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眼中,周顺之是极善良与谦和的,故而尽亲昵的称之为顺子。然而乡亲们对于顺子的喜爱并无一点关系于他的善良与谦和,大抵是因为他极好的使唤,无论何人何时呼唤他去做何事,他总要满口的“好吧”。
顺子个头不高,额头光秃秃黑黝黝的,脑勺整整齐齐贴着一排黄蜡蜡的头发,干瘦的铧一样的脸似乎时时刻刻便要扎进田里去。邻人常玩笑的说“瞅你那脸儿便天生是吆驴种地的命。”顺子只便搭着腔的“是啊!是啊!”顺子上身穿着个长衫子,看似从穿在顺子身上那一刻起便未曾清洗过。油渍、汗渍、尿渍一股脑的在长衫上铺展、堆叠,绘化出许多图案来:像牛马的,像花草的,甚而有十分像人的。倒显得顺子有三分艺术家的典范。一条宽宽松松的涤纶裤子,裤腿一边儿肠,一边儿短。一截红布条将裤子紧紧勒挂在顺子的胯骨上端,作出许多褶子来。顺子的脚上是一双黑色的老布鞋,春夏秋冬的穿着,破烂不堪。至于袜子,自然是没有的。
顺子终日是皱着眉挂着脸的。也只有在他满口的“好吧”时才舒展了眉,将笑容堆到脸上去。至于顺子因何终日皱着眉头挂着脸,乡亲们却颇有几番猜测。
一说是顺子空有成事的心,没有成事的命,将顺子恼成了这般。说顺子便是那魁星,没成想却转错了世。转在这穷乡僻壤里,·一任你有多大的能耐,一分也使你不能施展出来。
“鸡窝里飞不出凤凰的。”至于谁身上会不苦闷?何况顺子的软弱性子,怎么能不落个面朝黄土背朝天,怨天不灵怨地不应。
另一说是顺子运交了华盖星了然而顺子并不是和尚,但却是和尚的命。违背了天命自然不能好过,夜里老天爷便要派两三个鬼神之类来拷问。然而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哪里能有寺庙容得下和尚活着。顺子只能夜里受许多苦。魂灵被小鬼押着跪在鬼把式面前,穿肠破肚的罚一遍。到白天放回来还不能悟到顺应天命才好,夜里便重又捉去,重新照例的罚一遍。可怜的顺子魂灵受着罪却浑然不知,怎能不生出一个苦相来。
又一说是顺子没个一儿半女,顺子爹娘死后不肯瞑目,便变成了孤魂野鬼,夜里出来埋怨儿子。
而于这许多说法中,第三种是在乡亲们的心中最站的稳脚的。因为每讲到这一处时,李家老婆子便要信誓旦旦的站出来说“是哩,俺亲眼看见过顺子爹娘夜里从顺子家院子进去”。
又鉴于李老婆子是顺子的里家亲戚,大家便分外的确定是顺子的爹娘阴魂不散。渐渐地,关于这样的事实也逐渐多了起来,王家媳妇,白家两口子纷纷能举出十几个实例来。然而究竟是否属实,终于也没有人向顺子去探个详细。
顺子确乎是上过几天学的,然而由于家境贫困又是连连的荒年,顺子只好退下学来,学爹娘务农。这一务,便是一辈子。顺子也穷了一辈子。幸而有祖上攒下的两门窑洞,顺子搭上了一头驴子便娶了个媳妇。
这天顺子带着三个庄稼汉一个唢呐手,牵着驴子抬着个地桌子便向老丈人家去。到了老丈人家,将驴子交给老丈人,地桌子四脚朝天的翻过来推拉着新媳妇坐上去。四个庄稼汉一人抓住一条地桌子腿便将新媳妇一路未停的抬了回来,唢呐手也咿咿呀呀的吹了一路。到家时,各个都满头的大汗。顺子爹娘将顺子和新媳妇迎进院子去向天地先人各磕了两个头便送进一门新打扫过以作为新房的窑洞里去,开始他们下半辈子的活计。顺子爹娘则照常的去下地了,庄稼汉唢呐手也各回各自的田里去。只留顺子与新媳妇一同待在新房里。
新媳妇坐在床上却哭哭啼啼起来。顺子讷讷的问:“哭个甚么”?新媳妇哭的更厉害:“俺那天杀的爹,俺不想活了。”顺子更讷讷起来:“咋个就不想活了?”新媳妇扑通便跪在顺子边上:“顺子哥,你放俺回去吧,俺心里有人了,俺死也要嫁给俺勇子哥。”顺子呆呆的望了一会儿这个自己搭了一头驴子换回来的媳妇。一身不吭的抢出窑门扛了锄头便向田里去。一路跟着顺子迎亲队伍的勇子在土埂后面偷偷地看见顺子爹娘走了不多久顺子便也扛着锄头走了后便跑到了顺子家院里,听到哭哭啼啼的声音几步便冲进窑里。新媳妇见是自己的勇子哥便一个踉跄跌到勇子怀里。
“他咋答话?”勇子切切的问。
“他没吭声。”新媳妇仍旧抽泣。“勇子哥,俺今天就把这身子给了你把,看他咋办。”
勇子拦腰便将新顺子的新媳妇抱上炕去。而这一切,恰恰全被李家老婆子看在眼里。李老婆子低低的啐了一声便跑到顺子田里去,躲过顺子爹娘偷偷向顺子说“赶快回家去看看去,媳妇要出事了!”顺子撇下锄头便奔回家里,一步冲进窑里便见两个赤条条的身子抱着在自己的炕上。顺子心头一紧,转身走出了窑,用废报纸卷了一根旱烟蹲在窑门前抽起来。新媳妇和勇子见顺子回来便胡乱打穿起衣服。新媳妇又一个扑通朝着窑门口跪在窑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嚎啕着“顺子哥,你放俺走吧,俺死也是俺勇子哥的鬼。”顺子讷讷的吐着烟说“走吧走吧,将那被褥一并带走。”一抬眼便见两人抱着被褥牵牵绊绊的往远处跑去,渐渐消失在一片黄色里。接着又看见黄色里蹒蹒跚跚的走出两个人影,那便是顺子的爹娘回来了。
顺子娘进了院子便看见老儿子蹲在窑门前便问“順儿啊,咋蹲这儿哩,媳妇呢?”说着便走进新房见光秃秃一张炕上被褥都没了踪影,一屁股坐在地上便嚎啕起来“这个小婊子,阎王爷快捉了去吧,俺的老儿子吆,往后可咋活啊。”顺子爹见是新媳妇跑了,只叹了一口气:“可惜了俺那头驴子,順儿,明天将那驴子去拉回来。”顺子仍是吐着烟讷讷的道:“俺不去。”顺子爹便转向顺子娘:“順儿他娘,你去。”第二天顺子他娘便去将驴子牵回来,顺便将顺子来丈人翻宗倒祖的辱骂了一番。
就这样,顺子一直单着身,送走了一个个日头,送走了爹娘。爹走时,顺子扑簌簌的落些眼泪,吭哧哧嚎啕几声。娘走时,顺子依然扑簌簌的落些眼泪,吭哧哧嚎啕几声,然而教爹走时嚎的更用心些。
爹娘走了,顺子一个人守着两门空窑。田也耕的少,姑且将自己喂饱而已。若略有几个闲钱,便全部拿去买几斤两块钱一斤的旱烟叶子。这却使得顺子与村里的庄稼汉来往的更勤快一些。每到傍晚各家歇了活以后便好几个庄稼汉不约而同的揣着自己用来装旱烟叶的瓶子踱到顺子家来,于是一群庄稼汉便蹲在顺子家的炕沿上大口大口的吐着烟,一边闲谈一些庄稼,婆娘,儿女的事情。而顺子是极少说话的,说也便是“老哥,烟再卷上。”末了,庄稼汉烟瘾满足了以后便各自仔仔细细的将自己揣来的瓶子装满旱烟叶后回家去,只留顺子在浓烟滚滚里。顺子见旱烟叶已所剩无几,第二天一大早便去再买几斤回来放下等着庄稼汉们的再次来临。
顺子善良谦和的性格便于此时在村里传开,乡亲乡亲们乐意呼唤顺子帮忙也是于此时开始。
李老婆子是最经常呼唤顺子的人。春种时,李老婆子跑到顺子的窑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顺子啊,你是好人,你那败家的表弟身子骨弱的能被风刮跑,眼见你婶婶全家将要饿死了,你就搭个手吧
!”“好吧。”顺子即刻便答话。第二天便赶着牲口背着农具去给李老婆子种地。秋收时,李老婆子重又跑到顺子的窑里鼻涕眼泪更多一些的说:“顺子啊,粮食烂在地里了,俺老两口还有个啥盼头吆,你看在俺这张老脸上,你就再搭个手吧!”顺子仍是立刻的说:“好吧。”第二天便又提着镰刀去给李老婆子收粮食。
顺子日渐消瘦下去,却更加沉浸于自己有用于别人的快乐之中。顺子渐渐地帮乡亲们什么都干,喂猪喂羊,看门扫院。一旦没人来呼唤他,他便皱起眉头,闷闷不乐。有好心的乡亲见顺子面黄皮瘦害病了一样,便将自家人害病时吃剩的中药拿着一副来送给顺子。顺子见了立马眉头舒展,陪着笑说:“是咧是咧正病着呢。”便当着乡亲的面熬起药来。乡亲也直到亲眼见顺子将药喝下去才离开。至于顺子是否真病着,顺子自己也并不直到。
顺子此时已经贫困潦倒,以至于连旱烟叶也买不起了。乡亲们见顺子的旱烟叶迟迟不见再买,便都不再去他家。偶尔有一两个痴心妄想的要去碰碰运气,也只是败兴而归。
顺子觉得苦闷,苦闷于自己的无能,以至于连给乡亲们提供旱烟叶的能力也丢失了。然而顺子终于想出了办法。他将爹娘唯一留给他的两张被子、一张炕桌和一张地桌子都拿去当了。终于又买了几斤旱烟叶回来。顺子提着一袋旱烟叶满村子绕了一圈。见人便说:“哎,大哥,天黑里来,俺新买的,好着咧。”“吆,大嫂,让俺大哥天黑里来”并指指手中的旱烟叶,“好东西等着嘞。”果然,天刚黑时,许多庄稼汉便一起来到顺子家,一起又大口大口的吐着烟,然而不再谈论庄稼、婆娘、儿女,只是时而的叹一口气,时而又“咳咳”几声。末了,依然各自仔仔细细的将自己的瓶子装满便回家去。渐渐地,顺子的旱烟叶又没了,乡亲们便又不再来。而顺子已再没能力去将旱烟叶买来续上。他所剩的只有老先人留下来的两门窑洞,乡亲们都看在眼里。庄稼人劳苦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造这样的两门窑洞。而顺子生来便拥有这样的两门窑洞,在乡亲们眼中,一定是顺子前世积累的阴德。
顺子整日蹲在窑门前,眼巴巴的望着庄稼汉们拖拉着双腿挪动,望着他们的女人扭着屁股跟着。顺子想起自己的女人,想到那两个躺在他新房炕上的赤条条的身子,便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哪有像俺一个人的好。”顺子喃喃的道。
“顺子”忽而李老婆子便在跟前。顺子朝着李老妈子看时,正好迎着太阳,只看到黑咕隆咚的一截人影,又短又窄。
“恩,婶子。”
“顺子啊,俺要死的人了......”老婆子刚说一句话便带上了哭腔。
“咋的了?婶子?”
“俺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那病怏怏的表弟,如今,俺给他说定了一个婆娘,就是......哎......”
“咋的了婶子?说得的。”
“哎,俺一死便作罢,就是俺那儿,一个做新房的敞窑都没有。”
“这有啥难,俺一个人这两门窑住不过来哩,俺这就腾一个出来。”
“顺子啊,下辈子你一定能得好报,婶子死后一定佑着你。”
李老婆子果真引着儿子媳妇过来。
李家娘俩端详着两门窑洞,并不去看顺子一眼。
“娘,俺住这屋。”李老婆子的儿子瞪着眼睛望着他娘。李老婆子飞快的瞥了一眼顺子又看着儿子:“这屋住你顺子哥”。“这屋敞亮”。李老婆子儿子瞥了一瞥顺子:“顺子哥,俺俩换换,俺替你搬”。
顺子只怔了怔,便见这较自己结实几倍的黑汉子将自己的破裤破袄一并拿到另一屋,将他的铺盖行李一并拿到了自己屋。自此这屋便归他所有了。然而顺子并不气愤。
日子久了,顺子便也发现李老婆子这儿子未曾有一丝病态,反而健壮的很。只是个懒汉。但他并不去怨恨李老婆子欺骗自己,反而更同情她。至于李老婆子儿媳,却十分有些奇怪。白天总丧着脸,红着眼圈。夜里总在人静的时候跪在路上哭哭啼啼的烧些纸钱。顺子也只是奇怪着而未敢过问。
“跑便再去弄死你爹。”顺子时而可以听到这样的话,接着便是女人的抽泣与呻吟。顺子不敢细听,只是捂着耳朵,以使自己认为不曾听见。
终于不几日,女人便死在了窑里,是被李老婆子的儿子用擀仗从头上打死的。李老婆子放声痛哭了一夜,终于想到了救儿子的妙计。
李老婆子走到顺子家时天才刚亮,李老婆子跪在顺子家院里,朝东磕三个头,朝西磕三个头,嘴里嘀咕些“你既死了,便安稳的走吧,莫要再出来害我家啊!”之类的。顺子见李老婆子跪在院子里一步三拜,便要去将李老婆子扶起来。然而待到要扶时,李老婆子扑通跪在顺子脚前,两手便拉着顺子的腿。
“哎吆......可咋活......顺子啊,婶子活的难肠啊......哎吆......诶诶,谁救救俺家......”
“婶子,起来说话婶子。”
“顺子,救救俺家,顺子。”
“这......俺能咋救?婶子,你尽管的说。”
“顺子,你孤身寡人,没个挂念,是不知道的。俺那儿子要死了,俺老东西也活不成。”
李老婆子愈发起劲的哭起来。“顺子,俺一家的命全仰仗着你了。”
“这可怎么是好。”顺子不能明白李老婆子话里的意思。李老婆子本不想直说的也只好和盘托出:“顺子,警察今天一定要来拿人的,俺老两口不能没了儿子啊,你便行行善,替俺儿子认个罪,救救俺一家老小。”
顺子终于有些迟疑,然而想到自己没了老婆,没了爹娘,迟早能等到的便是一死,莫不如一条命换三条命。便应允了李老婆子。李老婆子心里顿时明亮许多,却依然嚎啕。不住的说顺子是老李家的恩人。
警察果然不久便来拿人。
“是你乘着她娘的下葬时将她抢了来?”
“啊?......恩。”顺子这才有些明白。
“你又将她打死?”
“恩。”
“走吧。”
顺子被判了死刑。临刑前一天晚上顺子昏沉沉的躺在监狱。眼前忽时而飘过爹,忽而飘过娘,忽而飘过两个赤条条的身子,忽而飘过李老婆子抹着眼泪。“呀!”顺子忽而跳了起来,脑子嗡的一声,便又躺下去。待到顺子清醒时,一支枪已抵在自己的脑袋上。顺子抬眼见太阳红凄凄坠在东边。大喊了一声“俺这辈子,值当。”
“砰”,顺子应声倒地。风挟着一股腥味逃窜,再看东方时,太阳光已刺的人不能睁开眼睛。
李老婆子举家搬到了顺子窑里,为了确保安泰,李老婆子请来阴阳,将这窑里的阴魂狠狠地驱逐了一番。门里门外的贴上许多道符,才敢将窑里的东西都搬出去以烧了。李老婆子正收拾着顺子的破烂,忽而一股腥味从鼻下窜过。“呸,都臭了,这没人管的半吊子。”李老婆子朝着窑门啐的吐了一口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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