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年，蜀地。
我撩了撩额边的碎发，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手上的衣物实在寒冷刺骨。这几日，我日日在此浣衣，“三郎，你为何还不来接我？”
不错，我就是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贵妃何曾吃过这样的苦。进宫之前，我是李瑁捧在手心里的寿王妃；进宫之后，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如今竟然要在此洗这些肮脏的衣物！
不过，我忍了。
不能让三郎的筹谋满盘皆输！再何况，与死相比，这些算得了什么？
记忆又回到那一夜的马嵬坡……
从长安走来，离开妻儿的禁军们的怨气越来越大。我与三郎在车撵之中也隐隐能够听到骂声，我有些害怕，靠着三郎瑟瑟发抖。三郎有所察觉，抱住我说“朕定会护你周全！”
这一晚，行到马嵬驿。我与三郎洗漱完毕正欲歇息。外面突然杀声四起。三郎派左右出去查看，回报曰：“士兵们说……说宰相谋反，已经被禁军杀了。”
宰相，一个是韦见素，另一个，另一个不就是——
“你说清楚，是哪个宰相？”
“回贵妃娘娘，是杨国忠杨大人……”
兄长——死了！我瘫倒在地，三郎过来扶我，卧在他怀里我不敢去想，兄长死了，那下一个，会是谁？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我听到了陈玄礼和三郎的对话，
“陛下，贼本尚在！”
“你们——”
“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侍奉，愿陛下割恩正法！”
“……”
“陛下！！！”
“朕当自处之。”
……
三郎……真的会处死我吗？
见皇上久久不说话，宰相韦见素的儿子韦谔急了：“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言罢便是“咚咚咚”的磕头声。
“贵妃安居深宫，安知国忠谋逆！”
这时高力士说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如何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
……
我在驿站里坐立难安，不多久，高力士来了，“娘娘，陛下宣你去佛堂。”
“公公可知，陛下，陛下叫我所为何事？”
“娘娘去了便知晓了。”
无奈，我只好随他去佛堂。
到了我才发现，佛堂之中不只陛下一人，还有一个粗使丫头。
“陛下，这是？”
“玉环，外面的形势你也看见了。是三郎无能，只能叫你受委屈了！”
我心里蓦地一凉，入宫十六年，这便是我的下场？！
见我脸色不对，他道“朕有一个万全之策，就是恐你受不住疼痛——这，这法子……”
“陛下，不如让草民来为娘娘解释吧。”
我这才发现佛堂的阴影处还站着一人，一身布衣，这是——前几日入宫表演戏耍的江湖术士？！
见皇上应允，他上前来，“娘娘可曾见过这丫头？”我看向那垂着头泪流满面瑟瑟发抖的丫鬟，摇了摇头。
“这女子的身形与娘娘有八分相似，草民还有法子，将娘娘的脸换到她的身上去！如此，娘娘还能与陛下长相厮守。”
换脸！这……江湖邪术如何信得！
他似乎能看穿我的想法，“娘娘虽是不信，不如尽力一试。反正，最差不过也是这个结果了……”
……
后来的事情想必你们也猜到了，我与那名唤莫愁的女子换了张面皮。看着莫愁带着我的脸被缢死在佛堂时，我的心里不能说没有一丝波动——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啊！只是情况危急，为了能和三郎长相厮守，一条贱命算得了什么！
陈玄礼等人看了“我”的尸首，终于不再为难陛下，一路前行，入了剑门关，我们终于安全了。
……
我的浣衣生涯终于到了头。
这一日，高力士来宣我，说皇上近前缺个丫头，叫我去伺候着。
我心底一阵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做出飞上枝头的得意嘴脸。跟着高力士走了。
“玉环！你受苦了。”
“三郎！我们现在总算能在一起了。”我与他相拥而泣，心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换一张脸又如何？等回了长安，我照样可以当回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
不过几日下来，我却慢慢感觉不安，三郎对我不复以前的柔情蜜意，在他身旁，我虽不用做粗活，可是生活到底不如以前的安逸。
直到这一晚，欢好之时，三郎无意识地竟将被褥盖在我脸上。我瞬间明白了——他是不喜欢这张脸！
莫愁这张脸五官虽然说不上难看，可也无甚出彩的地方，再说了，到底是下人，皮肤粗糙暗黄。姿色在一众宫女之中也只能算是下等。与之前“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我”相比更是云泥之别。
这可怎么办？以前我宠冠六宫，容貌之事何须忧心。眼见三郎冷落我一日胜过一日，我心里的焦急更甚。
终于，经过一夜思虑，我给三郎提出我的想法——可否，再给我换一张更好看的脸？
“这……玉环，上次换脸，我看你痛苦异常，这……”
不错，活生生从脸上剐下一层皮肉，再撒上那术士的止血秘药……一想起那种死一般的痛都叫我吓出一身冷汗。可是，失了三郎的宠爱，怕是比死更叫我痛苦！
“臣妾无碍。只要三郎喜欢！”
……
“禀告圣上，这换皮之法乃是逆天。一人一生仅有一次。不可再试！”
“当真再无他法？”他似是比我还急切。
“不敢欺瞒陛下。”
“既是如此，那你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三郎你——”
“玉环，只有死人才能保守好秘密。如果叫陈玄礼他们知道，你可得再受一番苦头呢！”帝王终究是帝王，以前恩爱之时何曾见过他这般杀伐果断的霸道。“来人，把这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拉出去砍了！”
“皇上——皇上饶命啊！草民何罪之有啊皇上？！”
“还不快拉出去——”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侍卫打晕，像麻袋一样被拎出去，被带去他的死地。他原本指望借着我一步登天，尽享荣华——救了皇帝最心爱的女人，该是多大的功名……呵——我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杨贵妃？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那样的宠爱终是成为了历史吗？
最可怕的是那个女人的到来。
皇帝待我虽然冷淡，但毕竟有昔日的恩情。我的脸虽然不似当初美艳，这副身子还在。“温泉水滑洗凝脂”——一个美人之所以被称为美人，仅靠一张脸自是不够的，还需配合上摇曳的身姿。欢好的每一个夜晚，我用薄纱遮脸，微弱的烛光下，我竭力让自己回到当初的杨玉环。
就像多年以后的那位姓白的诗人写的那样。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我像一条蛇一样，用滑腻无骨的躯体绞缠着他，叫他沉醉，叫他痴迷。“玉环，玉环……”他的呢喃让我恍惚以为，我们还在长安的华清池中。“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如果没有她，说不定假以时日，我们真的可以像以前一样恩恩爱爱。
那个女人出现在我们到达蜀地三个月之后。
她的父亲是蜀地一个芝麻小官，“听闻圣驾来此，故叫小女前来御前侍奉。”——哼！又一个想升官发财的东西。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她一来，一切都变了！
皇上再也没来过我这里。
我气冲冲地找过去，看见她的第一眼，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怒——这个女人，样貌，姿态都有七分像“我”。连名字——玉玦，竟都是临摹了我杨玉环的名头！
难怪她父亲敢在国难当头的时刻把她送过来，她们这一家子是吃定了贵妃刚死，皇上必定日思夜想，凭她这张脸，就必定会受宠！呵——不止如此，她还有青春啊，看她的样子，至多不过双十年华，而我已经三十八了！我还拿什么跟她比？
贱人！
“你是何人？”她瞥见了着普通宫装的我，似是不屑，眉头微皱。
——连声音，连声音都像极了我！
不，这怎么可能？妖怪，这个女人一定是妖怪！
我内心仿佛烧起了一团火，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大脑一片空白。上前去就是一巴掌，左右侍女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过来护住她。
我那时满脑子只是：这个女人，贱人！鸠占鹊巢！我才是唯一的贵妃，我是这后宫之主！
这一刻，我力大无穷，挣脱了钳制着我的下人，拿起桌边的花瓶，“砰——”瓷质的花瓶碎裂在她的脸上，我看见鲜血像花一样绽放，像极了夜光杯里的葡萄美酒，上一次喝，是在长安的极乐之宴上……
地牢
“她死了吗？”我问。
“太医说，就算救回来了，脸也保不住了。玉玦当即没了活下去的心思……”
眼前的男人一脸悲痛，两鬓生出华发，背脊微弓。十六年了，他也老了。十六年的皇恩到此也就尽了。
“三郎，你如今在玉环面前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悲伤。可曾想过，我是怎么度过一个人的漫漫长夜的？”
“……”他无从应对，又慢慢地吸了口气道，“杨玉环已死。莫愁，你就在这地牢里等候发落吧！”
他离开的脚步声似是踏在我的心上……
地牢阴冷潮湿，不分昼夜，不过短短数日，我的关节就隐隐作痛。我没日没夜地昏睡，总是梦见我刚刚入宫的样子，梦见梨园，还梦见李瑁……
那日我从昏睡中清醒，只觉脸颊刺痛难忍，伸手一碰，竟是满手的血——只怕是空气太过湿润，这脸，已经溃烂了。
“哈哈哈哈！借来的，终究是要还的！”空荡荡的地牢回荡着我凄厉的笑声，引来看守的咒骂：“莫愁你这个疯女人！给老子闭嘴！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三郎，你爱的真的是我吗？还是爱那张世人称羡的面皮？
终究不过一个以色侍人的玩物，我太天真了！
假如我死在了马嵬坡，那你记忆中是不是永远是那个美好的为爱赴死的杨玉环？而我是不是就可以永远沉睡在你为我造的深情梦境里！
你我的天长地久啊！一旦细推，面目全非！
“砰——”我一头撞上了围墙……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霓裳羽衣曲，这世上怕是再无人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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