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目送

文／亦恬

回望成长之路，我几乎都是在外婆的目送中长大。二十多年，外婆一如既往的深情目送，让我在道路尽头再三回望时，总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三岁时，外婆已七十岁。等到我去上学时，外婆已经走不了远路。那时，我常闹脾气不肯上学。外婆就哄我，仔细帮我收拾好书包，对我说：“快去上学，你慢慢走，一点也不远，外婆在这里望着你走。”

外婆家门前是一片田野，我要走过田埂，再穿过一个小树林才到学校。外婆就站在院子门口，望着我走。我怕她骗我，走几步就回头看她是不是在望我。而我每一次回头，外婆都在望着我，她看到我回头，就朝我摆手，示意我：别急，外婆在这里看着你。

外婆没骗我，我每次回头都看到她摆手。外婆的目光似乎有神奇的力量，知道外婆在望着我，知道我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在外婆的目光中，我就倍感安心。外婆的脚步虽不能伴随我，但她那深情而专注的目光，给了我力量和勇气。

我念中学时，每天都骑自行车上学。每天，我一推起自行车，她比谁都敏感，再三确认我是否吃饱了饭，不厌其烦地叮嘱我慢点骑车、注意安全，然后才让我走。等我骑上自行车了，她就站在门前，朝我招手，说道：“别急，还不迟，你慢慢踩车，外婆望着你。”我让她回屋去，她执意不肯。外婆每天如此，直到我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才会回屋里去。

有时，外婆还走出门口，到大路边上目送我。有一次，妈妈来接我回家过年，外婆忙活了半天，好像家长第一次把孩子送进幼儿园那样，各种叮咛和不舍。妈妈搭我到村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外婆，却看到外婆已经走到大路边上，她佝偻着背，拄着一根拐杖，远远地望着我们。妈妈心酸地说：“难为外婆，她爱她的儿女子孙，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深！”

我懂妈妈的心酸，外婆已是一年年地苍老了。读高中时，我在校寄宿，周末才回外婆家。那时，外婆的眼睛变差了，视力越来越模糊，走路也愈加艰难了。有一次，她半认真半玩笑地说：“等你下次再来看外婆，可能都没有外婆了。”这句话像把尖刀，刺中我内心的惶恐。外婆越年老，变得越固执，她永远担心我没吃饱饭。我去看她，不过是想陪她坐着聊聊天，可每次我的回来都让她忙活半天。有一次，我顺从她，吃了两碗饭，还喝了汤。我已经吃饱了，她就是不信，缠着要给我添饭夹菜，我也不知哪来的气，把碗一放，说道：“你再是这样，我下次就不来看你了！”外婆也不再说什么。

我离开时一直往前，没有回头看外婆。但我知道她就站在那里望着我，也许风正吹着她的白发，也许她已看不清我远去的背影，可她依然会吃力地望着我，担忧我走出她的视线后安全与否，担忧我没有她的照顾温饱与否……我骑着车不敢回头看，想起她的话，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外婆已垂垂老矣，她还能目送我多少次呢？

去年，外婆患癌，已是中晚期。外婆的苍老仿佛在一瞬间逼近来，看着外婆，我看见了时光的流逝，它在我上学放学、日出日落中溜走，在外婆那狭窄的厨房里溜走，在柴米油盐中溜走……外婆告诉我：“不用怕也不必难过，外婆老了，避免不了要走那条路。”外婆早已看淡了生老病死，可她舍不得我们，她热切地关心我的生活、关心我的前程……但她已不再提她自己了。现在，我去看她时，她不再说忧伤的话，但她又有意识地给我各种叮嘱：无论何时，都要吃饱饭；用功读书，将来有个好的前途；以后就不要老是跑回来了……

如今，她几乎是硬撑着身体来跟我说话，她的病已经愈来愈严重，连说话都吃力了。我不能跟她说太久，便起身告别她。她艰难地从床上起来，她是想送我，我连忙阻止她。她执意要起来，我知道我拦不住她，这二十多年来，她有哪一次肯不送我呢！

她颤颤巍巍地，双手支撑膝盖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来，走到院子门口，扶着院子的门，她异常枯瘦，好像经不起一阵风，她额前散落着白发。我知道她非常艰难了，可她看着我时，仍露出亲切的笑容，我们心有默契一般，都说着轻松的话。她不再说离别，却一遍遍地对我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她祝我有一个好的前程，祝我拥有健康的身体……我探望她时并不难受，告别时却沉重无比，她愈苍老，我们的告别就愈艰难。我们笑着说下一次，可我们心知肚明，还有多少个下一次呢！

我又一次在外婆的目送中离开。让我勇敢地向前走去，所有人都会去到未来的更远处，我却忍不住频频回头，看见一个人站在秋风里，凌乱了花白的发，沧桑了愁苦的笑容，仍向我伸出那手，作举步维艰的送别……在我一次次的回望中，外婆那一如既往的深情目送，何尝不是岁月洪流中的一股温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