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离别
1964年春，压力机械厂分派了两个前往济南总部的学习机会，厂里的所有员工都跃跃欲试。
英子当然也想去，她想去极了。已经十九岁的她还未踏出过德州，眼见着身边的女工们不是去过邻近的曲阜，就是北上去过北京，她也想坐一坐轰隆隆的火车。
英子的二哥德康来机械厂探望英子。德康婚后一年得了个大胖小子，现在媳妇肚子里又怀了一胎，他们都猜这胎是个女儿。
“英子，大哥跟我商量着准备把老屋的房子卖了......你看这事怎么着？”
“你俩说了算吧，俺听你们的。”
在英子的观念里，长兄为父，所以有什么大事儿都是他们来定。
“那行，等房子卖了分了钱，我带给你。”
英子点点头，随即又默默地抠起了墙上翘起的墙皮。
“咱大哥要去济南了，听说是为了让孩子长大后在城里念书，老屋卖了，咱仨也能轻快点。”德康缓缓道，他点燃了一根烟开始吸，弄得宿舍里烟雾缭绕。
英子不作声，直到墙皮都快要被她整块抠下来了她才停止自己的小动作。她现在心里很乱，虽说哥哥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住着厂里分的宿舍，老屋现在的确空着。但在英子心里，老屋是父母生活过的地方，是她唯一能够感受到父母曾经生活过的气息的存在。没了老屋，英子仿佛是再一次失去了父母。
但她没有办法，二哥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大哥的孩子未来上学需要钱，二哥即将出世的孩子也需要钱，就连自己以后找个婆家，也许也需要点拿得出手的嫁妆，人活着，干什么不需要钱呢！
她开始怀念自己在老屋的分分秒秒，就连那棵常常吓唬她的老树此时在她心里也被美化了，她甚至有点想念自己儿时被吓得钻进潮湿的被褥的时候，两个哥哥糊窗户，她在窗户框下好奇地盯着他们的时候，还有老屋的墙，老屋的瓦，老屋的每一个角落，突然都变得柔软可爱起来。
德康走后，英子工作时也心不在焉，睡觉时也总是失眠。一个深夜，她再次失眠，揉揉发红的眼睛，她看见窗户上映着树影，随着夜风摇曳不停，她没有那么怕了，即使那影子像极了鬼怪。
再见了！老屋！英子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素梅，英子，去济南的名单定了！”
这一日张爱兰风风火火地回到宿舍，来不及脱掉厂服就急忙朝两个姐妹们说道。
“于德英，张爱兰同志，因表现积极，现厂里讨论决定分派济南总厂出任车间员工。”
张爱兰有模有样地模仿厂长讲话，把刘素梅和英子都逗笑了。她笑咪咪地看着英子，一手从小挎包里拿出厂里开的证明。
“让我瞧瞧，让我瞧瞧！”刘素梅一把扯过来那张薄薄的纸片，两手举起来，似乎想要看这证明是真是假。
“可以啊，英子！”刘素梅激动地抱着英子，比她自己得了这证明还要高兴。她亲亲英子发红的脸蛋儿，又扯着英子的袖子在屋里转圈蹦跳，但是乐着乐着眼睛里却又走出眼泪来，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英子明白这个小姐妹的心思。她看了一眼那证明，红红的印章像太阳照进她的心里。英子蹲下来捣刘素梅的肩膀，说道：
“你啊你，俺答应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了。”
刘素梅这才用袖子抹干了鼻涕眼泪，刘素梅本来就不想分派去济南，因为老母亲身在德州她绝不能一人撇下母亲不管。但她自己和英子的关系早已在每日的相处里愈加深厚。刘素梅深知英子和张爱兰不同，她只会埋头干活，照顾自己不嫌少，帮扶别人不嫌多！而张爱兰呢？她到哪里都有能活得好好的能力。
“素梅，你啥都好，就是心太小！”张爱兰咂咂嘴，拿起桌上放着的半袋瓜子嗑起来。
“小张你俺倒是放心的很，就是怕英子，俺俩一直都是在一块苦过来的，这次分开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见上。”
一直站在旁边的英子，听到刘素梅这一席话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你俩真是个哭赖包.....”张爱兰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行了妹妹，我答应你照顾好咱的老大姐，你就放心吧。”
英子抹干了眼泪，她又把证明拿出来细细地读了一遍，生怕漏下什么重要的信息。
刘素梅擦干了眼泪，她拿出给老母亲买完药之后剩余的钱，骑着张爱兰的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还买了条鱼。两个姐们儿要离开，她一定要准备一顿香喷喷的饭菜给她们饯行。
盛夏来临之前，英子和张爱兰分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告别了刘素梅，乘上开往济南的汽车。
没能做上火车，英子和张爱兰失望不小。
英子扒拉着窗框，看着素梅的瘦削身影越来越小，她仍然在挥手，一直到英子和张爱兰看不见她为止，刘素梅才敢低下头大胆地擦掉自己的眼泪。
知心的小姐妹走了，既担心她又想到以后有什么难事可都是自己来扛了。此刻她望着远去的汽车，突然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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