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苗大叔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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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街尽头有一家报亭,那里提供免费热水,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打便签纸,一支笔,二十四小时开放。
老板徐大爷目不转睛地盯着街头,偶尔用笔记着什么。
老伴儿刘大妈负责清扫这条街,她大部分时间就坐在那把破旧椅子上,看着徐大爷。
这是步行街拆迁的第三次通知,每一次通知差不多相隔十年,这三十年里,步行街从一间间老旧的小作坊变成现在的高楼大厦,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变迁,然而,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
因为,他们在等一个人,并且,他们相信,这个人一定会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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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西站下车,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火急火燎地往公司赶,一路满头大汗,看到报亭直奔过去,选了冰镇的矿泉水,报亭的大爷摇摇头,他让我把水放回冰柜,从报亭外接了一杯白开水递给我。
他说:“年轻人不注意身体,出这么多汗,喝这么凉的水,以后老了都是毛病。”
我心想,你一个开报亭卖水的,还不让我买水,你这生意怎么做呢?
我起身说谢谢,在我要离开时,看到报亭正对街头这一面挂着一个铁皮牌子,上面写着:女儿,我们一直等你回来。
虽然着急赶回公司,但强烈的好奇心让我又坐下来,我问大爷这怎么回事,大爷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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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一个普通的夏夜,一场暴雨席卷全城。
我们一家人刚吃完晚饭,突然停电了,街上的人说是打雷把变压器击坏了,女儿晓君要写作业,我摸着黑去找蜡烛,记得蜡烛是放抽屉的,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就抱怨了几句。
晓君妈妈和我就吵起来了,她说我整天在外边工作,家里什么事也不管,不管就不管吧,一支蜡烛找不到也要骂骂咧咧,那天,厂里的领导刚把我说一顿,批评我这个月请假多了,我本来就没好气,借着酒劲,那股怒火就给点着了。
黑灯瞎火的,我把饭桌给掀了,晓君吓得抱着妈妈哭,他们娘俩跑到门外阁楼下边避雨,我听到晓君妈妈说到隔壁去借一支蜡烛。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条件这么好,一支蜡烛都是标配,不多不少,每家可能只有一支。从邻居家没借来蜡烛,晓君妈妈又开始嘀嘀咕咕,我躺在床上没好气,可晓君却说,作业必须要做,明天还等着交呢!
我就骂了句:爱写不写,明天别上课去了。
孩子气哭了,跑到门外,过了会儿,我听到晓君妈妈喊晓君的名字,我就更烦了,开门出去,晓君妈妈说,晓君跑了,让我去找。
我当时的反应是,兔崽子,说她两句脾气不小,爱跑就跑,我不管。
但直到两个多小时后,孩子还没有回来,我才着急了,一开始是我找,再后来街道的干部组织帮忙找,因为之前下着大暴雨,没有谁看到孩子去了哪里,所以找了半宿也没有找到晓君。
当天晚上,我还抱有幻想,孩子应该是跑到同学家里了,第二天早上就会离开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幻想仍然没有破灭,因为孩子是背着书包出去的,我想,她一定是赌气藏在了什么地方,一大早又去上学了。
我和晓君妈妈去学校找孩子,老师和同学都说没有见过她。
我这才意识到出事了,报案,登记,等待,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过了两天,一个线索让我振奋了,步行街上的王哑巴比划说,他当时在面馆这边的路灯杆下纳凉,因为停电啥也看不清,但隐约能看见晓君往北边的老磨盘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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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老磨盘,据说从明朝开始就有了,相传很久以前这里有一头怪驴,专门晚上拉磨,白天歇息,有人说晚上看到怪驴根本就没有拉磨,拉磨的是一个黑衣人,传的越来越邪乎,说看到的人没多久就死了。后来还传说,凡是晚上出去,没事儿在老磨盘瞎转悠的,要么莫名其妙死去,要么离奇失踪。
但是,除了王哑巴的一面之词,再也没有晓君的消息,我们曾经几度绝望。
我和她妈妈不知道后悔了多少次,每天我们都要哭,如果不是我自私,非要争执,把女儿骂出去,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我们几乎隔几天就要往派出所跑,问问有没有线索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但后来,我们想,既然谁也没有见到女儿出事,公安局也没有下落,是不是就证明女儿还没有发生意外,也许她被拐卖了,也许……和老磨盘有关也说不定。
所以,我们宁愿相信,女儿还活着,只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为了让女儿回家,我们一直办这个报亭,因为报亭这个位置就是老磨盘,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我们总觉得女儿会回来的,如果我们搬走了,她万一想回来,找不到了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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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亭的徐大爷讲到这里,满眼泪花,他一边说,一边发抖。
徐大爷问我:你是干啥的?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女儿?
我说,我是记者。
母亲说过,如果能帮助别人,一定不要袖手旁观。所以,我打算帮他,我问了他女儿更多的信息,包括一张唯一的照片,还有许多他对女儿点点滴滴的记忆,我都记在了本子上。
在我将要离开时,我对徐大爷说:我一定尽全力帮你找到晓君。
徐大爷很激动,他从亭子里蹒跚着走出来,打开冰柜,又取了一个袋子,装上好几瓶矿泉水和饮料,还有冰糕,把口扎好,再套上一个袋子,然后递给我。
我连忙回绝,推着徐大爷的手要把矿泉水放回冰柜,但徐大爷是那么坚决,他把冰凉的袋子塞到我怀里,然后说:“我就这些东西,你别嫌弃,要是空着手求你办事,我过意不去!”
没办法,我只能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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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急火燎的赶回公司,庄总一看到我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我正要向他汇报出差进展情况,电话铃响了,他走出去片刻,再回来时就没有了刚才的情绪。
我拿出一根冰糕递给他,他嘎嘣嘎巴的嚼起来。
我斗胆问了问怎么回事,他蔫着说跟某影视公司合作的事儿泡汤了。他在房间里走了不下一百个来回,然后对我说: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挖出个奇闻异事的素材来。
我马上把报亭的事情讲给他听,他听后非常感兴趣,再从我袋子里掏出一个冰糕开吃,一边嘎嘣嘎嘣的嚼着,一边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先弄个策划案出来,然后去把那徐大爷请到公司,告诉他我们可以帮他,但需要他配合我们实施整套策划。
白天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报亭跟徐大爷一番承诺,晚上加班弄策划案,第二天交给庄总和余总看,他们修改了一些,总体比较满意,然后落实请徐大爷来公司拍摄事宜。
但没想到的是,徐大爷本来答应地好好的,一说到让他拍摄这个事时就一口回绝了,他的理由是:绝对不能离开报亭,万一女儿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跟我一同去的小谢却说:大爷,您还真信您女儿能自己回来啊?您得靠我们公司帮您才行啊!
这一下子可把徐大爷给搞得发火了,他说不去了,不用我们帮忙了,他还说,干什么都行,让我离开这儿绝对不行,他还嘀嘀咕咕:当年就是我大意,女儿才走了的,要是今天我还稀里糊涂,恐怕这辈子也见不到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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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总指示:必须拿下徐大爷,拿下报亭。
既然徐大爷不来,我们就转换思维,来现场实地拍摄,这样再取一些步行街的景,说不定比在摄影棚里的效果要好得多呢。
我们一群人每天往报亭跑无数次,徐大爷一开始还挺倔,后来在我和小谢的软磨硬泡下终于肯“被帮忙”了。
节目筹备和拍摄的挺顺利,徐大爷竟然是天生的戏霸,说起他这个事,半个小时过去了,不带结巴一句的,声情并茂,简直都不需要后期改多少。
一切如火如荼往前推进,本想这次怎么也能得到几位老板的刮目相看吧,不成想,在节目要发布的前四天,一个人的话彻底击碎了我的幻想。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傍晚,在步行街的另一头儿,徐大爷的老伴儿刘大妈正在街上清扫垃圾,她一看到我,就一路小跑到我跟前,说有事情找我。
我们在露天广场的椅子上坐下来,刘大妈叹了一口气,她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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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那天晚上,女儿晓君和爸爸赌气,迎着暴雨跑到街上。
我去追她,没有追上,这么大的雨,这孩子也是倔,怎么说跑就跑了,我就在她后面喊:你爸就那臭脾气,你别跟他计较行吗?
孩子一点儿都没有停的意思,雨下的更大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就在肉铺子下面避雨。
我看到了王哑巴,他比划说晓君往北边跑了,我就去找,一直找到大磨盘的老宅子,那里以前说死了不少人,传的很邪乎,又下那么大的雨,我也害怕了,就没敢往前跑,但我还是在喊:晓君,晓君。
但是,晓君没有答应我。
后来,雨就停了,街坊四邻帮着一块儿找,后半夜的时候,我们在排水渠找到了晓君。
她从上面的台阶踩空摔下去了,掉到三四米深的排水渠里,我的晓君就这样走了。
街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老徐也知道啊,可是他不相信,他不肯原谅自己,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啊!
女儿都火化了,他还是不信,他一直都不信。
哪里还能找到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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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庄总,他沉默很久还是决定要帮徐大爷找女儿。余总也说,你这是陪着一个疯子玩儿游戏啊!
但是庄总说,现在咱们杂志和网站的关注度这么低,不搞出点儿新鲜事能火吗?
我和余总都觉得,不能拿着别人的伤疤当娱乐玩儿,要是被大众知道了,会把公司的脊梁骨戳断的。
但是庄总又说,公司为了筹划这件事,前前后后也花了不少钱,就这么白搭了吗?我们总得要有所回报吧?
这话确实也不虚,粗算了一下,光是前期的拍摄,请人,后期,目前已经差不多有五万块钱,就这么放弃确实相当于把五万块钱打水漂了。
大家商量了半宿,最后庄总决定:一定要把这个节目做完,不仅要做,而且要做的漂漂亮亮的。
他像模像样的搞了一个煽情的寻人启事,镜头里的徐大爷老泪纵横地等待女儿的回归。在网上高度热炒了三天,的确是赚的盆满钵满。
就在庄总准备第四天发布真相,再进行新一轮炒冷饭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徐大爷和一个快到中年的女子拥抱在一起,步行街的报亭,许多人都在拍照发朋友圈,他们说,那个女子的名字叫徐晓君。
徐大爷面向媒体记者采访时说,虽然老伴儿好几年前脑子就出了点儿问题,但是我相信女儿的回归一定能让她慢慢好起来的,谢谢你们的帮助!真心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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