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宴席散去,日已薄西山,李府重归宁静。
在秋宴上大展了风采的王喻此刻已经醉了,悠哉着步伐满脸笑意地推开李府最偏的小院儿的草门,回到自己只有桌椅床的“雅居”,兴冲冲地摆开笔墨,挥洒
“恍有玉妙仙珠笔,一提十墨挥洒来。不当时日甘霖降,玉兰花开凤凰池。”
罢了将自己十年没有离过身的山水扇“刷”地给打开,喜滋滋地回想今儿在宴席上他大气的谈吐,与众宾客高谈论阔的仙之气质,在觥筹交错间可是尽吐四年来在李府不得赏识之痛啊。且如此给李府长脸,今后必定受李太守重用啊。
想到这个,王喻得意地晃了晃头。
但王喻的美梦并没有在他的想象里停留太久,金桂儿从来不给他留面子。
“你这好大的口气,还要去那皇城做官么?既然这样,怎地现在还悠晃着你那十年都不得换的假扇子,站在这只有桌椅床的屋子里做梦?我可瞧见张郎君正在收拾自己的家什要搬去前边儿湖颐园呢。”金桂儿趴在窗边,笑嘻嘻地对王喻说到。
“什么?张文?”
王喻大吃一惊。
这个张文又黑又瘦又难看,怎么能比得过玉树临风的他呢?况且今儿个这张文不过是作了首《致李太守》,又虚又假又客套,又怎么可能打败他精心推敲可堪字字珠玑的《秋夜月笙》呢?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王喻觉得自己此刻犹如飘落的破叶,摇摇欲坠。
“你那诗又虚又空又凄凉,张君的诗读起来一股的富丽堂皇之意,换我也是喜欢张君的诗。”
金桂儿的话犹如疾风,把王喻这个破叶子刮的晕头转向。
“张文的诗既不讲究格律也没有个什么音韵,只是个字面儿的好听,算的了什么?我的《秋夜月笙》可是你读了说好的,这才放在秋宴。”王喻看着金桂儿,一想自己仍要艰苦度日,又连叹几大口气,“世事无常啊!”
金桂儿从正门跑进来,“分明是你自己掌握偏差了,在秋宴上用这凄凉诗,我叫你作的《太守群宴》怎么不拿出来?”
“那诗那样虚情假意,旁人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也不是历来文人的风节!”王喻扶着额,怪金桂儿见识浅薄。
“该!”金桂儿骂道。
去年秋天的时候,李府的厨房失火烧坏了几个做菜婆子,因而新招了几个厨娘,这金桂儿便是其中之一。
去年的秋宴,王喻还没有资格参加,只能在后院孤独地徘徊。
后院的桂香浓郁,因冷气而清冽。
王喻,一个墨客,读书少,只作诗,离家五余载,一事无成。
王喻高叹一口气:“潦倒何时。”
“好一个无用书生。”沉浸于无限迷惘中的王喻被这话吓一跳。
来的是一个双髻小丫头,穿着厨房的衣服。突然的小丫头出现在后院里,王喻不痛快。
“这个小姑娘说话如此刻薄。”王喻心想,“我也是堂堂的一个秀才,怎么轮到这个做饭小丫头来笑话。”
“姑娘你怎么如此不尊敬人!”王喻瞪着她,其实心里的意思是,小丫头有什么本事取笑他。然而他又确实被这个小丫头给唬住了,表面上不怎么敢吭声。
小丫头却不怎么在意似的,冲王喻摆头一笑:“何来不尊敬?我可是来给你送餐的。”
接着扬手示意她拎着的饭盒。
王喻愣了。
“从今天呢,我金桂儿就每天为你负责一日三餐。”小丫头嬉笑着望着他,似乎在看他的笑话的模样。
而王喻,觉得这个精怪的小丫头叫金桂儿这么个名字,实在是太俗气了。
“谁给你的名字?”脱口而出。
金桂儿顿了下,不再瞅他,转而去摆碟:“你是个傻子?爹娘给的,还能怎么样?”
“你怎么在这里摆碟子?这是人家的院子。”王喻惊恐地小丫头灵巧地将饭菜一一摆放在亭子中的桌上,王喻这个老实巴交的穷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被人伺候着在这样的地方吃饭,他整个一不知所措。
仪表堂堂的王喻扭捏地坐在石凳上,嗅到桂花甜腻的香味儿,是碟中檀木红似的稠厚桂花糯米藕所散发的香气盖过了院中的凉意。
穷书生王喻没有吃过这东西。
“藕片咬起来脆嫩,而和糯米一起入口后又会变得像糯米一样柔软,这个时候,桂的甜香又完全出来了”。
这桂花糯米藕的确如金桂儿所言。
“你做的吗?”王喻盯着她,不敢相信。桂的浓郁的香气充盈在鼻边,而口中却是一股 清冽的味儿。
金桂儿看着他:“不然呢?”
于是她咯咯地笑了。
后来金桂儿果真如她所言每日送饭到王喻那个又偏又烂的小院子里。
头一次来的时候,金桂儿一进屋就瞅,结果也就瞅着一张桌一把凳一张床,那桌上还让王喻给堆得乱七八糟,整间屋子连一个放菜的地方都没有。
金桂儿两眼一瞪,王喻就发怵,老老实实地按照金桂儿的要求把自己的笔墨纸砚废诗烂书全倒腾到那小木板床上,留出地方给她放菜。
那顿饭以后就有两个小厮送了一套桌椅柜来。王喻有时候觉得金桂儿这丫头就像大小姐,哪里像一个厨娘。
不过金桂儿在吃食上还真是没有什么大小姐脾气,照着她自己的话每天来给王喻送饭。送来的吃食倒是颇有小姐的气派。篮子里装的菜每天都换着花样,今天的早餐带的是桂花木莲,明天的午餐来的是桂花醋鱼,下一次的晚餐是桂花片儿川。样样是色香味俱全,让王喻这个“没眼界儿”的开了眼界。
有一天她送来桂花藕羹后,一直腆着脸的王喻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样样菜都是桂花,金桂儿骄傲地一笑:“因为我就是桂儿啊。”
再后来,王喻就发现金桂儿的诗文水品颇高。
其实,在王喻眼里,她是对诗文的品鉴能力超乎常人。
那一日,金桂儿来到小院儿的时候,王喻正对着诗文唉声叹气。
老杜的诗,这其中的辛酸叫人怎么能不落泪。
“潦倒新停浊酒杯”,王喻越读越觉得凄苦,自己会不会到老了也跟老杜一样混个草堂,衣不蔽体,家徒四壁。
金桂儿恰好瞧见了,她当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金桂儿对着王喻立即大骂到:“你怎么就落得一个潦倒如此?日日都这样,这么多日子里来我这一日三餐地给你送餐你反而都不当回事儿呗?”
王喻当下愣了,他可一点儿都不知道一个厨娘能读老杜的诗。
而金桂儿却一点儿都没有消停的意思:“老杜忧国忧民心系天下,他写的可都是百姓之忧,像你一样有吃有穿地还整日唉声叹气不思进取么?”
“你哪里知道的这事情?”王喻大呼。
“怎么,不许小丫头懂得点文学了吗?”金桂儿反瞪他,“全天下就是你们男人能读书了?”
“也不是,可这是识字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你这样子的,难不成是逃窜出来的么?”王喻的眼神有中难掩的错愕。
“你怎么管这么多事情?”金桂儿接着对着他的诗指指点点,几乎将王喻每一首诗都挑出来骂了一通。
最后,总结就两个字:“呆板。”
王喻羞得找不着北,因为金桂儿说的还真像回事儿。
后来,在傲气十足的金桂儿的指点下,王喻就开始了无限的“学习”。
今日金桂儿来看看王喻的诗,说这诗不真实,“美人香草”用不得在诗里,王喻还没来得及说苏轼大爷就是这么用的就被金桂儿堵了回去,说王喻连个桂花糕的赏赐都还没着落,这么“志向高远”的诗是要给那位大人的看?搞得王喻本来就不多的志向就快没了。
明儿金桂儿又来视察,说王喻这个字,潇洒的字潇洒不上去,正儿八经的字又歪歪扭扭不成体统。
于是王秀才就被“回锅重造”似的洗刷了一遍。
这么一来二去,王喻觉得金桂儿往他跑的次数越来越多。
按照金桂儿的话说就是她被其他厨娘排挤,现在就快只剩给王喻送饭这么一个差事儿了。
王喻立刻着急了。
“那你怎么还越来越闲呢?现在当然是抓紧了去出头啊。”
金桂儿白他一眼;“出头那么容易吗?那你怎么还日日无所事事?”
王喻吃了哑巴亏,这分明不一样嘛。
“我呢,就是生错了地方,我要是达官贵人的女儿,现在保准比你还要厉害!”金桂儿又说,“我可有主意,知道怎么成名。”
王喻瞧着她得瑟小眼神,反哼一声。
“你听我的,一定能在秋宴上出名气的。”金桂儿又说。
王喻相信她。
于是,王喻在金桂儿的指点下,诵读百家官场诗、宫廷诗,日日在李太守的必经之路诵读辞藻华丽中看不中用的历朝诗人的诗,后来,他被李太守就“想”起来了。
然后,被通知去参加秋宴。
王喻得知这个消息,抛开自己的翩翩风度,在小院里纵声高歌。
金桂儿不屑地撇他一眼:“还不是应该的。”然而自己也高兴得把偷给王喻的酒喝掉一半。
那晚上金桂儿一直跟王喻喝酒,王喻把他自己觉得写的最好的《致李太守》修修改改,拿给金桂儿看。
金桂儿醉醺醺地说:“其实,还是破诗一首。”
第二天清早,王喻脑袋一懵。不知道怎么了。就记得昨晚上金桂儿好像跟自己唱歌喝酒,摸一摸,笛子笙都还在手边。
第一次跟女孩子喝酒啊,呆瓜王秀才在屋里转来转去,就觉得跟做梦一样。
昨晚满院子的桂花香,也不知是桂花酒的香气还是桂花的香气还是金桂儿的香气。
王喻醉了。
瞧见小桌上摆着一首诗,是他自己写的《秋夜月笙》。
王喻逮着自己的诗,觉得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写过好诗?
要是天天有人陪着啊保准就是一笔一首好诗。
王喻哼了一声。
秋宴过去了很久以后,王喻发达了。
金桂儿对他说;“你这样混日子也不是个什么事儿,还是去考个乡试。”
于是王喻收拾收拾包裹就走了。
只考了秀才的王喻还没考过乡试。在考场里战战兢兢,花了十二分的功夫,整出来个他自己都要害怕的试卷。
考场的小宿舍里头其他人拉帮结派,而考到发癫的王喻就在厨房的小桌边瞪眼——吃的这什么玩意儿也太差了。
王喻无比思念金桂儿的菜。
考完了试,王喻招呼也没个心思打,就往李府奔。
冲进自己的小屋子里,果然金桂儿已经摆好了许多的菜,只是不见她的人。
王喻不好意思自己吃。等了许久又不见人来。
丢了?王喻突然着急起来。
要是金桂儿走了可怎么办呢?在这地界儿王喻没个认识的人,以后又要沦落吃量粥?那他这个乡试没考好的,以后还要不要考呢?
王喻也说不清到底是喝不得个什么。
“唉声叹气!”金桂儿突然从后面敲了他的脑袋。
“你不要这样吓人。”王喻其实大叹一口气。
“我告诉你,我现在有名气了!”金桂儿笑意浓浓,“刺史来李府,点名儿要吃我的桂花糯米藕。给了我许多赏赐呢!”
是给人做饭去了啊。
“前一阵还说自己要被赶走了。”王喻也高兴。
“我跟你一样了吗?我就是生的地方不对我都能杀出血路来。”金桂儿得瑟得手舞足蹈。
“你又去偷听说书了?叫你不要这么粗野,哪里像姑娘。”
后来发榜的时候,王喻惊喜地发现了他中了。
“中了个什么?”
“中了个第一。”
“那不就是解元?”金桂儿瞪着他。
王喻也瞪着她。
“我也告诉你个好消息。”没有意料之中的惊喜,金桂儿反而平静地对王喻说:“我要去皇宫了,去御膳房。”
“怎么?”王喻又是大吃一惊。
“以后呢,我就再也不能逃出去听书了,我也不能有个你这样的朋友了。”金桂儿盯着王喻,“以后呢,你也不用人盯着了,要做官了。”
“那,那我就吃不到你做的菜了。”王喻看着金桂儿,觉得金桂儿的眼里似乎有水气,王喻也觉得自己的眼里有水气。
“你做官了,吃什么没有。”金桂儿突然又笑起来,“不过我可是御膳房的级别,你也的的确确吃不着了。”
这倒是真的。
王喻从那天起就没见到金桂儿了。
直到官府大张旗鼓地来迎他去做官,也再没见到。
王喻走的时候,向府里人打探金桂儿,没人知道。
那一年啊,李府的老桂树死了,后院的桂树一棵都没开花。
做了官后的应酬寒暄让呆板王喻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想回头能问问泼辣金桂儿该怎么个办法,结果问题积累了一大堆,王喻在书房里喝酒,委屈地只能自己领会了。
后来嘛,王喻遇到了一个“老官爷”对他示好,在宴席上大说李府秋宴上王喻是怎么怎么出彩,这时候的“老官场”王喻只想说,只么丢人的事儿您啊还是忘了吧。最后这大官人问他;“那首什么秋月的诗,你拿出来咱们瞧瞧?”
王喻虚假地笑一笑,说;“您记错了呐,我当时写的是《致李太守》嘛。”
咱王解元是有志向的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扭捏做白日梦的小秀才了。
他进了殿试,在中枢机构留了个差不多的印象。然后把自己的心思全都留在了仕途上,等着那一天能在皇宫那正大堂里边做官。
为了啥?为了那群臣晏里头的一口桂花糯米藕。
其实,王夫人知道,王喻有一幅字就偷偷地藏在书房那个暗间里。后来,胆大包天的王官员把它烧在了御膳房的炉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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