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

作者: 7341d07fa59b | 来源:发表于2018-11-25 18:21 被阅读47次

(一)无数次在5月28日送出的戒指

有枚很小的戒指,雕刻的图案是夜莺,比对某位少女的小拇指甲盖造的,小到不能带,只能串绳子挂在胸前。小小的夜莺,蓝眼睛大得不得了,高级香料似,秘而不宣的蓝。

小戒指不为带,而为开锁,转动羽翼,夜莺就会变为一把锁。透过夜莺小小的瞳仁,造它的少年模模糊糊,周身弥散雾似的海气,三位少女带过它,它和少年一样,她们被看作一位。

二十八岁的温莎,十八岁的玛格丽塔还有十二岁的贝洛。

最后一次带,佩罗外出,大火熊熊,府邸像倒塌的积木房,七零八碎跑出去的仆人,都是散架的零件,最终,只剩下温莎。

温莎重重拍门,又扔花瓶砸窗,正中那只彩绘的杜鹃,残渣落地——她只摸索到碎的花瓶,窗碎了,她浑然不知,摸索钥匙,卧室门开了,走廊充满火腥气,摸索到尽头,又时一扇门,温莎又不是仆人,怎么会有其他钥匙?她明知自己要被烧死,于是折返卧室,戒指投入放置床头柜的水杯中,抱柜子死了,她成了木炭,干瘪枯槁,面目难辨。

至于为何要锁这么多门?因为这是玩具师佩罗的府邸呀!玩偶每夜夜行,制一半的,拆一半的也不例外,走走停停,敲门撞窗,吱吱呀呀,怪笑吼闹。因此一过八点,所有门窗都上锁,由守夜人统一保管。

第二个带戒指,第一个发觉戒指不是戒指,是钥匙的人,玛格丽塔。她发觉夜莺形状的钥匙自然是锁鸟笼的,她找到鸟笼,打开。可惜真可惜,若早二十年,鸟笼里放满了真正尺寸的戒指,紫水晶,珍珠,鸽血红,坦桑石......如今,里面只放了一只黑钻石夜莺,做工粗陋。她提走了鸟笼,放了火,被佩罗从火海救出搬到荒野,月光**而原始,她看了又看,割掉他的胡子,又用夜莺戒指,把他的脸划得沟壑纵横......

最后一个带戒指的人是贝洛,她才十二岁,偷着带的。戴了四十年,老死前吞到肚子里,一块儿埋了,几百年尘埃的累积,她和它越陷越深,越靠越近,最终融成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二)5月28日使仆人们奔波疲劳了无数年!

贝洛第一次见鲁本斯夫人,在鲁本斯府邸的前厅,旧的一个守夜人失踪了,她想应征新的守夜人。

十年前某次暴风雪后,阿尔卑斯山脚下忽然多了一座古堡,起雾的镜子般光洁灰白。

原住村民前来探险。

“里面有什么?”

“只有冰雪。”

“这是一座埋没风雪下的古迹。”人们传言。

之后某天,古堡忽然有人住了,他们穿着热带的纱与绸缎,夜夜笙歌,村民学他们的样子穿着,不到半分钟,四肢就被冻掉了,大家知古堡是凭空多出的,于是敬而远之,倒也相安无事,老一辈的人去世后,新一辈已对古堡习以为常,加之古堡常来招募仆人,佣金阔绰。很多人前往古堡,贝洛便是其中一员。

传闻说,鲁本斯公爵失踪,鲁本斯夫人守寡多年,以近四十了,可鲁本斯夫人走下台阶,贝洛依旧被她冷的纯美震撼。夫人是夜与冰霜的结合体,白如雾气,手能伸进似。肤白仿佛阴郁的白冰,她的美悉数结冻其中......鲁本斯转过梯角,不明晰的晨光登时框住她巨大的裙摆,直至下巴,朝阳为她解了冻似,皱纹模糊,两腮填红,鲁本斯夫人年轻时撼魄的盛美忽地再现了,然而她走出阳光,来到大厅,每一扇窗都被三重帘幕遮挡,她靠悉数的烛火打量贝洛。

“你会梦游么?”

“不会。”

“你要做的,就是在府邸宵禁前锁好每一扇门。”鲁本斯夫人很满意似,示意管家钥匙串,简直有几百把,瘦小的贝洛几乎举不动。

“你的寝室门则由我来锁。”

“好的,夫人。”

面试很轻松,贝洛松了口气;她端详钥匙,玩具似,繁复地雕着各种鸟,各不相同,她没见过多少鸟,大概热带的鸟很多吧,她听闻鲁本斯夫人来自湿热的沿海。

抬头再看时,鲁本斯夫人已匆匆抵达转角处,感觉到目光,蓦地回头,贝洛措手不及。忽地,一只黑鸟从窗外飞掠而过,投影在鲁本斯夫人除了冰雪就是天空的眼睛里。

“对了,晚上切记禁止出门——”“啊...啊遵命,夫人。”鲁本斯夫人走了,她的影子怎么还在原地?贝洛揉揉眼,细看,不是影子,是半人高的鸟笼——刚才明明没有?

揭开黑绸布,鸟笼呈黄昏地表的白。阳光似乎照不到里面,鸟笼自体发光似闪闪发亮,贝洛把手探进去,坚硬的喙,一摸就闭的圆眼......浑身都滑,纤长如雾的蓬松尾羽。

鸟儿就让她摸,一动不动,忽地,它高昂鸣叫,多锋利而凌然的嗓音,好似成串结霜的铃铛撞击另一串。

“呀————”楼上传来鲁本斯夫人凄厉的叫声。“我怎么又听见鸟鸣了!救命啊,管家,老约克,玛丽......”

仆人一连串地赶来,贝洛为撇清干系,连忙回到自己房内。这时,贝洛才发觉自己握着一根羽毛——羽毛一点点变红,变蓬松,居然成了玫瑰,哀艳的暗红,无风自凋,一瓣瓣剥落,花蕊中间有枚腐蚀的戒指。贝洛暂时没发觉,因为她的目光随花瓣飘摇升空,她看见壁挂的大幅油画,大略十多岁少年的半身像,哦地一声,贝洛连寻人的管家也忘了,望见他前,贝洛已爱上了他;她梦里最美的情人也不过如此。更何况他的眼吐露着他的魂,他就像缥缈地的男人鱼,食生肉,而至纯粹。他掌心摊开,拿着这枚戒指。

“贝洛,夫人召你,问问你刚才做了什么?”有人敲门。“好,我马上去。”贝洛忙不迭把戒指丢进衣兜。

(三)5月28日高长的玫瑰和低飞的鸟

一个月后:

天天暴雪,积了一尺多,大批工人在铲雪,雪下面玫瑰还是红艳艳的,铲子抡下去,一瓣不掉。贝洛使劲拔,根本拔不动。往来的人踩来踩去,一点土也不沾。

此刻,很多人举着油漆桶,试图将花染白,里面的人包括贝洛和安德鲁。

安德鲁是贝洛的朋友,花匠,贝洛答应每夜不锁安德鲁的门,让他去镇上喝酒,安德鲁则在第二天给贝洛讲述府邸过去的故事。

“府邸的男主人是个玩具师,他和女主人从小就认识,他们在一家孤儿院长大,一齐逃出来,不过也有人说,女主人也是他雕刻的玩偶......”安德鲁每天讲一个版本的传说,贝洛虽都认真听,总有一个是真的,所以每天回房,她都要认真记录。

忽然,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鸟抓起安德鲁帽子,急速升空。“喂!别走!”安德鲁骂骂咧咧,攥了一把鹅卵石,朝鸟飞掷,两人跟鸟七拐八拐跑了半天,终于扔准了,黑鸟一声惨叫,坠入围墙内。

墙上满是荒蛮常青藤,帽子挂在上边,贝洛去取。

“啊——”门内传出极凄厉的女声,贝洛赶忙剥开藤蔓,从墙缝窥探。

满院堆满各种花卉草木,死的萎黄干瘪,活的荒蛮而野性。花园中心有个半塌的圆形喷泉,天使的翅膀断了,鲁本斯夫人便坐坠地的断翼上,身旁是硕大的鸟笼,正是四月刚上任时,窗下逢着那个。那只鸟砸鲁本斯夫人肩膀上。

“啊,又是你,又是你......你不让我进你的玫瑰园?我偏进来——你追了我多远,我没有杀他啊?鲁本斯要烧死他,我救了他,只是.......”

鲁本斯夫人一边温言劝慰,一边缓缓移至围墙边,拾起生锈的园丁剪。

“你在看什么?”安德鲁见贝洛移动不动,抢上前,扒开贝洛,往里面看,“啊!这,她在......”安德鲁踉跄退后,干呕起来。贝洛再看时,满地黑鸟的肠肚,翅膀也断作两截,鲁本斯夫人右手握着巨大的剪刀,刀刃还不断有血往下滴。

贝洛第一次看见黑鸟的眼睛,湛蓝色,瞪得浑圆,它不断发出婴儿似高亢的啼叫。

“你个瞎子?看什么?”听闻句末三字,贝洛以为鲁本斯夫人发现了自己,不由得惊呼出。

鲁本斯夫人急忙扭头,蛇一般到处转。

安德鲁拽吓呆的贝洛就近藏在玫瑰丛中。刚进去,就听见铁门吱呀一声开了。鲁卡斯夫人拎着那把大剪刀出来了,张开剪刀,刺入灌木,使劲闭合,玫瑰头颅似纷纷落地。就快到达二人藏身之地时,院内传出凌冽的鸟叫,一只黑鸟扑出,腾而飞。

“怎么?怎?”鲁本斯丢了剪刀,极怕似地跑进府邸。二人爬出灌木时,落地的玫瑰头颅已凭空扎了根,长出高的茎和翠的叶。

(四)5月28日的配角,鲁本斯管家鲁本斯

终于找到了传说里蓝胡子佩罗的府邸。

花园荒芜,怪树歪斜,满地曲爪状的焦炭,辨不清手还是树杈;鲁本斯抬头,府邸近在眼前,几百扇窗都是开的,里面点着黄黄的明光,外壁黑黢黢一团。

“唉......”门前犹豫好一阵,鲁本斯最终把手伸向大门。

门铃是脆的鸟啼,一只浮夸的木鸟摇出来,不停地叫和舞蹈。

“温莎,温莎——你们这帮木头,是温莎回来了!快开门啊。”气急败坏的吼叫。

府邸还有仆人吗?不是传闻大火烧死了所有人,因为大家都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

叮叮铮铮的齿轮声。

许久,门开了,开门的还真是木头,一个人偶。鲁本斯向里望,俊美的青年瞪视自己,眉眼里都是失望。

“您好,听说蓝胡子这儿什么都能买到。”

“......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我知道,无所谓。我想当公爵,子爵也行。没有名望,我就没脸回家乡。”

“......你力气大么?”

佩罗让开一点点,血气扑面而来,浓得就像一桌佳肴,鲁看到屋内的情景,即使七零八落,那也是个美人啊。鲁本斯想。

“......我打小帮父亲杀鹿,木匠活也难不倒。”

“你负责锯和扔,我负责雕和安装。”佩罗道。

鲁本斯遂成了新的管家,他们摒弃府邸,世界周游,搜集素材。

我喜欢你......”

“我也是啊。”佩罗漫不经心聆听某国公主的告白,她鼻子倒像温莎,前一个则是像嘴巴像温莎;那个现在还呆在仓库,安上蓝宝石的眼,就完成了。这个也要娶到手,可要是某天觉得她不像温莎了呢?那么,那么到时也——

罗马浴池似的黄金池,满是掺香料的白色粉末。里面堆满断臂残肢,健康的棕或引人怜惜的白,长短,胖瘦......

略显笨拙地搬臂膀,白或镶金;甜美或清冷的面,带着绝望和狂喜;被装进一个个小木箱,木箱上洒满玫瑰花种,埋在花园。

清理垃圾,处理人偶,不到四年,薪金渐渐购买一个爵位了。

佩罗又出门旅行,带回来很小的姑娘,九岁,佩罗说她和温莎前所未有地相似。不知为何,凝视她的眼睛,那夜就会梦见家乡的冰原。

自此玛格丽塔到来,佩罗很久没杀人了。佩罗总教她温莎会的歌儿,温莎读过的书。

“只有眼睛不像......”这天,佩罗想到什么似的说。

“温莎的眼睛是什么样?”

“温莎看不见东西。”

从此鲁本斯便有些悚然了。

“你有没有注意过,佩罗做的人偶眼睛都是缝的。”他不止一次对玛格丽塔说。

“你再怎么说,我也不喜欢你,更不会嫁你,和你回家乡。”

玛格丽塔报复性地将他种的红玫瑰整朵摘下,又踩扁,风吹来,大火似地弥散,忽地,他有主意了。

玛格丽塔18岁了,今年5月28日,她对佩罗的爱若不足以令她成为玛格丽塔,自己就放把火,带她回家乡……

(五)5月28日的主角,新婚的百万富翁,玩具师

就职当天的傍晚:傍晚时分,贝洛比对着地图锁房间,多奇怪的工作,府邸那么多房间,住人不住人都得锁,甚至盛满围巾的柜子,放碗碟的橱窗......

钟表指向八点,鲁本斯夫人要来锁贝洛的房门了。贝洛询问锁门的理由,鲁本斯夫人反而瞪大眼,“我住过世界各地的府邸,都是这样锁的——快进门。”

二人恰到贝洛房门前,鲁本斯夫人一把推入,锁门,约莫十分钟后,贝洛听见咯噔咯噔的脚步,鲁本斯夫人走远了。

贝洛想拿出戒指看看,兜裂开个大豁,上面还沾满了棘刺。

大概是追鸟的时候掉的——贝洛想了又想,来到窗前。

百叶叠上去,顺凹凸的浮雕一路下滑,落日刚尽,四下都是莹白色,尽管贝洛提裙摆小跑,还是惊起花园敏感的动物;蝴蝶扑朔,群鸟四溢。

上午窥见鲁本斯夫人的玫瑰园在哪儿?借昏然欲熄的烛光,贝洛绕了一圈又一圈,正欲放弃,忽闻鸟啼。——冰似的啼叫,是那只鸟。贝洛忙寻思声奔去,荒院豁然出现。

玫瑰园有人一个毛茸茸的黑影,蠕动着,再看,是个人,举着铲,贝洛意识到是人而非灌木时,已火急火燎奔进院内,陌生人转头,希腊石像似的面,烧伤的沟壑,乱的胡茬,左眼凹进去,巨大的刀疤横贯眼睑唇角。

不如陌生人料想,贝洛没逃,望他的右眼,一眨不眨,做梦一样。

此时教堂的钟声自地平线传来。

“5月28日可没有你啊。”黑暗中,贝洛听见男人这样说。

月亮再次出来,他男子竟以肉眼可观的速度变了,胡须消失,皱纹抹平——油画少年现身眼前。清澈的蓝眼,神秘和蔼的笑意,就连魂灵的光也能透出。

“你是我房间画上的人。”

来者并不回话,极妩媚地一笑,他把近白的浅发拢在耳后,抛掉黑手套,取出箱子。

“你从画里来?还是强盗?古堡守卫这么森严,除了猎狗,还有持枪护卫——”

夜游的鸟惶飞而起,树梢抖动,银色的圆月泄下,陌生人的浅发居然烁出蓝的波痕,像大海。他把箱子打开,皲裂干瘪的花气扑鼻浓郁。

“——若我说自己是府邸的旧主人,你信么?”

贝洛下意识看他的肚子,传闻鲁本斯公爵肚腹破裂而亡,心脏外翻。

“你是鲁本斯公爵?”

“......不,我叫佩罗。”“我没听过,不过,这府邸一直都属于鲁本斯公爵。”

“入了夜就属于我。”贝洛随佩罗手势望去,大惊,荒园变了模样,花草峥嵘,断裂的翅膀重回喷泉天使背上。更奇异的是玫瑰园的玫瑰本枯死殆尽,此刻,油画似的朱丽叶玫瑰,鲜粉欲滴的桃香,忧郁的绿光,圣洁悲悯的坦尼克,釉色饱满的莫奈......比风还多广的玫瑰。

“8年前的5月14日,那时她还喜欢玫瑰呢。”佩罗呢喃,将箱子放在石桌上,刚才装满箱子的还是干花,此刻箱子满载带露的红玫瑰。玫瑰是鼓起来的。

“玫瑰下埋着什么?”

“你摸摸看?”

贝洛拨开玫瑰,露出灰白的骨。

“过会,它会被命名为洛蒂。”佩罗用他天使般的大手取出头骨。“欢迎贝洛光临八年前的5月14日,这天是玛格丽塔,也就是你所谓’鲁本斯夫人’19岁的生日。那天,我曾送她一只小狗作为礼物——她哼哼很久,想要来着。”

“八年前?”

“你知道鲁本斯府邸到晚上就要锁门吗?”佩罗道,“因为鲁本斯夫人每晚都会梦游,重返十九岁的5月28日。”

“那你呢?你是梦游的精灵?”

“我每夜潜入府邸,已有十余年了,我一门心思,一方面就是想要那天重现,她的每夜都是循环,做5月28日做过的事,若差距太大,她会从梦里惊醒,陷入假死,直至天亮。睡眠不足已使她神采很差了,我怕再这样下去......”

“啦啦呜啦啦——”传来漫不经心的哼唱,佩罗的郁色忽弥散了,他孩子似地露出笑窝。“快,藏到喷泉后边。玛格丽塔来了。”佩罗自己坐在天使雕像下,挡住贝洛。

“夜深了,还有谁在外出?”贝洛挣扶肩头的手。

吱呀一声,门开了,哼歌大了。佩罗魔怔似的,抛贝洛不顾,随之点头哼唱。来者一直哼歌,鸟啼似多变而模糊;时而走调,时而更改歌词,可佩罗跟得一字不漏,和声愈来愈柔。

贝洛觉自己忽然极渺小,早已无人扶自己的肩,贝洛却觉此时现身打乱全局已了无意趣。

“你果然在这儿。”来者真是鲁本斯夫人?她的神采就像少女!

佩罗在眼睑覆上极轻柔的吻。玛格丽塔闭眼咯咯笑起来“你猜鲁本斯刚才对我说什么?他竟让我跟他在婚礼当天逃,还说你是杀人魔。”

“他知道的可真多啊。”佩罗半调笑道,玛格丽塔望见桌上的礼物,心猿意马。

“我的生日礼物?”

“杀人魔的脏污也说不准。”

玛格丽塔吐吐舌头,飞快打开盒子,贝洛望见骨粉飞扬,密得人喘不过气。她以为鲁本斯夫人见了定惊慌失措。

“果真是小狗!你真是懂我!毛茸茸,眼睛好蓝啊,一直望我......”玛格丽塔紧抱着头骨,残碎的骨连带而出,落得稀里哗啦。

一转头,佩罗的目光爱意全无,好似万尺深谭的月亮。

玛格丽塔怔住了,陡而,她想到什么似的,恍然大吼,“佩罗.夏尔忒,我不要缝眼睛——快拿走!”

她的嗓音惊飞林鸟,黑而密的鸦群遮住月光,贝洛什么也看不清,终于,圆月归来。

“5月28日,5月28日——我没有杀你,你也饶了我吧。”她猛抬头,不是少女的眼神,无皮肌肤似的神经质,雾似的寒光——是鲁本斯太太。

“你永远是我的新娘。”吐字清晰,情意绵绵。

鲁本斯夫人如佩罗所说,苏醒的瞬间僵死在草丛,双目圆睁,血丝密布,佩罗拍拍手,唤出个老仆人,送她回房。

然后,他挺直脊梁,背对贝洛,忽地吐了口气。

“本想着终于找到洛蒂,说不定能跨越中午,起码到傍晚。”

他的背影化掉贝洛所有疑问,她想出口安慰,佩罗率先开口了。

“没关系,再来十个月,十年,二十年......她走不出,我也不出。”

贝洛脚步忽然停顿,她原地望那月下波涛汹涌的蓝发,蓝湖泊,亦或独角兽溺亡的星空,绝望地望,一眨不眨。

“我希望她能带我送的戒指,起码。”他喃喃。

贝洛逃也似奔回府邸。天很快亮了。

(六)5月28日,所有偶然都要精确稳固起来

贝洛来府邸的第二天:

鲁本斯府邸是活物!

一天时间里,走廊以迟缓的速度渐渐歪曲,房间也换了模样;原本白烛红地毯,阴郁而单一,渐渐,各房间都有自己的性格,热烈的弗朗明哥,典雅的日式纸房,神秘檀香的中东金屋......异中有同的是,每个房间必有一幅美人肖像,千姿百态的美人,一律端坐而闭目,就像人偶。

这天,贝洛锁门,途径鲁本斯夫人卧房,房门半开,却无半点亮光,传出幽幽然叹息。

“越来越像了,越来越像......我该怎么办?”

贝洛从钥匙孔望去,鲁本斯夫人俯卧床侧,四肢长伸,虚若长柳。此刻,床底现出双蓝色眼睛,是黑的鸟,飞出烛火支离的亮光外,影般化在房内。

鲁本斯夫人翻了个身,双目圆睁,血丝密布,贝洛吓得赶忙离去。

怎么也找不到安德鲁,提前去酒馆了吗?夫人还要查岗......贝洛四处搜寻,终于,乱草丛看到安德鲁,就在二人昨日藏身的灌木里。

安德鲁双睫如扇,持一个平顺而滑稽的微笑。不知他哪里变了,可贝洛觉安德鲁漂亮了不少。

“这里睡觉会着凉——”贝洛上前推搡。安德鲁纹丝不动,贝洛拍拍安德鲁的脸,吓了一跳,冰凉而坚硬,木头一样。

“这样是叫不醒他的。”佩罗的声音陡然响起,贝洛吓得一激灵。佩罗从背后出现,用食指按压安德鲁的脊柱,竟发出叮叮淙淙琴响,撩开衣角,尾椎骨处居然插根银色的发条,他一圈一圈地拧,安德鲁一点一点张开眼睛。

“安德鲁?”

“夫人,我捡到一枚戒指;您是指鲁本斯老爷吗?夫人,我捡到一枚戒指,您是指鲁本斯老爷吗?夫人,我捡到一枚戒指;您是指鲁本斯老爷吗?.......”

“你好奇怪?为何叫我夫人,戒指又是.......”

“他已经属于5月28日了。”佩罗解释,他卡住齿轮,安德鲁复趴在地上。

“5月28日——难道你把他......”贝洛愤怒而惊愕。

佩罗极无辜瞪大双目,好似不可理喻的人是贝洛,“他碰上玛格丽塔了啊?玛格丽塔没发觉异常,如果之后的5月28日都没有碰上他,玛格丽塔会醒,我能怎么办?只有做成人偶,要知道,著名的蓝胡子可是凭玩具手艺发家......”

忽地,安德鲁自己睁眼了,猛地一把直起身,“......嘶咕........记得别她说话,千万别说话,疼......逃啊——”再看安德鲁,不动了。他的胳膊裂开大豁口,大量零件被血冲出,他大张着嘴,里边儿满是针线,顺白线沁着乌血。

佩罗懊恼地叹气,上前修补。“胳膊来不及,嘴唇得漂漂亮亮整整齐齐......”见贝洛无言,佩罗以为其为技所迷,遂解释道:“针线操纵他的唇舌,除却规定的话语,之外的词汇时,都会撕裂口腔——努,就像这样。”

“你真残忍。”佩罗大惑不解,小孩使气似鼓腮帮子,正欲说什么,断续的歌声近了,差不多是昨日玛格丽塔游花园的时刻。“快,这旁有个新坑,和我一起藏。”

而安德鲁被摆成摆成半蹲搜寻貌,玛格丽塔一眼瞧见。

“你是新来的花匠吗?我从未见过你。”

“夫人,我捡到一枚戒指,是你的么?”

“我又没结婚。”玛格丽塔大惑不解,继而转为愤怒,“是不是鲁本斯的,让你给我,都说了我不会答——”

“您是指鲁本斯伯爵?”

“什么伯爵?鲁本斯不是府邸的管家么?”玛格丽塔莫名其妙,“啊,他就在那儿——”

玛格丽塔说着奔去,她称作鲁本斯管家的人,正是昨天负责运她回房的陌生老人。他戴着年轻的假发,打领结,作举铲的姿势,却没拿铲。

(七)5月28日,一边瞬间一边永恒的蓝胡子

少女非常喜欢蓝胡子的胡须和头发,颜色太浅了,月光一洒,就泛湖光。

少女不算美,年轻时跌断了腿,脸也在蔓草荆棘里下变得凹凸不平。美人富翁里,蓝胡子独选了她。

蓝胡子外出了,少女回味着昨日的婚礼,从初逢到求婚,面颊的微笑层层加深,就像走入灵魂的阶梯似。

她最爱的,还是他不论多大都表露在外的少年气,呵笑眼波都是清澈的,这样的人定极纯粹,极专情。少女时常忘记他结过结婚,比自己大得多。

而他居然也有不和自己分享的秘密。昨日婚礼结束,他递给她一把钥匙,郑重其事吩咐绝不能打开,他说那是他魂里的魂,心内的心。少女感觉怪不舒服。

一小时后,少女找到了锁,像其他少女那样,毫不迟疑地开了。

蓝胡子做过很多很多人偶,妍丽的,丑陋的;仿照死人的躯壳,亦或想象神明的体态——他独雕不出温莎。他们九岁就认识了,圣约翰孤儿院里,之后三年,蓝胡子都在雕刻温莎,年纪小,年纪大,那么多人偶,一个不像。他觉温莎是流动的,比如星光,比如风,比如忽上忽下的蝴蝶——他闭眼,想起的是微笑,而非具体五官。最后,温莎的生日,他拿出的居然是夜莺雕像,他觉其莫名是温莎的神韵,温莎看不见,捧在手里摸来摸去,就笑了。

“温莎,温莎......”佩罗隔棺材唤她,额头,鼻子,眼睛,她的脸碳化了,他越看越模糊,越看越内里,,七岁,十七,二十,他们分离的时间甚至从未超过二十小时,可他记不起五官,她的生命像河流,流入大火,销声匿迹。以往人死了,他就做个类似的人偶,时间长了,就连自己也忘记非人。而温莎该怎留下——此刻他惶急了。

他只剩一只玩具夜莺,看了又看,他挖出温莎的眼睛,按入夜莺黝黑的小躯体。

佩罗身边总有无数情人,她们或有温莎的鼻,温莎的嘴,温莎的肩膀,这些人倒是轻易便能照着做出人偶。佩罗四处寻觅,同她们相恋,总有一瞬间,温莎回来了。在那个瞬间,佩罗杀掉他的新娘.......

千千万万的瞬间串起,就是与她同在的永恒。

佩罗不知去向,世界各地的人都听过他,声称见过他。东方,热带,阿拉伯......再见时,人们惊讶发现他蓄起了胡子。他修建起高高的府邸,院内种满了玫瑰,养了一群鸟。

哦对了,传说他家有一百零三扇门,两百一十七把锁,最小最小的一扇门谁也不准开。

(八)5月28日订婚宴,无人参加,人偶充数

“我在舞会和她求婚来着。”佩罗颇怀念地感慨。

“5月28日的傍晚,你会向她求婚?”

佩罗的眼一下子澈得令人不忍凝视。

“我结过很多次婚。却只跳过一次开场舞;之后,我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因为跳舞要接触身体,我总能觉出不像她,我——”

“那你邀请鲁本斯夫人呗,啊,已经有人抢先了。”

“并不是和她跳。我说得一直都是——”

此刻,黑夜莺又出现了。它略到号称鲁本斯的老仆人肩上,不和比例地大,姑娘似灵性通透的蓝眼睛。它从不露出正面,这是贝洛首次看到它的眼睛,因它望着佩罗。

“叮铮。”佩罗手里几千几万根丝线脱手而落,所有的木偶纷纷倒地,桌布受牵连扯到地上,佳肴散落,巴赫的咏叹调还响着,空荡荡地从几百扇窗飞升出去,群鸟一样。

佩罗自己破了忌,他使得一切同5月28日不一样了,只见他掀开桌子,不断跌落的花瓶刀叉划烂了衣角,“你回来了。那天玛格丽塔带走了你,我一直重复这天,就是想知道她把鸟笼藏在哪儿——”

“出现了,再一次啊,她何时会飞翔了......”

无论如何解释,都是爱恋的眼神,炽热,神往,爱而不得的忐忑;佩罗不再游刃有余。可那是什么啊,那只是一只鸟。

嫉妒扭曲了贝洛的心,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她已将烛台扔出去......烛火点燃黑夜莺的翅膀,它挣扎着翻飞,不知是死了,还是飞出去了。

佩罗近乎绝望地望着她,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第一次沁出泪。或许是唯一一次破解5月28日谜题的机会,玛格丽塔的夜惊或许终得治愈,佩罗也终能寻觅其所得,鲁本斯公爵也能得赦免,可贝洛毁了一切。

啊,循环还能继续,明晚,明年的今晚,三年后......每夜都能遇到佩罗,园内到处是疯长的玫瑰,贝欣喜若狂地想。

(九)变成独幕剧,5月28日一直循环

贝洛工作五年有余。

守夜人的身份使得她成了府邸唯一整夜徜徉在外的人;她帮助佩罗完成一个又一个细节,中断的地方,由正午推至黄昏,又延长至傍晚;最后堪称完美。

鲁本斯夫人的病不见好转,脾气一日差过一日。现在,她几乎足不出户,府邸的窗帘日夜不分地遮蔽日光,府邸雇了十二个猎手,他们都只身匹马,暴雪里杀死熊;鲁本斯夫人雇他们整日整夜蹲伏在花园外杀鸟,没过多久,府邸便一只鸟儿也没了。鲁本斯夫人还雇了一百个花匠,把花园的土翻个底朝天,翻出许多奇怪的头状根须,却没有她描述的“白玫瑰作的小小棺材,盛着夜莺。”

贝洛却几次望见黑夜莺,它还会唱歌;活泼的歌落在死寂的园地,滚光似淌过玫瑰地;玫瑰一直往下滴漆,贝洛想,再也没有这么粹然热烈的红了。

“猪猡!谁让你开窗的!不是说过永远禁止吗!”

一大早,贝洛刚合上眼,就被鲁本斯夫人的锐声尖叫吵醒。

“为何我房里有花香,为什么啊!我命令过你们,把所有花烧干净啊!......”浓郁带病气的花香扑鼻,“呕”,鲁本斯夫人又吐了,秽物夹杂若有若无血丝,她俯身的瞬间,浮的灯在她背上投出鸟影。

鲁本斯非说又梦见了贝洛,要见她。见了贝洛,鲁本斯太太一把握住她的手。

“那把火,是我放的。”

“什么?”

“那钥匙,钥匙镶嵌在戒指上,是鸟笼的钥匙。”

“钥匙?”

贝洛不感兴趣,只觉鲁本斯夫人的沁的汗怎这样密,近乎狂乱。

“他说,唯一一把不能开的锁,千万不能——我还是开了,那是,那是——”

“是?”

窗外响起鸟啼,鲁本斯夫人忽而痛苦地擒住头颅,“啊,夜莺,啊,啼哭声,玫瑰的香味,那个人,啊,大火,他在大火里,我不但要烧死他,还要带走他,会面时间近了,我搬到旷野搬不动了,只能,于是——那把花园剪刚好在地上啊……”

“鲁本斯夫人,您没事吧;来人啊——”

黄昏的钟打响了,鲁本斯夫人还没入睡,却近乎天真地笑出酒窝:“他从贫民窟接我走,从那之后一直陪着我,说我最像最像......;他求了我父母两年,我那时才九岁,已爱上了他........”

贝洛迟钝地明白了什么,欲一探究竟时,鲁本斯夫人死了。

她死的时候脖颈后仰,风把帘幕吹起来,弧形眼底像落雪水晶球,罩着十一月飘雪的天空,攀壁附窗的红玫瑰疯长。就像贝洛第一次见她时。

天一下子暗了。

贝洛一滴泪都没流。她昂头,望见黄昏,满脑子想得都是佩罗发现玛格丽塔今夜不会苏醒,会不会非常难过吗?佩罗已垂垂老矣,双目看不清东西,耳鸣听不清声音;可5月28日还没完成,甚至一次也没来到这天冲玛格丽塔求婚的环节呢......

黑鸟不知何处飞来,停在百叶上,距离贝洛无比的近。昏暗暧昧的黄昏,没有太阳没有星月,那双凄艳的蓝眼睛,近乎发亮地灿烂。

贝洛忽地有了主意,她像平日那般锁了所有门,换上玛格丽塔的衣衫,她躺下安静地等待,夫人的尸体就在床下。

她的心跳得厉害。

天黑了,渺远的教堂响了六下,七下,终于响了八下。

所有的对白语调都已谙熟于胸。

“早安,佩罗——”

“早安,玛格丽塔。”

顺佩罗背后的镜子望去,贝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脸变成了玛格丽塔,她猛然低头望床下,没有死尸,只有一具漆黑的鸟的尸体。

忽地,贝洛醒来,发现置身枯枝败叶,残破的花园。

“啊,梦到了十年前的事情。”贝洛猛地惊觉。“何时我也开始梦游了?”

模仿鲁本斯夫人三十余年,自己怎么也开始梦游了。

洁白的大理石墓伫立荒芜的花园尽头,迷乱的花体字写着:夏尔.佩罗。

贝洛极力使自己重新入梦,回味冒充鲁本斯夫人,享受佩罗爱意的一年。一年后,佩罗老死了,黑夜莺再没出现。

贝洛一旦醒来,便整夜整夜睡不着,像鲁本斯夫人那样。

独不如鲁本斯夫人,有人为自己苦心经营5月28日。让她安眠。

贝洛孤身徜徉偌大花园,满院玫瑰依旧疯长,美得盛得近乎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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