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西边,有河有桥,有碑有庙,庙前有钟,我喜欢敲。
这是在父亲幼时,我曾祖父写给他唱的儿歌,父亲说,这是对当时村庄的真实描绘。
我家住在村边,西边紧邻河边大路。在我家西北方向,拐进河里是一片高地,有半个足球场大小,高出东边路面一米半左右,人称“小庙邙”(这个“邙”字不对。我们那里把门外的空地叫“邙”,我曾在一个地方见到过“门”字里面一个“外”字,这个字意思最接近,可我翻遍了字典,也没有找到这个字,只好用“邙”来代替,虽然意思不对,却也无可奈何了)。之所以叫“小庙邙”,是因为那里曾是火神爷的庙,庙有两间房子,一间住着火神爷,六只胳膊六条腿,另一间住马王爷、牛王爷,马王爷是三只眼。在庙里的墙壁上,是浓浓淡淡的壁画。在庙前,立有石碑,父亲说,那是河碑,上面记着挖河的年代、经过等,他小时候看过。庙前还有一口大钟,声音响亮绵长。小庙邙四围,种满了槐树。
火神爷和小庙邙农历腊月初一,是火神爷的生日,生日前几天,河村人都会陆续抱来柴火堆在庙前。腊月初一,老人点燃柴火,伴着啪啪的响声,火光熊熊燃起,浓烟直冲云霄。人们敲钟烧香,磕头作揖拜火神。腊月底,两村中的富户都会拿出钱来,买回大小各色爆竹烟花,除夕之夜在小庙邙前面开始燃放,阖村围观,热闹非凡,这种热闹在元宵节还会有两天。晚上放烟花爆竹,白天是民俗表演,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等。演员都是村里那些大老爷们描眼画脸装扮的。他们一出场,总能引起哄堂大笑,伴随着喧天的锣鼓,新年的热烈气氛达到高潮。
后来,各种运动都来了。祭祀火神爷肯定是迷信活动,小庙立刻被推倒。后来,石碑不见了,大钟也不见了,庙墙上刻着花纹的大石块砖头、放祭品的方斗桌全不见了。只剩下一堆黄土在风中沉默,在雨里流淌。后来,在这一大片空地上,人们也种上了槐树。
但是,无庙胜有庙。我们那里办丧事的时候,有一项仪式叫“报庙”。就是在人入土之前,要先到庙里报到。所以,即使没有庙了,但多少年来人们都还是到小庙邙前报庙。
富章大伯说:别不信,火神爷灵着呢。火神爷通灵,河村人都知道。
四毛家离火神庙不远。那年冬天,四毛家屋里生着火盆,四毛的女儿在屋里玩火,不小心引起了火灾。眼看着浓烟滚滚,大火从屋里烧出来,大家伙赶紧跑来救火。可当时东北风正急,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红色的火舌吐出老长,人根本无法靠近,也无从救起。四毛号啕大哭:四儿还在屋里睡觉呢!可谁也进不去啊,情急之下,四毛把棉袄脱下,沾水后顶在头上,冲进屋里抱出了睡在床上的小儿子。他抱着孩子刚一冲出来,两间草房就被烧得坍塌下来。当房顶掉下来烧尽之时,人们看到了还在燃烧的方斗桌,当土墙倒塌之后,人们看到了刻着花纹的石块和墙砖。四毛的儿子被烧伤,治好后落下了满脸疤瘌,人称“疤瘌脸”。
富章大伯说,当时河西人要过大桥来救火,可是根本就过不来,因为整个桥面上都是滚滚的浓烟,呛得人只好后退。远远看见四毛家的屋顶上火球滚动,大家都惊呆了!
事情还没有完。四毛家经过火灾,一贫如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村里放(就是砍的意思)了两棵树,号召一些富户给他家捐了椽子、麦秸秆等物。春节刚刚熬完,四毛就开始央人托己盖房子。先砌墙。那些石块砖头统统不用了,堆在小庙邙边。当一群男丁喊着号子,夯实地基,一层一层把墙砌有半人高时,老天不作美,开始下起雨来,一下就是二三天,刚刚打起的墙被雨淋垮了。终于等到天气放晴,土也晒得干湿正好,四毛又开始召集人马砌墙,墙到半人高时,雨又来了!于是墙又被雨冲垮掉!如是反复了三四次!四毛真是欲哭无泪,村里人则议论纷纷。到杨花落满河面之时,四毛家的两间草房才盖了起来。
我的记忆里,小庙邙是一片树林,更是人们的乐土。特别是春夏之交,碗口粗的槐树枝繁叶茂,牵手成荫,槐花盛开之时,白花花的一片,串串挨挨挤挤,你推我拥,好不热闹!空气中氤氲着清幽的香气。家家户户,老老少少,㧟筐背篓,汇聚这里。手脚伶俐的年轻人、小孩子,猴子似的爬到树上,捋着槐花,大嚼一阵,吃饱了开始往筐子篓里装,装满用绳子系下来,再把空筐子系上去。春末夏初,青黄不接,槐花可是来救命的。人们说,是火神爷在保佑。
火神爷和小庙邙夏天,小庙邙更是个好去处。密不透阳的好凉荫,地势又高,又临西河,丝溜溜的河道风凉爽怡人。人们拉条竹席,搬把椅子,到这里乘凉闲话,被全村引为笑谈的一件事就发生在这里。
那天,平福大嫂抱着闺女在此乘凉。大嫂绝对是个美人,重眼双皮鸭蛋脸,乌发红颜,挺鼻朱唇,长得是青枝绿叶惹人爱。几个兄弟开玩笑:“嫂子,你咋看上平福大哥的?他可配不上你啊,哈哈哈……”平福大嫂看看静静流淌的西河,又把目光移向河边那一溜桶粗的大白杨上,平静似乎还很深情:“说实话,我当时看上的是这河,这树。” 一语既出,人们哄堂大笑。你这不是弄颠倒了吗?你嫁的是人,不是树!等大家都笑完了,平福大嫂接着说:“那天来相亲,一进村就看见了那一排大白杨,河里水真清,还有一片树林,当时就想,能在这个村庄生活该多美啊!所以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哦,原来是看上景致了!”……
大家嘴上嘻嘻哈哈,但却都不约而同的去看那碧绿澄澈的河水,挺拔高耸的白杨,还有这个绿荫遍地的小庙邙,以及绿荫拥抱中的青砖灰瓦,仿佛突然之间觉得这一切真的很美!平福大嫂的娘家是老东乡,那里土贫地薄,树长不高,水质不好,人人一口大黄牙。见到如此水清树荣的村子,自然欢喜非常。现在来看,平福大嫂也绝对是个有情怀的人,能介意自己居住环境的农村妇女,还真不多见。
如今,小庙邙已和河边路一样低,那里的土被人们拉去做了砖,盖了房,那里的树也早已不复存在,被人们砍掉卖了钱。西河的水几近枯涸,只有河中心还有几堆芦苇在摇曳。那个让我们躺在竹席上眯着眼睛看光圈、夜晚寻知了牛的小庙邙没有了,让我们夏天游泳冬季溜冰的西河也没有了。现在的孩子已经不再知道火神爷和小庙邙,他们也没有西河去摸鱼摘菱,要么躲在屋里看电视打游戏,要么被送往城里,去寻找父辈心中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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