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只有过了晚上九点,华灯闪烁的时刻,港区的品川站才算真的活过来。知名品牌的写字楼鳞次栉比,满目流光的夜晚,像极了白天清醒克制,晚上阔饮醉谈的日本人形象,这个山手线上的大站,因为有新干线和skyline而总是异常忙碌。
有时候打工结束站在站前广场的大屏幕下面听演歌歌手的吟唱,会有种做了一个好长的梦马上要清醒的错觉,人来人往,急行缓步,明知道身处异国却异常熟悉的环境。我曾一度要求自己晚上去新宿和表参道体验一下歌舞伎町的灯红柳绿或者奢侈品牌店铺的灯光,那种光亮如昼又恍如梦中的氛围。走马观花过后,我依然坚持,夜晚的品川更符合日本人克制又自我的形象。
打工的居酒屋在离品川站三分钟的一栋商务大厦里,楼上楼下都是商社的独立店铺,面积格局大致相同,都是居酒屋,我总想着这里似乎也不太适合安置风俗店,毕竟在车站周围。我们店不是榻榻米式的传统居酒屋,没有吧台,桌椅灵活场地限制小,木地板上用木条分割出区域安上日式推拉门,普通中保留一点传统,尊重独立空间又有点刻板守旧。这栋楼有一家烧鸟店比较有名,他们家卖很多种类的烧肉串,每根大概人民币八九块,一到晚上八点钟,烧肉的气味就会在整栋楼里飘荡起来,和我们店各种日式火锅咸鲜醇厚的气味不同,多了几分烟气,有种大排档的感觉,好几次我还挺想去试试看的。
我们店长叫做木村,语言差异的缘故就称为木村先生,店员除了后厨的尼泊尔小哥是正社员,其他人都是兼职,算上我一共有六个人,四个日本人年纪最小的是大学二年级。还有个长着两颗虎牙的尼泊尔小姑娘,在专门学校读书,日语非常流利,沟通没有障碍。店里的客人基本上都是品川站设立的会社人,这些会社名比较熟悉的就是国誉,索尼,Honda和三星,此外就是乘车中转要去各处的旅客,不少国家的顾客都接触过,当然其中中国人和韩国人最多。店里年初年中和年末是最忙的时候,八月份算是特例,因为这个月的花火大会格外多,人流量也更大,这个时候的人手也颇不足,工作相当吃力,晚上总是莫名就忙到十一点,来不及吃饭就要赶末班电车。我上下班的车程往返一共三个小时,所以不敢多留,没有帮忙打过烊。
我第一天打工开始接触到的常客,是一对姓“中山”的夫妻,应该和店长认识很多年了,来店有固定的座席和日本酒,酒瓶上挂一个毛茸茸的小熊头作为标志,可以点菜单上没有的菜,晚上九点一定要准备好炸猪排饭,每次只逗留三个小时就走,走的时候会和每位店员打招呼。夫妻二人总是穿情侣装来,身材匀称气质相近,妻子腿脚稍有不便,丈夫就一直侧身让着她,夫妻之间总是谈笑风生轻松惬意。听给我带训的小姐姐说,中山夫妻二人原来是歌舞剧团的演员,因为妻子腿摔伤不能再演出,夫妻二人就一起隐退了,没有孩子,两个人一直相扶至今。我除了惊呼日本人重视隐私的情况下小姐姐仍然知道这么多以外,还很吃惊他们的感情坚定不移,日本歌舞剧艺人隐退以后生活十分不易,但他们仍然选择了这么做。刚开始因为语言不好,我很少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后来他们知道我是中国人,不断鼓励我说日语,和我聊天语速会慢下来,笑眯眯的从来不恼,熟络后也常和我聊天,问问我最近做些什么。夫妇二人上了年纪每周固定一天下馆子喝酒聊天,不论如何都很开心吧。
因为这对夫妇,我那所谓的语言表达障碍,也不过是差一颗听故事的心。
遇到过几次台湾人,每次说几句日语或者英语后,他们总是冒出奇怪的口音,我就会试探性的问“您可以说中文吗?”他们会立刻如释重负却又非常警惕地说“可以,会说华语”,我不是个能够触碰敏感问题的人,所以只问“普通话可以听懂吗?”这类沟通上的问题,能感受到他们的刻意,也能感受到他们在询问我时的不知所措,在我去店里之前,店长完全搞不清什么是普通话什么是港台腔,他去过上海台北,去吃过这两个地方的食物,学习过料理方法,其他的我们几乎一致的都是疏于关心。
大学毕业这几年让我明白没有什么完全正确的事,角度不同了,很多事都能够好好理解,也能够解释和别人听。
中国游客大多数都会在品川路过的,这里有个入管局,我常常遇到来日自由行的游客,说着英语或者完全靠手比划被接待小哥领进店,一眼确认是同胞,我都会直接过去说中文,是为了省事和减少工作量,有时候会看到他们惊慌失措后又有点有趣的惊讶情绪。
有一回有六七位预约的中国客人,其中有一位在日本工作,其他人来找她玩,店长提前交代我准备的内容,又嘱咐我可以多和他们说中文没关系。后来其中一个人问我,小姑娘你花着家里的钱来日本读书,不好好学习,在外面给日本人服务,你说你吃这份苦干啥。我说您这不也是来日本旅游给他们增加外汇收入的吗?
没过多久,他们说要吃蛋炒饭,菜单上没有,其中一个人说了句死板不变通,就倒空了寿喜烧的锅子,让我直接拿油盐鸡蛋和米饭,他们要自己炒,很快,整间店就回荡着他们要上传抖音视频的笑闹声,其他顾客看在眼里并不抱怨,第一次觉得随性大方的国人品质如芒刺在背,如鲠在喉。那之后我就很少直接答应中国游客的各种要求了。店里的小伙伴不希望我为难,所以即使生气也不会让我觉得不安。一直觉得日本的高品质服务是建立在两方互相尊重的基础之上,尊重规则是基础。
说起寿喜烧,应该算得上日本烧锅料理的代表,蘑菇豆腐和卷心菜垫底,付上手切的牛肉片,放在调制过的酱油汤底里,口味咸鲜,沾着生鸡蛋吃醇厚微甜,和新年期间的限定料理完全不同,更追求食物本身的滋味和健康性,我到现在仍然不能区分酱油的种类,日本调味料的使用单一性也让我特别震惊,除了盐和酱油,传统日本料理中酸和辣的口味是基本没有的,店长有时候给我做员工餐,都会问我吃不吃辣,然后在我的碗旁边放上七味唐辛子,所谓的日本中华料理用辣椒面。
有段时间因为考试的准备,我一直很没有信心,情绪低落很少在店里吃饭,小伙伴有时候会特别认真跑过来问我想吃什么,员工餐首选当然是炸鸡,日本居酒屋的日式炸鸡味道都不完全相同,每家店都有自己的配方和种类,做法简单,主要还是在配料上,我倒是不觉得这种舶来品能反映出什么,但日本人对油炸食物的热爱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炸来吃,地理环境对一个地区或国家的风俗习惯饮食起居有多大程度的影响不是十分明显,但是在这个西瓜买二三百人民币的国家,也多少能体会到原生食品的单一性和贵价,日本是世界第四大农业国家,可还是好像缺少一点自信,我想是被我那瓜果之乡的金城兰州惯坏了。
说回炸鸡,每次吃的时候幸福感都很高,曾一度被养胖到一百二十斤,后来又执着地跑步减了回去。每次吃炸鸡都很开心就变成了全店皆知的事,所以基本上情绪不高的时候,晚饭都是炸鸡或天妇罗配着日本人最爱的碳水化合物ーー米饭。考试的那段时间,店长说:“你还年轻不要像个老太太一样,要拿出一定能做到自信满满的态度来啊…”
留日小记(三)居酒屋里的日本 留日小记(三)居酒屋里的日本 留日小记(三)居酒屋里的日本 留日小记(三)居酒屋里的日本过了那段时间之后,人好像完全活过来似的,又恢复了正常状态,你说这个国家冷漠也不无道理,但是每次炸鸡和锅子的香气升腾起来,你又觉得这个国家其实也很普通,一度曾想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征服欲,也不过是五斗米几捆柴,没有回望过去的勇气,普通人面对政治的态度,是喝完几杯20度的烧酒,能够随便拿来叹息的内容。刚开始我很少会主动关注顾客的聊天内容,听不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不愿去听,没什么可关心的。喝多了会抱着马桶倒在卫生间里不出来,会把领带绑在头上跳舞,会说揪着店员说冷笑话,弄碎餐具弄脏地面会一直不停道歉,遇到好笑的事也聒噪不停,震耳欲聋。
有次冷气开得太足,顾客反映觉得冷,说了几次都因为太吵听不清,一位女士就生气地要求店长找一个懂日语的人过来服务,不需要中国人。遇到这种顾客抱怨,我从来都不解释,倒不是解释不清,只是觉得没必要,他们排外排得非常含蓄和隐忍,工作上的合作信任很难获得,刻板印象的影响根深蒂固,不是喝几次酒吃几次饭就能如普通朋友那样交谈,要用的敬语和谦语一句都不能少。所以有时候站在那里,你觉得坐在一起的一桌人其实都隔着看不见的玻璃划分着严明的等级。
有过一次被顾客邀请去唱卡拉OK的经历,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好笑,那种电视里能见到的穿西装梳大背头的大叔,笑眯眯地问“小姐姐,要不要一起去卡拉OK”,但我假装完全听不懂跑进厨房说给其他小伙伴听,我知道这一段内容我妈看到一定是生气的反应,但对我来说,是个有意思的段子,毕竟在我心里这世界上最帅的大背头男人,是毛爷爷和周总理。
又说到日剧,我一直觉得和国产电视剧一样,那些时而严肃时而花里胡哨的台词现实生活中是不会讲的,但我好像又是哪里搞错了,他们的艺术创作和生活实际差距并不大。有一天上班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忙,接待小哥非常努力地拉了很多客人进来,状态几乎是脚打后脑勺,我每次拿生啤的大杯子都要拿到八杯以上,店长看了非常吃惊,就有了如下对话。
店长:張桑,你会干这么多活,你没有男朋友吧……
我:嗯,没有。
店长:给你介绍一个,你看佐藤君怎么样?
我:不用客气,不想恋爱和结婚。
店长:張桑,你这么努力会遇到真的很喜欢你的人,就算只有1%的可能性,也要追求真爱啊……
我记得我当时脑袋里像是放了个窜天猴一样,又响又明亮,噼里啪啦得闹哄哄,特别想说一句:是在下粗糙了,告辞。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我日语稍有进步之后就常常发生,店长是个有点莽又很细腻的人,有时候头发乱得像鸡窝,有的时候又穿着白衬衫显得文质彬彬,有次遇到摸我手的顾客他直接跑过去和人家说不要这么做。我做错小事他发起脾气是能掀房顶的程度。他常跟我说他不喜欢酒,因为酒会让人神智不清,他说他喜欢吃小笼包,但是总也做不出上海小笼包的味道。
我有时候特别庆幸自己当时鼓着勇气找到这份兼职工作,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总要什么都试一试才会觉得真实,会遇到意料之外的事,不愉快的甚至火冒三丈的,可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另一个国家的人,有着我们理解有限的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以史为镜以人为镜,未尝不是将我们都照得通通透透。不是不问过去,只是人不能总自以为是坐井观天。能学会把握分寸,以更广的角度思考就算是我很大的收获了。
这个国家,是藏在清酒里的,是画在和服上的,是藏在樱花树上的,是重叠的霓虹灯下的,是注重他人看法自卑的,也是历史里真实的。
他藏在居酒屋的方寸之间,也是乐趣所在。
留日小记(三)居酒屋里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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