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汉和儿子进行了第四次通话。
“爸,您怎么就不听劝呢,我妈没的早,是您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如今我出人头地了,想让您过上好日子,一年前把您接到城里和我一起住,您在城里住了半个月就不住了,非要回到农村。您说城里住不习惯,我依了您,让您回了老家。这些年来我都尽量满足您每一个要求,但只有这次,只有这次的要求不行。”
儿子说完后,电话那头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男人是耐不住的急性子,见父亲没说一句话,又机关枪似的滔滔不绝起来,“爸,我不是不讲道理,您老了,我妈没的早,我也希望您能找一个人,陪您度过晚年,给您增添些快乐。但是陈姨真不行,您忘了五年前她儿子顾铁男的事了?这么危险的人,说什么我也不能让您和他们在一起生活。”
电话这头,老人拿着电话的手微微颤抖着,嘴角偶尔有几丝抽动,额头上不断冒出汗珠,老人用另一只布满茧纹的手小心翼翼地擦着汗,好像生怕汗珠掉落下去会引起惊天阵地的响声,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
半晌,老人才冒出一句话。
“立忱,铁男出狱后已经改邪归正了,你陈姨和我都可以作证。”
“哼,亲妈当然说自己儿子好了,无论儿子变成什么样。至于您,为了达到目的,当然也可以编造一些假话搪塞。”
男人说完的0.1秒,电话里响起嘀嘀的声音。四次通话,都以这样不愉快的场面和不尽人意的结果告终。
刘老汉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四次了,每次谈起这件事,儿子都把顾铁男当做拒绝父亲和陈姨在一起的理由。
刘老汉能理解儿子,他是个警察,平时出警抓犯人,遇到的出狱后继续作案的犯人不少,脑子里已经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不好听点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对那些累犯什么看法,对顾铁男就是什么看法。
老汉想,再等等吧,缓一缓再和儿子好好商量商量。
“老刘,立忱还是不同意吗?”
陈姨一只脚刚迈入那两寸高的门槛,还没落地,就忙着问道。
刘老汉吸了一口刚卷好的旱烟,让烟雾自然地进入肺里,再迂回到咽喉,从鼻孔呼出,这样的动作不知进行过多少次。
陈姨知道,每次刘老汉犯愁时,他都会抽自己卷的旱烟,而不抽儿子给他买的成条的玉溪。他总说旱烟抽了几十年,就像自己的老朋友,能借着烟雾把心里的愁给带出去。立忱妈去世的时候,刘老汉抽的是旱烟;立忱把刘老汉接到城里的那些天,刘老汉每天都抽旱烟;现在,立忱不同意刘老汉和陈姨一起生活,他还是抽旱烟解愁。只不过,这愁能不能解得了,就另说了。
“娃不同意,但这次打电话时他语气好了很多,我再劝个几次,准保同意,放心吧。”刘老汉担心陈姨,只能把谈话的结果经过一番“美化”后再呈现出来。
“一定是因为铁男,唉,这孩子,当初要不走那条路的话,现在得少多少麻烦。”陈姨说这话时眼睛没有看向刘老汉,而是盯着他吐出的一个又一个烟圈,像是几岁的孩子犯了错后不敢直视家长一般。
但突然,陈姨把脸转向刘老汉,眼睛里竟冒出一丝亮光,那是对生活充满希望和渴望的光······
“要不,我让铁男找立忱谈谈,向他做个保证?”
“你得了吧,铁男那孩子从小自尊心就强,你让他上人家面前做保证?那不等于践踏他的自尊,我不同意。”
老汉也曾想过,让铁男找立忱谈谈,兴许年轻人之间好沟通,这事也就成了,但一想到五年前铁男作案时,是立忱出的警,又是立忱亲手把手铐铐到了铁男手上,那颗善良的心就又软的像柿子一样了。
老汉没办法逆着良心让铁男出面,也更没立场让铁男出面。
五年前,铁男因为私下帮人运送毒品,被判入狱三年。
那伙人找上铁男时,他还是一个制鞋厂的小学徒。
说是学徒,其实就是每天帮着师傅打打零工,师傅高兴了,教他两下制鞋的手艺,师傅不高兴了,他就很识趣的躲到一边儿去。
有一天晚上,铁男刚从厂子里忙完手头的工作,准备收拾回宿舍,刚从厂子走出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就看见四五个人朝他走来。
他们把他围起来,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每个人的目光中都像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让铁男在八月份酷似蒸笼的天气里感到几丝冷意。
铁男想,自己以前和村里的大胖学过几招,要是真来硬的,就和他们拼了。
但没成想,他们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由他们中的“大哥”,正对着铁男的黄发男人开了口。
“你叫顾铁男,21岁,是制鞋厂的学徒,来这打工半年,家里有个妈。”黄发男人话音刚落,就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小弟”,又把眼神转向铁男。小弟立刻明白了“大哥”的意思。
“你家在XX村X组X队,家里穷的叮当响,你爸当年赌钱把家底输了个光,只留给你和你妈一个空壳房子,就上了吊。”
“这么些年,我猜你和你妈的日子不好过吧,要不你怎么来这当学徒,赚的少,干的多,吃苦受累只能往肚子里咽。”
“小子,我们有个活儿,做好了你和你妈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要是你不做,你妈能不能活过明天我们就不知道了。”
他们就像串通好了一样一人一句。在他们说话的过程中,铁男由开始的不屑转变为愤怒,再由愤怒转变为恐惧,最后他全身像得了软骨病一般,再也不能靠双腿支撑住,一屁股瘫坐在地。
铁男知道,这场仗,还没开始打,他就已经输了。
自那之后,铁男便多了一个身份——白粉运送员。(“组织”里把海洛因称作白粉)
铁男刚开始只负责短途运送,就是把白粉从毒贩子手里接过来,送到买家那里。这样的任务只要足够细心,时时关注身边的动态、环境,把握好时机,是比较容易完成的。而且危险指数相对较低,据铁男后来说,所有的毒贩子或走私毒品者都是从这样的小任务做起的。
再后来,他渐渐熟悉了里面的脉络,懂得了一些行情,上面的人看他是个聪明孩子,便将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
这一次,是跨市运输。
这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以白粉运送员的身份出现。
因为这一次的买家,是警方提前伪装好的。
立忱逮捕他时,他没有做丝毫的反抗,他知道这一天到来的可能性有多大,也知道即使被抓了,也不能供出任何人,他了解那些毒贩子的心有多么狠毒,一旦供出,陈姨的命就难保了。
所以,该承担的,不该承担的,终将只能他一个人承担。
其实,以上的这些都是陈姨一字一句说给刘老汉听的,至于村里的其他人,只知道陈姨的命很惨,嫁了个赌鬼,又生了个毒贩。对于其他的“内情”,则一无所知。
警察局,下午两点。
立忱正在处理一件令他头疼了很多天的案子。
一阵音乐的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喂,是立忱吧?我是你陈姨,老家这两天下大雨,冲塌了路,你爸上午散步时不小心踩了空滑倒了,你要是不忙的话,就回来看看你爸吧。”
立忱在陈姨说完这几句话后,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如灵魂出窍一般。不知道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铃声打断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思路,还是因为刘老汉滑倒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
“立忱,你爸没打电话告诉你,是因为怕影响你工作,还怕你担心。但你爸这次摔得不轻,我真怕他有什么事啊。”陈姨的声音越来越小,取而代之的是啜泣声和叹息声。
立忱能从电话里听出,陈姨是真的担心自己的父亲。
不知怎地,一直反对陈姨和老汉在一起的立忱竟有些自责。
“陈姨您放心,您说的我都记住了,我办理完工作交接立刻回去看我爸。”
挂掉电话,立忱的眼神还是如刚才般呆滞,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窗外,脑袋里不断回想和父亲的一次又一次对话。
父亲的坚持在他眼中是固执,父亲的隐忍在他眼中是软弱,父亲的善良在他眼中是无知。他和父亲这么多次打电话不悦而终都是由于立忱不肯听父亲诉说,连一分一秒的时间都没有留给父亲解释。
立忱多想马上见到父亲,听一听他的声音,听他诉说内心的想法,然后再以一个客观的角度去评判,无关亲情,无关立场。
但此刻不行,他还要把刚有些思绪的案子继续分析、整理,拟写一份报告,上交后才能脱身。
立忱于陈姨致电两天后赶回老家。
在回去的路上,立忱已经做好准备,这次除了看望父亲外,还要真正地听一听父亲的想法。对于任何有违他心意的决定,他总是习惯一棒子打死,不给任何人挽留的余地。但这次,他要重塑身心,听父道来。
车子停在家门前,下了车才发现门是锁着的。
立忱去问邻居张爷爷,这才知道两天前刘老汉就已经由铁男和陈姨护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张爷爷索性还说了一句,“娃啊,你咋今天才回来,你爸这次摔的可不轻,门牙磕掉了不说,左腿还伤到了筋骨,铁男背他回来时都回不了弯喽。”
张爷爷刚蹦出最后一个字,立忱来不及说感谢就立刻上了车,辗转去了镇上的医院。
一路上,立忱思考了很多,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父亲的身体竟然如此脆弱,也是第一次感觉到父亲老了,比他心中的父亲老了太多太多,多到他再也不敢违背父亲的任何意愿。因为他怕自己的随便一个不同意,就成了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失意。
向服务台打听完毕,立忱迅速走去楼梯处,上了三楼骨科,按照护士提供的房间号找到了父亲所在的病房。
来到病房前,刚要扳动门把手,立忱突然看到了门旁的一排座椅上熟睡的铁男。铁男一米八的个子,蜷缩在四把座椅上,甚至可以用“卑躬屈膝”来形容。
立忱没有叫醒铁男,让他继续把属于他的梦做完。
进了房间,立忱看见父亲仰坐在最左边角落的床上,腿上打着石膏,憔悴的面容让立忱感觉刚过六十的父亲像古稀老人一般。
陈姨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见立忱推开门,立马站了起来,连忙笑着接过立忱手里的东西,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
刘老汉一看是立忱,立刻精神了许多,脸上浮现出笑容,对立忱说:“你就这么跑回来看我,工作可咋办,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有你陈姨和铁男照顾呢,你在这呆一会就赶紧回去吧,工作要紧。”
刘老汉说这话的时候,立忱从心坎里感受到了父亲的坚持、隐忍和善良。
“我看铁男在门口睡着了,是不是照顾您太累了?”立忱有些试探性地问道。
“可不是,这两天多亏了铁男,住院、办手续、买药、买饭全都是铁男做,每天晚上还要帮我擦身子,可累坏了铁男。你陈姨我俩都老了,只能让铁男做这些累活。”刘老汉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许是怕说错了哪个字让立忱反感。
一旁的陈姨慧心地笑着,看着这对父子能平静而和谐地聊天,心里也充满了欣慰感。
“爸,让我和铁男、陈姨一起照顾您吧。”立忱像是宣布什么重大的事情一样,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了这句话,彼时,他跪在床前,紧紧地握住刘老汉的手,湿润的液体浸满了眼眶,他从没这么近距离观察过父亲。父亲脸上的老年斑越发明显,一大半的发根都已变白,连胡子也有多半成了白色。老汉张着没有门牙的嘴,双眼直盯着立忱,接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痴痴地笑了起来。他没有问立忱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意见,他要好好享受这个美好的时刻,也是在此刻,他和儿子的距离又缩短了一大截。
出院后不久,立忱和铁男便开始操办起刘老汉和陈姨的婚礼。
婚礼安排在了农历七月初十,老汉说立忱的生日是七月十七,铁男的生日是二月初十,那就各取他们生日的一半,拼凑在一起,这样也会把亲情拼凑在一起。
婚礼并没有多么隆重,在老家举行,刘老汉和陈姨请了各自一方的亲戚,还有村里的乡亲们,在自家的院子里摆了几桌。
刘老汉穿着那身穿了好多年的中山装,他一直说这是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产物”,做人不能忘本,要记一辈子。
陈姨站在刘老汉身旁,依然像那天在医院时一样露出慧心的微笑,这也是属于她的时刻,不知道她会把这样的场景排在人生中第几个重要的时刻。
也许是第一吧。
拍照时,铁男站在陈姨旁边,立忱站在刘老汉旁边,镜头中的一家四口像是从没发生过任何矛盾一般,咧开嘴笑着,其乐融融。刘老汉依旧张着没有门牙的嘴,像个几岁的孩子,他多想让时间走的慢一些,让他好好记住今天,记一辈子。
也就是从那天起,刘老汉再也没抽过旱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