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孙绪真从干渴中醒来,缺水的身体羸弱无力,口腔内充满的酸腐气味是胃液的残留。房间里的黑暗黏稠且潮湿,闷热的夏夜令自己脱水愈发严重,他头疼欲裂地爬起来,摸索着朝厨房走去。喝下一大杯水,终于变得不那么口干舌燥,肠胃也适应地蠕动起来,逐渐地恢复些了神志清。通往卧室的路漫长且遥远,闭着眼睛的孙绪真凭借记忆往回走,墙壁,门框,家具,床沿,他顺势栽倒不再动弹。自以为行走在深渊边缘的人,殊不知深渊是无限的。孙绪真了解他的罪行,无比清楚地了解,犹如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赤身裸体的自己。仿佛剥夺了自由,以及放弃了追寻自由的权利,每一个复制的日子,都是在切割被迫愈合的伤口。血丝如树木的根须盘踞在孙绪真的眼球,他臆想置身于空无一人的医院里,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四肢麻木手脚冰凉,下颌止不住地颤抖,消毒水的气味总能诱发他的被害妄想症。这里是生与死的中转站,谁也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是旁观者,什么时候是参与者;亦或者这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旁观者,无论如何都参与到了事件的发生,而每个人的抉择多多少少也改变了最后的结局。即便对于死者,也有所不同,是抱憾而终,还是安详离世。死去的人便是死去了,火化或土葬也无非是对遗体的处理,但活着的人——他们的情感也是有所不同,或遗憾或释然或其它。
后来的日子,孙绪真习惯了父母的责骂,并学会在关系紧张的家庭氛围中泰然处之。不是有意如此,更像是为了适应环境,当你无法去改变它的时候。具有权威的人才享有发言权,这关乎年龄,性别,地位,收入,经验等一系列合情合理的条件。如果你只是一个学生,如果你是一个孩子,你所能做的就只剩下接受。他们想怎么样,那便怎么样,不去发表个人见解也不夹带个人情感。这天,傍晚的太阳依然毒辣,光线斜射在床沿,在孙绪真的脚踝处占据了一小块。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神情黯然,苍白的脸色不知是刚死去还是才复活。卧室既没有启动空调,也没有启动风扇,盛夏就应该有盛夏的样子。有时会有风,把屋外的热气鼓吹进来;有时会很燥热,如阳光直射在皮肤上那般灼烈;有时会很闷热,似滚烫的毛巾将皮肤包裹。孙绪真略微转侧身体,挪移处留下一具人形。窗外橘红的天色渲染着建筑的外墙,他回想起以前的住所,有一台白色的洗衣机,滚筒的漩涡里堆出雪白的泡沫,时有停顿的轰鸣声使它像是一台制造棉花糖的机器。飞出的气泡在朝阳下晶莹透亮,底部还悬挂着摇摇欲坠的水滴。这样的气泡只是飘出了滚筒,它们飞不远。只要一小会儿,就破碎落地,变成一个黑圈。拖把经过后,地面不留痕迹,就连有气泡飞出这一事实也不会有人相信了。袁丽莉拿着抹布擦拭家具,一遍又一遍,直到可以反射亮光。家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混杂着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家务活总是做不完,灰尘总是无孔不入……孙绪真睡着了,没有失眠,没有噩梦,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
翌日清晨,屋外的蝉鸣好似洋洋得意的太阳,一大早就热起来啦,是要热得人们睁不开眼也堵不住耳啊,现在才七八点呐。大概是由于吸食树汁的缘故,所以它们才能声嘶力竭地唱,坚持不懈地唱,自鸣得意地唱。侧脸贴着被单,睡眼惺忪的孙绪真软绵乏力地趴在床铺边缘,一只耳朵听着聒噪的蝉叫,另一只听着紊乱的心跳。这两种来自不同身体的声音原本是互不相干的,随着各自生命的规律震颤。可就在刹那间,世界变得安静,除去冗杂的部分,感官所接受到的信息变得简单、纯粹。它和它的节奏完美协调,伴随呼吸的频率循序渐进,仿佛重组的基因链条演化出安眠的摇篮曲。生命的奇妙正是如此,遥想数亿万年前也是同宗同祖。另一种声音不合时宜地加入进来,在弹指一瞬间的睡眠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很快便把孙绪真从梦境中唤醒。坚持不懈地铃声将困乏驱散,孙绪真把身体支撑起来,然后赤脚踩在木地板上,一步步踉踉仓仓地走向客厅。
“哎哎,是我啦。”她说。
“噢。”
“下午出来玩吧。”
“不了。”
“为什么?”
“太热。”
“那去游泳吧。”
“嗯——不用了。”
“哦,这样啊。”
“……”
“你怎么不说话。”
“呃……”
“是我说太多了?”
“不是。”
“哎哎,眼看就要开学了,出来散散心吧。”
“散心?”
“我不想回学校,又觉得你挺好的,所以就一起出来吧。”
“……”
“我很烦?”
“没,没有。”
“那你能多说几个字?”
“可以——我是说,我也觉得你挺好的。”
“真的?说说看,好在哪里?”
“好在哪里?”
“好在哪里。”
“这很难说……”
“这有什么难说的,除非你觉得我没有。”
“没有没有……”
“真没有?”
“不是不是……”
“能约你出来还不好?”
“当然好,我只是……”
“嗯……”
“……”
“哎哎,我们还是开学见吧。”
“开学见。”
“拜拜。”
“拜拜。”他说。
通话戛然而止,犹如搭乘了急速下降的货运电梯,坠毁在楼层底部。怎么会是她!?就算是数学突击测试也未曾出现这般惊慌失措,孙绪真愣在原地发呆,刚才的对话好似凌乱的俄罗斯方块堆积在心房,越累越高。明明许久也不联系,现在可好,连简单地套近乎也省去了。哀伤与懊悔莫名滋生,他痛恨起自己的优柔寡断,心慌意乱地连话都说不清楚。在捕捉声音的瞬间,那人的脸也随之浮现,宛如音韵盘旋。孙绪真守着电话看了好一会,正欲望转身离开时,铃声又将他拉了回来。
“我们今天就出来吧!”对方斩钉截铁地说,仿佛刚做完一个重大的决定。
“不是说开学再见么。”
“哎哎,等不及了啊。你会出来的吧?”
电话的一头沉静片刻,“在那儿?”
“你说!去哪儿都行!”
“公园。”
“好嘞,那到时候见。”说罢便挂掉电话,十秒钟后再次响起,“哎哎,我忘记问约在几点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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