾心,订下了白首之盟。这事本来也没有什么,可巧的是,晓生的那套剑法,竟也能与华山,崆峒,青城,昆仑四派组成的御剑盟结成一个精巧繁复的‘天伤剑阵’。这个剑阵威力强大,被他们正派倚为必杀绝技。魔宫得知这事,坚决不同意我和晓生在一起,说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魔宫没有称霸天下的野心,但是不能不防着正派会赶尽杀绝。晓生若是个普通人,乃至是个普通的武夫都可以成全我们,可他偏偏是正派举足轻重的人物。”琴心的容色哀伤如霜雪,绝音琴也被她拨动得哀音绵绵,李泪忍不住眼中的泪,只能任由它滚落。
这余晓生,不是当年楚汉之争中的韩信么?在楚楚胜,在汉汉胜。想到这里,李泪不禁是冷汗涔涔,事情的关键,都在这余晓生的身上。
“晓生被磨宫知道了行藏,自然是不能再留下去。临走的时候,晓生向我起誓,说是永远不会泄露魔宫一丝一毫的事情,我相信晓生说到做到,可是却没有想到那些所谓正派人士,居然会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来陷害他。”琴心婉转的声音中有了薄薄的怒意,随后又化成一声低低的叹息道,“其实他们又何必那么做,我和晓生曾经发过重誓决不襄助任何一方的,他们又何必!”
李泪忍不住插嘴问道:“正派人究竟做了什么?”
琴心娇美至极的容颜忽然就有些扭曲,眼角也有了泪意:“他们,给晓生下了一种药……叫做迷情百合。”就只听这名字,李泪就猜出了这药的用途。他眉头不由一皱:这手段太也阴毒。
“于是,晓生在他神志不能自主清醒的时候,与崆峒派女弟子辛夷春风一度!他们想借此来收买晓生的心,好叫晓生随同他们一起攻打魔宫。哪知晓生对我情深意重,在事后不愿意娶辛夷为妻,欲以死相酬。还好那辛夷也极为刚烈,不愿意嫁与不爱自己的人,于是晓生认了她做义妹,这件事情才不了了之。正派虽然计划失败,却也从神智迷乱的晓生口中得知了魔宫的情况,于是,就有了御剑盟联合正道人士再攻魔宫之举。魔宫不得已,迁到了这四方隔绝的千屿湖来。”
李泪听到此处,只觉得羞愧不已。原来所谓的名门正派,也会做出如此的勾当来。琴心似乎发现了李泪的窘迫,朝着他微微一笑,才又继续说道:“魔宫退守千屿湖后,得知正派极力想拉拢晓生,不由得害怕起来。竟然与正派共同协商,由两边的毒药高手,给晓生下了毒。此毒烈性无比,却是要七年之后才会发作,双方约定,要是七年晓生都没有偏帮一方之心,就给晓生解毒。可是,眼看七年之期就要到了,正派的人出尔反尔,不愿意和魔宫的人配制解药……”说到这里,琴心的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李泪也体味出琴心的无奈,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那么呆呆地站着。“你愿意帮我做件事情么?”琴心的声音悠悠响起,“帮我送解药给晓生。”李泪很疑惑,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难道你就不想见余晓生一面?还是你怯于金剑世家的名声?”
琴心忽然就笑了,那笑容说不出的悲伤:“你以为我不想去?区区金剑世家,我还没有放在眼里。我被魔宫种了蛊,离不开这山洞中的特殊寒气,每天,我只有在日落的片刻可以离洞。我就是靠着这片刻的自由,过了这许多年。”李泪被琴心语气中的悲伤所震,瞪大了双眼,脸憋得通红,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其实我也不怪魔宫如此绝情,他们有他们的立场。我爱晓生,所以相信晓生不会做对不起魔宫的事情,可他们不相信呐,只有采取这种激烈的手段,尤其是在受到重创,正派又不遵守当年诺言之后,他们更是不相信晓生了。如此对我,是为了防止我去救晓生。”
琴心的一段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李泪解释。但在李泪听来,却是觉得魔宫的做法太过绝情,当即就答应说:“琴心姑娘,你放心,我一定把解药送到!”
琴心从怀中摸出一个瓶子,递给李泪,嘱咐道:“你千万别遗失这个瓶子。这瓶子里装的是当年创立魔宫的祖师炼治的解毒圣药,无论什么毒药,只要服下此药,都立刻解去。传说,这是祖师用情人的眼泪炼治出来的,故此药名为心泪,形状也是泪水般透明清澈,流传至今,也就只有这么一颗了。你要藏妥了,知道吗?一定要交给晓生!”
李泪慎重地点头,表示一定遵照嘱托,把解药送到余晓生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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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一定会送到解药。李泪叹气,看着沉落的夕阳,走进了那杀机重重的小店。
“请坐”的店名颇为古怪,但其实里面的布置还是没有什么异常的。几张红漆桌子一个曲尺柜台,店里有淡淡的酒香。
李泪走进店中坐定,闻着酒香,忽就止不住地悲从心来。小青也酿得一手好酒,每当这个时候,小青总会给他上一壶自酿的酒,然后静静地陪着他喝酒。如今,酒香依旧,伊人却已化作了清风而去。
忽而,李泪又大笑起来,狂笑出声。这酒香,毕竟还是和小青酿造的不一样。这里面,还多了一样东西。
那就是——杀气!
浓重的暮色映照进小店,照得店中每一个人的脸色都血红一片。店中的人不止一个,两名中年男子对坐而饮,一个道士孤单地靠在门口,肩上有流苏的剑穗。李泪的笑声显然是惊动了他们,一个个都盯着他看,显得很是吃惊的样子。李泪暗笑,这群人,明明都是冲他来的,还装模作样地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真是虚伪到了极点。
这一滴泪,牵涉如此之广,先是魔宫,后是正派,都是极尽追杀之事。李泪忽然觉得天下之大,竟没有个避雨的地方!李泪嗅着疏浅的梨花香气,手指有节奏地抚在剑上。天色是寂寞的晚青。而李泪的心,却有些倦怠。
小青顾盼的眼眸又一次浮现,还有琴心哀伤至极的神色,李泪心底又升起一股豪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况,小青还因为这个嘱托死了。
那么,就让那些浮云的杀招一起来吧!
就在李泪犹豫的片刻,门口的道士看似不经意地长身而起,却已封死了他的所有退路。李泪淡淡一笑,他根本已不打算退,封不封住出路,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于是李泪唤道:“小二,来一壶酒。”那三人都是一愣,李泪却浮起一个讽笑。他接过店伙手中的粗瓷酒壶,大声吟道:“君不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还有道,相请不如偶遇,相逢自是有缘,三位过来与在下同饮一杯,如何?”李泪口中这么说,心里却在冷笑:这三位,那个道士是华山长老尘息,两个酒客分别是青城派的边飞庭和崆峒的柳岩。虽说这三人都是不好相与的主,他却足可保琴心所托之物。
那边飞庭显然是个急性子,听了李泪的话不禁大怒,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上,口中喝道:“李泪,你不必弄玄虚,就把那东西留下来吧,那个是万万不能让你送达金剑山庄的。放下它,就让你活着出店。”李泪笑着起身,拿着酒壶走向边飞庭,说道:“边大侠何必如此生气?在下来敬你一杯,消消气如何?”说着,就对着边飞庭的酒杯斟起酒来。
边飞庭怒不可抑,抽出刀就砍向李泪。李泪却游刃有余地一闪,让开了他的刀锋,手里的酒壶迎向他,壶口微倾,那酒哗啦啦淌下来,溅了一桌子。旁边的柳岩也起身拔剑,李泪手腕一摆,壶中残酒直泼到他肩上,柳岩猝不及防,失声大叫——那壶中酒为李泪内力催逼,竟然腾腾如沸!
柳岩一肩重伤,一时间拔不出剑,李泪毫不客气地在他左肩又补上一记重手,让他无力与战。这时候边飞庭的刀已经割到了他的颈侧。李泪偏头急避,身畔又是一阵凉意,华山长老尘息的长剑也递了过来,空气中带起一阵荼蘼的香气,香得古怪。李泪俯首,看见剑刃上有青蓝色的光芒。
正派果然好毒……他咬了下牙,猛一闪身,长剑划破了他的衣襟,一个拇指大小青瓷瓶子,哒地一声跌落在桌子上,滚来滚去。四人八目,都把目光集中在了那青瓷小瓶上,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抢那个瓶子。李泪手伸至一半,忽然觉得浑身酥软无力,伸出去的手,竟然连收回来的力气都没有。
尘息最是手快,刹那间已将青瓷小瓶抢在手中,对着李泪阴恻恻地笑道:“李泪,你已经中了无毒之毒,离死不远了。”李泪这才警觉,发现尘息三人都已用棉布塞住了鼻头,小店中,充满了荼蘼的香气。李泪后悔万分,他低估了对方的无耻,以至于有负琴心的托付。
这当口,忽然从店外传来了一阵娇喝:“无耻下作之人,才会用暗算等卑鄙行径。”李泪不禁重燃希望,希望来的这人,能帮他夺回青瓷小瓶。
尘息怒吼:“你是何人?有本事进来试试看!”
那人娇声一笑,道:“进来又何妨?你那小伎俩,还奈何不得我!”随着话音,小店门口出现了一个玲珑的黑色身影,一袭黑纱遮面,让人看不清来人的样子。
“要抢东西,得凭自己的真本事去抢!”黑纱蒙面女子继续笑道,手却毫不缓慢,出手如电,李泪就只见场中黑影翻飞,如穿花的蝴蝶。待到那黑色的蝴蝶静止,李泪蓦然发现,尘息三人,均已被点了重穴,倒地不起。
蒙面女子夺过尘息手中的青瓷小瓶,走到李泪的身边,喃喃说着:“我知道你送这个去的重要,但是,我也非要这个不可,所以,只好对不起托你送药之人了。”说完,蒙面女子手一抖,小店中荼蘼的香气就都已消淡,女子弹身急行,消逝于李泪的视线中。
待李泪恢复了劲力,那女子已经去得没有踪迹。李泪心中有片刻的茫然,这一失手,他到底该如何去找寻琴心所托之物?
三 心殇
李泪坐在凳子上,耐心地等着。夕阳早已经沉落,窗外是黑沉沉的一片,好深,好沉,好静。天边看不到月亮,间或出现点微弱的星光,照得苍穹深不可测。李泪看着明灭闪烁的星,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微笑。
柱子上捆着的三个人醒来,就见到李泪一脸笑意,顿时心里一紧。“你想怎样?”尘息首先发话,他们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李泪,现在反被他困住,不知道李泪会怎么报复他们。
李泪又是一笑,洒然道:“你们用迷药害我,我也要用同样的手段……”李泪故意不把话说完,还走上前去把捆三人的绳子紧了紧,三人顿时成了三个肉粽。
“你放了我们吧,要我们做什么都可以。”三人哀求着。
“可以啊,你们要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李泪神色一凛,问道,“抢走青瓷小瓶的人,究竟是谁?”三人大惊,连声辩道:“那个人蒙着脸,我们真的不认识她啊。”
“她蒙着脸,定然是我们四人中有人认识她,我没有见过她,自然是你们见过。她对你们并没有下重手,肯定与你们交情非浅,由此可以推断她是你们正派中人。”李泪一一分析给三人听。三人听这么一说,也觉得那个身形很熟悉,尤其是她快捷的身法,很像是“昆仑双姝”中的“玉蝶舞影”林晓来。
“是昆仑的林晓来!”华山与昆仑素来交往甚多,尘息最先肯定那人就是林晓来。李泪心中一震,居然是小青的姐姐抢去了药!可他一刻也耽误不得,琴心所托之事,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李泪立刻向着昆仑方向而去。被绑的三人见李泪迅速离去,心中大急,喊道:“你要走也得把我们先放了啊。”李泪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自己想办法!”
李泪不能肯定林晓来一定会回昆仑,可是去到昆仑却一定会问出她的消息。李泪日夜兼程,在昆仑山脚发现了一个酷似蒙面女子的黑衣人,急匆匆地向山上去。李泪顾及到小青,决定先查看清楚林晓来抢药的目的,再做打算。
林晓来上得山,直奔山后女弟子的寝室。推开拐角处的第二间房门,迅速走了进去。李泪跳上屋顶,从屋顶上漏光处观察着林晓来的一举一动。靠南墙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林晓来半扶着她,正要将青瓷小瓶中的那滴泪喂进女子口中。
李泪遽然一惊,掏出几枚铜钱,箭一般射向林晓来身后大穴。同时,李泪身形直坠而下,抢手就攻向林晓来拿着青瓷小瓶的右手。李泪使的是小擒拿手,只要扣住林晓来的脉门,他就可以轻易夺回小瓶。
刹那间,林晓来后有暗器袭到,速度奇快;右边又有李泪攻来,招式精妙,眼见就要被李泪擒住。好个林晓来,快速抽出随身的长剑,轻飘飘一剑削向李泪的手腕,消了李泪的攻势,紧接着一个铁板桥,堪堪避过身后暗器。李泪不等林晓来站稳,双手收成勾爪之形,从左右两面夹击而去,务求擒住林晓来,又要确保青瓷小瓶安然无恙。
林晓来顺势平卧在地,双脚一点床脚,向外滑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手中长剑丝毫不慢,施展出昆仑绝技舞影剑法,与李泪对攻起来。一时间,就只见剑影,爪影漫天飞舞,变幻万千,另人眼花缭乱。李泪与林晓来武功不相伯仲,一个胜在轻灵迅捷,一个强在内力不弱,转眼都了好几十个回合,也分不出胜负。
李泪知道他必须速战速决,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是不利。房内的打斗声必定会惊动昆仑弟子,一旦昆仑弟子赶来支援,他非被擒住不可。即便被擒,他自信,假以时日必定可以脱逃,可这势必要耽搁了时间,有负与琴心所托。思及此处,李泪将手伸进腰带中的一个皮囊,摸了一把细如牛毛的银针出来。
这针名叫细雨绵针,从出道至今,李泪还从未用过。他觉得暗器始终不够光明磊落,即便是偶尔用之,也只用松针或者铜钱之类,今天也只好破例一次。细雨绵针威力巨大,惟有一个弱点,只能近距离施射,李泪故意挺身上前,胸前空门大露,引林晓来近身出剑。林晓来果然上当,提剑就刺,李泪手里一紧,细雨绵针尽数飞出。
林晓来不料李泪会有这一手,紧急之际使出了“漫天蝶影”的救命绝招。李泪只觉得眼眶一热,眼前的林晓来倏然化作了小青。
小青当时就是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面前,衣袖翩跹,就像空中飞舞的蝴蝶。那柔弱的蝴蝶替他接下了残忍的杀招,凋零在血色的风里。
他不要!他不要一切重演啊!看着眼前漫天飞舞的衣影针影,李泪仿佛回到了千屿湖畔的那天,小青的眼神又在脑海中浮现。他一闪身,竟如闪电一般蹿到林晓来身前,赶在她避开之前,用自己的胸膛迎向了飞来的细雨绵针。
胸口一痛,李泪重重地坐倒在地,林晓来的身形飘落在他的身后,她十分惊讶李泪竟然会有如此迅速的身法,明明看出她能避开,却还愚蠢地帮她挡针。顾不上多想,她扶起了躺在地面上的李泪。李泪忽然抓住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小青,你不要走!”
原来李泪是把她当成了小青!想到这里,林晓来一阵心痛,看看李泪已经失去意识,她把李泪安排在榻上,转身拿起青瓷小瓶,将药喂入了沈烟寒的口中。
药效要一会才能发作,沈烟寒一时还没有什么动静。林晓来转身来到李泪的身边,细心地将他所中的细雨绵针一一起出,又敷上了昆仑派的秘制伤药。
天黑的时候,李泪终于醒了过来,他还没有张开眼睛,就已经伸手去抓林晓来:“小青!你没有事,太好了……”
“李泪,小青已经死了。”林晓来抽出了手。李泪忘记了伤势,猛然坐了起来,才看清了眼前的人并非小青,而是他追逐一路的林晓来。然后,仿佛潮水漫过沙滩,一瞬间他脑子里涌上了所有的事情:“那药呢?你夺去的泪呢?快还给我!”
林晓来双手摊开,将空瓶子递给李泪。李泪心里一空,失态地喊起来:“你轻易就把它用了?你知道么,那是小青拼了性命,才从魔宫带出来的解药!”
林晓来怆然一笑:“你道我为什么要拼尽一切来抢你的药?我要救烟寒。”
“沈烟寒?”李泪早听小青说过,昆仑双姝中的沈烟寒,剑术卓然,人称“疏离剑”,和华山高足任子诣两情相悦,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一对情侣。他愕然抬头:“烟寒她难道也中了毒?”
林晓来不接他的问题,反问道:“你可知道华山掌门,易水寒的死?”
这是轰动武林的大事,他怎么不知?
“就是因了这件事……”林晓来声音微微一沉,夹带了悲凉无数,“烟寒亲手杀了任子诣。”
李泪眉毛一扬,怎么会!难道最近传言神秘失踪的任子诣,竟是被爱侣手刃?他诧然望向林晓来,急于知道始末经过。
那一日……林晓来陷入深深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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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诣,我妹子小青,她……”
见了风神俊朗的心上人,没有欣喜没有柔情,沈烟寒只说出半句言语就捂住嘴哭出声来,双肩剧烈抽动。任子诣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失态脆弱,心痛怜惜一并涌来,顺手揽她入怀,低声抚慰道:“不哭,烟寒,不要哭。”一面说着,声音也自低落下来:“我师父他老人家,也过世了。”
沈烟寒只是哽咽。同来的林晓来眼眶通红,却强自镇静下来,问道:“华山掌门易前辈内功深厚,怎么会忽然离世?”
“师父是染上了时疫,没有调理好,内感外寒一并发作,连带昔日旧伤,来势凶险,居然,居然就一瞑不视。”任子诣的臂上缚着一块黑纱,怆然回道。林晓来此次前来,除了陪同沈烟寒来吊唁易水寒之死,还要调查其中内幕,看沈烟寒已经泪盈满眶不能自持,于是向任子诣道:“任师兄,剑盟出此巨变,家师甚为悲痛,但苦于门派事务,又要防御魔宫偷袭,无法分身前来,我姐妹二人此次前来是代家师吊唁易盟主的,失礼之处望谅。烦请引领到灵前拜祭。”
“焦掌门劳心了,敝派虽然遭此惨变,但尚能撑持,决不会拉四派后腿,剑盟同仇敌忾对付魔宫是一定的,家师九泉有知焦掌门如此费心,当亦含笑。灵堂这边走。”任子诣握住了沈烟寒的手,牵着向回廊左面拐了过去,林晓来跟在后面,拐了两个弯,迎面看见华山正殿,屋瓦梁柱上面都裹上了无数白幡,显然便是灵堂。
进得灵堂,华山派许多弟子都在里面,沈烟寒冷定了一些,挣脱了任子诣的手,慢慢走上前去,对着当中大大的“奠”字深深一躬,道:“昆仑派弟子林晓来,沈烟寒,代替昆仑掌门,前来吊祭易盟主——”
灵堂主事的是华山派的大弟子唐谦,臂上也缠着黑纱,沈烟寒接过唐谦递来的点燃线香,向灵位深深三祭,口中诵道:“易盟主,剑盟荣辱与共,华山之事就是四派之事,你在天有灵,必将佑护剑盟,击溃魔宫。”
她这话说得慷慨纵横,不少华山弟子脸上都显出悲壮之色来。唐谦按照礼节回了一躬,应声道:“剑盟荣辱与共!昆仑高义,华山派永不敢忘。”
沈烟寒微微一揖,退在了一边,林晓来接过线香,一样上去拜祭了。唐谦望了一眼任沈二人,对林晓来道:“先师方才离世,门下弟子尚在热孝,恐怕任师弟与沈姑娘的婚事要延迟了。”
“家师嘱咐,不必着急完婚。昆仑小青死于魔宫之手,我和烟寒都与她情同姐妹,也无心喜事。”林晓来叹道。沈烟寒也只虚弱地摇了摇头,脸色惨白如纸。
拜祭仪式结束,华山派众人各自散了,唐谦把林沈二人安排到客房,林晓来实在无心入睡,半夜出来自去中庭坐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却猛然听见背后幽幽一声叹息。她一回头,就看见了沈烟寒倚着门框立在不远处。林晓来过去扶着她肩膀,劝道:“回去吧。”
沈烟寒抬起头,声音很轻:“晓来姐,我想去看他一眼。”
她口里的“他”不问可知是谁。林晓来看见她满脸泪痕,心一疼,点点头。“你自己小心,别呆太晚,我在房里等你。”
沈烟寒一点头,足尖点地,径自去了。林晓来转身回屋子,心里压了许多事情,依旧是睡不着,盯着跳跃的烛火发呆。忽然一阵风,烛火刹时被熄灭,林晓来警觉地按住了剑柄,喝道:“谁?”
“晓来姐,是我。”沈烟寒的声音。林晓来一楞,跟着就看见师妹踉跄踏进屋子,脸色很是不对。她微有些奇怪:“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烟寒答非所问,低声道:“师姐,你看这个。”
微微昏暗的灯光下,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子递了过来。林晓来就着沈烟寒手中看了,脑中轰轰作响,竟然一时无法回神:“这——是哪里来的?是谁写的?”
“是我,从子诣的衣襟里找到的。”
林晓来一怔,失声问道:“他是叛徒么?你怎么发现的?告诉我!”
寂静的夜晚,灯烛摇曳,沈烟寒平静地叙述着,语气却有些颤抖。原来她别了林晓来后,自去华山男弟子的寝室去寻任子诣。转过几个弯,认准了那熟悉的门户,轻轻扣了一扣,待得片刻,不闻人声,又加力拍了一拍,仍然无人应门,又怕惊动了其他人,索性推开窗子翻了进去。
一落地,几乎就被一张藤椅绊倒,屋子里好乱,还丢着两三个酒坛子,沈烟寒从无数杂物中间小心翼翼地穿过去,转到内室,却楞住了——任子诣的床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
他去了哪儿?难道也是心里烦闷睡不着,才离开了寝室么?沈烟寒在床铺上坐了一会,看着满地堆放的东西皱了皱眉头,终于蹲下身收拾起来。
凳子桌子搬回原位,酒坛子堆在屋角,笔墨收拾好摆在案上,还有衣服,一件件叠起来放在床头。沈烟寒拎起一件白色长衫,认得是任子诣平时惯穿的衣裳,手上动作格外温柔起来,把领口整好了,手指划过前襟,忽然摸到了粗疏的针脚,提起来细细一看,看到前襟上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用针线胡乱缝了起来,针脚很不平,扯得衣裳都皱了。她从怀里摸出贴身的针线包来,把那些凌乱的棉线一概剪断了,准备重新帮任子诣缝好。
前襟的布片被翻起来,忽然露出了另一块白色的东西,已经揉得很皱,沈烟寒以为是碎布,小心翼翼抽出来,触手略有些硬,居然是一张二指宽的字条。她好奇展开来看。那纸条无称呼无署名,字迹却熟悉异常。
“已杀易水寒”
那是多么熟悉的笔致,曾经为她写下过多少诗词花笺,相思情语。沈烟寒脑子里忽然乱了,仿佛一匹织好了的布忽然被抽去了许多经纬线,抽成乱乱的一团。看着那字条,她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她的恋人,华山掌门的高足任子诣,风流潇洒的剑手,居然是剑盟的叛徒!
有个声音在脑子里无力地说,这是梦,是梦……可是这真的不是梦啊!字迹触痛了眼睛。“已杀易水寒”,难道堂堂华山掌门,剑盟盟主,竟然是被自己的徒弟所弑?她本不能相信,但是这一切实在太过惊人。沈烟寒跌坐在床头,脑子里纷乱如麻,仿佛有无数个人影,在面前晃来晃去。倜傥的任子诣,威严的易水寒……如果易水寒真的死于非命,那么剑盟上下包括她都会恨极了凶手,可那是子诣下的手?他为什么这样?为什么?
沈烟寒心乱不已,竟有不知道何去何从之感。亲近的弟子也可以暗害师父,她真不知还有谁能相信。蓦然,沈烟寒眼前掠过师姐林晓来的影子,这时候,也只有一向沉着的师姐可以依赖。她推开来时的窗户,一搭手就翻了出去。
“镇静点,别太冲动。”听了沈烟寒的叙述,林晓来虽然也是心底迷茫不知所措,但是素来冷静的个性到底还是让她理出了头绪,立即劝沈烟寒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你想想,这一张字条又能说明什么?不能光凭这是子诣的笔迹,就断定是他做的。”
“师姐,有些话,先前我以为自己是多疑,都没有跟你说。我觉得,子诣有点变了。原来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遮拦,可是今天见到他,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很怕我们问起他师父。你不觉得么?他的神色不太自然,有点慌张……”
林晓来制止了沈烟寒再说下去:“烟寒,就算是易水寒真的死于非命,也不能说明什么,你明白吗?在一切都没有明朗之前,你一定要冷静下来,冲动是没有作用的,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查出真相。”
“好。”沈烟寒的牙齿慢慢陷入下唇,“我会冷静——我一定会查出,这是不是子诣干的!”
整个白天,林晓来几乎是目不转瞬地看着沈烟寒,生怕她一冲动就去找任子诣大闹。可也许她是多虑了,沈烟寒始终只是抱膝坐着,不言不动。门口忽然有人敲门,林晓来开了门扇,是华山的大弟子唐谦,见了林沈二人轻声道:“请昆仑两位女侠前厅奉茶,关于抵御魔宫之事,还请过来商议。”
“我妹子病了,我去吧。”林晓来生怕沈烟寒按捺不住,在大厅上冲动说起来,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回头向屋中道,“烟寒,你好好呆着。”
在前厅坐定了,看看华山弟子大多数已经到齐,却不见任子诣的身影,林晓来不知怎么有些心神不定。唐谦在上面说着,身边的人都在讨论着抵御魔宫的事务,她却越来越不能安心,终于告了个假出来,径自回自己所住的客房。
推开门,林晓来呆在当地——沈烟寒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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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烟寒打横拦下了任子诣,二话不说,就抽出了长剑,趁他措手不及之时,一招“月疏离”,将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左手紧跟着点了他的胸前大穴。
“烟寒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什么?”沈烟寒一字字问道,手里捻着那张二寸宽小纸条。
“你怎么得到?你听我说,烟寒!”
看着对方一瞬间流露出的那种惊惧惶恐的神情,沈烟寒知道已经不需要解释了。那是她的恋人!她爱上的,是一个可耻的叛徒。
“你听我说,烟寒,你还记得上次么,就是我去江东附近办事的时候,遇到了他们的人。”任子诣慌乱地解释着,口中的“他们”显然就是指魔教。“我被他们擒住了,他们本来要杀我的,可是其中有人说,‘这小子是剑盟盟主的弟子,留着或许有作用’,于是他们问了我剑盟的许多事情……”
“剑盟的机密你什么都说了?”沈烟寒的眉目冷得像冰。任子诣几乎已经声泪俱下:“他们,他们给我吃了毒药,我说了才有解药啊,烟寒,你相信我,你原谅我,是他们逼迫的!他们给了我一包药,说让我下在师父的茶水里,无色无味,三个月之内,药性发作,中毒的人就会逐渐衰弱死亡,表象就是重病不治。我……”
“够了!”沈烟寒绝望已极,心灰如死。这个曾经对自己甜言蜜语的男人只是个叛徒,受不得一点威胁逼迫,贪生怕死至此。她用力咬着牙齿:“我生平最恨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林晓来转过山脚,衣袂带起了仓促的风声。她追逐着沈烟寒的踪迹,眼中已经看见了远处的那个身影。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生平最恨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烟寒!”林晓来扬声叫道,“且慢——”
然而已经晚了,长剑已经带起了殷红的血色,那个清冷的声音仍然传来:“就是欺骗和背叛!”
林晓来赶到两人身边的时候,任子诣正缓慢地倒下去,三尺长剑贯入了他的胸口。鲜血飞溅而起,尽数溅到持剑的女子衣上身上,艳红如霞,寒冷似冰。看着仰面倒下的任子诣,沈烟寒低声一笑,笑容凄苦:“晓来姐,我做对了么?”
泪水从眼角滑落,却返流入口中,好苦的味道。
地面上的鲜血缓缓流淌,居然散发出浓重的药气,熏得人站立不定,好毒的血。沈烟寒摇晃了两下,眼光中流露出诧异的悲伤,终于不支倒地,失去了知觉。
四 心魔
李泪默不作声,良久才叹息般说:“你就是为了她才去夺药。”
“一切就是这样。我们各有所求,可是那解药,却只有一瓶!”
林晓来结束叙述的时候,浓重的夜色已经笼罩了房间。角落的床榻上,沈烟寒似乎已经恢复了意识,又似乎还并不清醒,口中模糊地念着什么,细听去,却还是那一句话。
“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欺骗和背叛……”
林晓来匆匆站起,去探看她的情况,李泪也跟了过去。林晓来伸手试了妹子的额头,略有一些热度,但是沈烟寒脸色虽然苍白,眉心却已经没有了那层笼罩的淡淡黑气,显然毒已经解了。那滴泪果然神效。李泪想着,不由得又想起了琴心的殷殷托付,还有自己当时的许诺。他曾经答应过琴心,一定把解药交付给金剑山庄的余晓生,可是他却失约了,他辜负了琴心。
那么,余晓生可怎么办?他想着,不由得喃喃问出了声音。林晓来转过头来,仔细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乎流露出深深的歉疚:“是我夺了你的药,才让你失信,我应该负很大的责任。”
李泪愣了一下,林晓来已经坚决地道:“这样,我陪你走一趟金剑山庄吧。”
“你去金剑山庄?”
“是啊。我应该走一趟的。”林晓来看着李泪,声音很坚定,“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金剑山庄的声名和余晓生的地位我都了解,我应该陪你走一趟,以免引起更大的风波。”
“可是……”
“还有什么可是?走啦!”林晓来由不得他继续说什么,直接俯下身子对沈烟寒道,“烟寒,我和李泪出趟远门,这段时间师门其他人会照顾你的,你自己养病,我很快就回来。”
李泪看到她如此坚决,也不再阻拦,叹了口气道:“林姑娘,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的,你不追究我劫药的责任,又为救我受伤,这是我应该做的。况且有些事情,我也很想去求证一下。”林晓来笑起来,低头掠鬓,那一笑的清丽,像极了一朵悬崖上的百合花,李泪甚至有些目眩。林晓来和小青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美,小青是温柔羞涩的,如同水上的浮莲,而林晓来的性格中,更多地表现出了坚决和执著,别是一种滋味在心头。
“那我们走吧。”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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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剑山庄。
天伤剑,余晓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魔宫那惊才绝艳的琴心倾心至斯?
李泪带着林晓来赶到金剑山庄的时候,一路上居然遇到了许多剑盟的弟子,衣着各异,却都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林晓来忍不住问:“他们怎么也去金剑山庄?”
“可能是因为三派长老的事情吧。”李泪微笑道:“我和你说过么?上次在请坐的店里,我把他们捆成了粽子。”
林晓来噗嗤一笑,李泪踏上两步,举手叩响了巨大的门环。片刻工夫,门开了,开门的家人看见林晓来的昆仑服色,以为他也是一起前来的人,便将二人引进正厅,安排在一张坐席上。堂上人众纷杂,二人坐在角落,李泪忽然一指,压低声音笑道:“粽子!”
林晓来循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正席上三人分别便是华山尘息,青城边飞庭和崆峒的柳岩,三人身后是各自派别的弟子。尘息也看到了李泪和林晓来,对二人怒目而视,却没有过来指责,林晓来冰雪聪明,悄声道:“你看这三个人各怀鬼胎,想来没敢把自己的粽子事迹说出去吧……”
李泪反应过来,心里暗笑,当时他把尘息三人捆在酒馆里,想必后来三人费力挣脱,丑态百出也不奇怪。崆峒柳岩忽然抬头对厅正中坐的一人道:“余晓生!那琴心妖女自从被囚禁在魔宫之后,跟你还有什么联络么?”
李泪和林晓来一起看去,厅中间坐的那男子穿一袭青色长衫,眉目疏朗,虽然面容的憔悴,却自有一种夺人气质。只听他淡淡道:“魔宫之人给心妹种下禁制,根本离不开天寒洞,我们又如何联络得来?”
“你——”柳岩怒道:“那妖女托人送心泪出魔宫,不是给你,难道还是给别人的么?”
“什么?”余晓生淡定的神色也变了,“那药一直在她手中?她怎么不先解了自己的蛊毒啊!”
“你别说这些!”柳岩道,“把那东西交出来,不然剑盟要不客气了!”
“我没见到。”
“分明就是送给你的,你少给我们满嘴胡言!”
“你们可有证据,那药送到了我这里?”
“我们一路跟踪妖女琴心托付的那姓李的小子,他可是朝你这里来的!哼,要不是我们在路上失了先机被人把药截去……”柳岩才说到一半,已经知道说错了话,急忙停下,余晓生却已经冷笑道:“你们是什么正派!被人截去了东西,还要诬陷我么?”
尘息却阴恻恻地接道:“不错,那药确实是被人截去了,可是那送药的小子和截药的丫头,现在都正坐在厅堂上。余晓生,你还有什么话说?”
“哦?”余晓生游目四顾,看向厅上,李泪避不得,站起来一躬身:“余大侠,我确实受了琴心姑娘之托,要将心泪带给你服用……”
“你还狡辩什么?”柳岩大声道。余晓生却站了起来,神情急切:“你见到心妹了?她好么?有没有被魔宫怎么样?”
“琴心姑娘一切都好,只是那药被中途截夺去了。”李泪叹息道。身边的林晓来也站了起来,道:“余大侠,那药是我为了救我师妹才夺的,我……”
“果然是你!林晓来,你能耐了,是焦尚则要你反叛剑盟,暗助魔宫的么?”边飞庭怒道。林晓来却一扬头,笑道:“边大侠这话有些栽赃了吧?我中途去截药,这是暗助魔宫么?至于在请坐酒店里发生的事情,要不要我对在座所有人说一遍?”
边飞庭一阵尴尬,不好再继续说下去,只好转而问道:“你夺了的那药呢?”
“我师妹沈烟寒,中了无名之毒,昏迷不醒,夺药来自然是给她用了。”
此话一出,在座的四派都明显松了口气,边飞庭还要说什么,却见余晓生神色疲倦,淡淡说道:“大家远道而来,想来都累了,先下去休息吧。”众人心里明白,余晓生想是有话要单独问李泪,虽然不情愿,却也不敢得罪金剑山庄,只得一一起身,拱手离去。李泪和林晓来坐在最后一张桌子上,正要随着人潮离开,却忽然听到一个很低的声音:“少侠慢走一步!”
李泪四下一看,没有看到说话的人,一回头,却看到了余晓生坐在椅子上,向他微微点头。李泪一拉林晓来,让在大厅一角。刹时,众人都走尽了,大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蓝衣蓝裙的女子,伫立在余晓生身边。
余晓生急切地问道:“你当真见到了心妹?她在天寒洞还好吗?”
“琴心姑娘只有黄昏日落的短短一刻,才可以出天寒洞。她托我送药给前辈,可是……”
“药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余晓生身后那蓝衣女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神色之间颇有怒气,“金剑山庄不欢迎你们!”
李泪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在当地,无可辩白:药的确是没有了。余晓生轻声喝止蓝衣女子:“妹子,不要说无礼的话。”随即又转向李泪林晓来,道:“药没有就算了,那药也是救了人一命。是不是我吃,都没有关系。”
“我二人愧对余大侠和琴心姑娘。”李泪惭愧万分。余晓生却微笑着叹了口气,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生死有命,不必强求。”他的眼睛里浮起寂寞的意味。那蓝衣女子辛夷仍然对李林二人颇有意见,道:“大哥你就只做滥好人,琴姑娘知道你没有服药,一定,一定……”
“她当然希望我能平安活着。”余晓生淡淡笑道,“可是我的心里啊,却更希望能和她命运相系,就算是一起中毒,好过一个人偷生。药没了,未必便是坏事。妹子,就不要追究这件事情了吧。”
看着余晓生疲惫的眉眼,林晓来咬了咬牙齿,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余辛二人:“其实余大侠的毒,不一定要用那心泪,也可以解救的。”
“什么?晓来,你是说真的?”李泪欣喜万分。林晓来点了点头,对辛夷道:“辛姑娘出身崆峒,对这件事情想必最是清楚。”
辛夷眼中微微一亮,忍不住踏前一步:“林姑娘,你说的办法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我一个人难以完成。”
林晓来静静地说:“我们二人去魔宫千屿湖。”
辛夷一时间颇为激动,点头致谢道:“李少侠和林姑娘愿意为我大哥去魔宫犯险,辛夷在此谢过了,方才失礼,幸勿介意。至于崆峒方面,小女子必将全力斡旋。”
“没什么可谢的,我们也是聊补过失罢。”李泪回答道,“事不宜迟,我们两个即刻动身去千屿湖。”
三人都匆匆离去,只留下余晓生坐在大厅,看着门外的浮云,眼神清亮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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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魔宫,一样的千屿湖,一样的天寒洞,夕阳西下,粼粼波光也如旧日。这一切,都让李泪想起从前。
从前的岁月,从前的江湖。还有,小青。
而如今身边的人儿,却已经是秀美的林晓来了。李泪三两个转弯,已经带着林晓来拐进了天寒洞。
天寒洞内,寒气逼人,李泪和林晓来默运内功相抗,一面将心泪已被人服下的实情告之琴心。惊闻变故,洞中女子却再也不能维持昔日的镇定。哐啷一声,七弦雷击桐木琴在地面上生生砸断成两截。琴心失声问:“晓生没有怎样?”
李泪长长叹息,将发生在金剑山庄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琴心。
“当年,魔宫确实是派出了毒药高手,联合剑盟给晓生下了禁制。可是事过境迁,就算有了魔宫的解药又如何?剑盟那边……”
“只要有一分希望也是好的。”林晓来道,“我们已经请余大侠的义妹辛夷姑娘返回崆峒去求取剑盟方面的解药,也许能成。”
“当年魔宫派出的用毒高手,是我魔宫的右使云清涟。她使毒的本领和武功都是一等一的,你们又如何取得她的解药?难道便杀入宫中药房,擒住她威逼么?这里不是你们能够来去自由的地方。”
“就是要杀进去,我们也不怕!”如血的夕阳下,李泪亢声应道,“魔宫又怎么样?总不是天下无敌!”
“啪啪”两声,似乎是有人在洞外鼓掌。一个女子的声音娇笑道:“好大的口气!出来让云清涟见识一下可否?”
李泪和林晓来同时变色,一起跃出洞外,但见洞口不知何时已经立了另一个女子,容颜娇美,肩头披了朱红纱衣,翩然欲飞。跟出来的琴心见了来人便是一惊,站前两步,道:“清涟妹子,你……”
“我听人禀报,说有人闯上了千屿岛,似乎就是前些日子的那个小子,所以过来看看。”云清涟轻声问,“琴姐,你引他们上来的么?”
“除了日落时分,我足不能出洞,怎么能引外人进来?”琴心苦笑起来。李泪忍不住道:“不干琴心姑娘的事情,是我二人自己闯上来的!”
“哦?”云清涟冷笑道,“私闯魔宫,该当何罪?自己穿了琵琶骨,跟我去刑堂,或者可以免死。”
“休想!”林晓来的手已经按上了长剑,“把余大侠的解药给我们!”
“既然你们偌大口气,就过来取罢。”云清涟漫漫微笑,手指一转,已经扬起了一条绛红纱巾,那是她的独门武器“映霞纱”,刀剑难伤。李泪知道一场恶战难免,踏过一步,和林晓来并肩而立,云清涟纱巾轻拂,力道却足及得上长枪大戟,李泪堪堪闪开,待要还击,云清涟的身形却极为飘忽,一击即退,转手又拂向林晓来。战局激烈,身后琴心却叫道:“清涟,姐姐我从来不曾求你什么,看在我苦居天寒洞七年的份上,你把解药给了他二人罢!”
“琴姐,姐妹情分我从不敢忘,可是你自己知道,余晓生他威胁魔宫根本,宫中数千子弟,姐姐身为护法,都不曾为他们想过么?”
“我可以不要这个护法名分,什么都可以不要!晓生根本没有野心,求你禀报宫中,说琴心已经死了,放我二人隐归田园罢!”
“姐姐!”云清涟一招逼退林李二人,收了纱巾,“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和余晓生的解药都在我这里,可是宫中的规矩是准入不准出,放了你出去就是叛宫!再把解药给了你们,魔宫的人就只有在这里等着被剑盟剿灭了!”
“好。”琴心怔了一怔,脸上忽然浮起一个绝望飘渺的笑容,“如果用我的死来保证晓生的隐退,可能换来他的解药了么?”
“琴姐!”意识到琴心的举动,云清涟失态地喊了起来,推开李泪和林晓来就扑了过去。可琴心微微一让,袖中已经拉开了一条柔软的琴弦——和云清涟的“映霞纱”齐名的“绝音弦”。
轻轻柔柔的琴弦,纤纤弱弱的手指,修修长长的颈项,扬扬溅溅的血花。原来天籁的绝音,缘自惨烈的绝灭。动脉被锋利的弦线割断,一袭扬起的雪裳白衣,跌落在云清涟的怀里,无论她怎样摇撼,也难以唤回琴心的神志。李泪和林晓来都呆住了。
云清涟从怀里掏摸出魔宫的伤药,往颈项的伤口上敷去,可鲜血还是肆意流淌,琴心气息逐渐静止,生命已经远离,不是任何伤药可以奏效的了。
如血的夕阳缓慢沉降,终于落下地平线。夏日的夜晚,天际划过了第一颗璀璨的流星。
当墓葬终于在千屿湖畔堆立起来的时候,李泪用长剑撬下了一块岩石,刻了几个字,插在了一坟新土上。
“余氏琴心之墓”
云清涟跪坐在墓前,天已经黑了,她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也没有回头,只是反手丢过来一个小小的瓶子,和一块龙血木令牌。
“就算是我给姐姐完成的遗愿。这里的事情我担着,你们拿着令牌赶紧走罢,天亮了,就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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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泪和林晓来手持令牌,一路不曾遇到阻碍,到得湖边,已经有一艘小船等在那里。船上有一个红衣女子,手握船桨,笑嘻嘻道:“两位来得可真慢,绛红奉云右使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李泪暗自凝神,微微一笑道:“劳姑娘久候!”话毕,李泪与林晓来联袂上船。
绛红用船桨一点湖岸,缓缓地划向湖心,不一会就到了对岸。李泪和林晓来谢过绛红,双双跃上岸,绛红忽然向两人的背影喊道:“云右使叫我转告两位,千万别辜负琴护法用性命换来的解药。还有,若以后你们要有什么不解之事,可到此处寻我,我来告诉你们。”
李泪和林晓来心中俱是一酸,琴心之死,与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而今,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一半的解药带到余晓生手中。
二人到达“请坐”小店时,又是夕阳沉落时分,阳光依旧在朱红的旗竿上似明似晦地流动,仿佛一切都还是当初林晓来劫药的情景,就连空气飘散的杀气都还是一样。林晓来俏皮地问道:“你说,这次有几个大粽子在等我们?”李泪不禁笑道:“少说也有十来个吧。”两人这一说笑,空气中浓浓的杀机竟被冲淡不少。
店内鱼贯走出一干林晓来熟悉的人,有青城掌门、边飞庭;华山长老尘息、大弟子唐谦;崆峒掌门何玄隐、柳岩、辛夷,最令林晓来感到惊奇的,她的师傅焦尚则、师妹沈烟寒也来了,加上四派其他的弟子,密密麻麻将他俩围了个水泄不通。
辛夷一见他们,就迫不及待地问:“林姑娘,李少侠,你们可拿到了解药?”林晓来点点头,转而问道:“师傅,烟寒,你们怎么来了?”沈烟寒冷着脸,神色之间充满鄙夷:“你能出现在这里,我就为什么不能来?”
“烟寒,你这是……”林晓来无法想象沈烟寒会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她知道肯定有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沈烟寒别过脸,不愿意多看林晓来一眼,崆峒掌门一声怪笑:“林晓来,还要你曾经的同门说出你的丑事吗?”
李泪顿时觉得好笑,朗声说道:“不知道晓来做了什么丑事?这些日子我与她一直在一起,我们并没有做让各位不齿之事。”沈烟寒听得李泪发话,怒极骂道:“你们投靠魔教,还说不是丑事?”
林晓来遽然一惊,慌忙问:“烟寒,这话你是听谁说的?我和李泪不过是去为余大侠取解药,完全没有投靠魔宫的意思。”
“烟寒,还跟他们废话做什么,并肩一起上,先杀了两个叛徒,夺下他们身上的解药,再联合余大侠杀到魔宫去!”焦尚则一声怒喝,率先起剑攻向李泪和林晓来。众人也纷纷发里凌厉的攻击,相互配合,形成战阵,让李泪和林晓来几乎立不住脚。
二人如同暴风雨中,行驶在汪洋中的小船,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受到致命一击,林晓来还仗着轻功了得,左闪右避勉力支撑,李泪却有些捉襟见肘,原本严密的招式被接连而来的杀招逼得乱了方寸,刹时中门大开。而这时候,沈烟寒突然一转剑锋,回身杀入阵中,向焦尚则连连使出杀招。
李泪趁机深吸一口气,拽着林晓来的胳膊,趁沈烟寒扰乱了众人的默契,逃逸而去。林晓来想挣脱李泪,她要回去救沈烟寒,却发现李泪的劲力大得难以想象,她无论怎么运气也挣脱不了。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烟寒。”
“你救不了她的。她那样杀进去,显然早就不想活了,我们回去只能送死,也辜负了烟寒的牺牲。”林晓来泪如雨下,心中却有满腹的疑问,她忽然想到绛红的话,就对李泪道:“李泪,我要去找绛红问清楚。”李泪点头,他也实在想弄明白事情的始末。
绛红早已经在岸边等着他们,一见他们,就笑道:“这么快你们就回来了。”
“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绛红也不问是什么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便是为了那剑盟盟主之位,那群人心里都着魔了,全然顾不得别人性命。”
“谁都想夺得盟主之位,有人暗中冒充魔宫之人,给前盟主的弟子下穿肠毒药,叫他暗害师父;有人威逼弟子,不惜毁掉弟子的清白之身,以便她留在金剑山庄卧底,趁机学余晓生的武功;有人在小店设下埋伏,要将其余的人一网打尽……结果,一个也没有逃脱,你们说,何必?”
“你是何人?为什么知道得如此清楚?”林晓来冷汗涔涔,听绛红话里的意思,在请坐小店,似乎都该是被他们中的人设下的埋伏害死了。
“我不过是一个看客,看着一群人着魔,然后走向死亡。”
“我师妹为什么会向师父杀去?”
“她也中了魔,无可解救。她知道下药害她心上人变节的是她师父,就再找不回清明的心境。”
“那是谁放出谣言,我和李泪投靠了魔宫?”
“一个痴情的女子。为了救心上人的性命,从师父手中换取解药,也中了魔,不惜听从师父摆布,牺牲别人,来成全自己的私愿。”
李泪和林晓来对看一眼,知道那人便是辛夷,他们的心突然没由来一颤,在绛红眼中,那些人都是中了魔的人,而他们呢,他们也是吗?
“心魔无处不在,你们当然也不例外。”绛红像看出了两人的心思,缓缓说道。李泪林晓来听得心惊不已,如果每一个人都有心魔,他们的魔障又会在何时发作,会不会害了其他的人?
这时,岸边又来了一个人,李泪林晓来定睛一看,竟是余晓生。林晓来要将怀中解药交给他,却见他目不斜视,走上绛红的船。“走罢。”绛红划船载他渡湖,发出一阵悠长的叹息,“又是一个着魔之人!”
“你说,他去是祭拜琴心么?”林晓来笑得有些凄然。
“当然是,而且,他再不会回来。”李泪握住林晓来的手,“我们去哪里?”
“浪迹天涯。”
此刻,天空湛青,月色雪白,像极了多年前昆仑山巅,清冷寂寞而悠远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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