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天前,我正往园区的主楼方向走着,前面园区大门方向,远远的,就瞧见一辆自行车横向朝我这边驶来。车上的男人左手扶着车把,右手竖得高高的,左摇右摆,与不远处的那一排旗杆上飘扬的万国彩旗遥相呼应。
自行车越来越近,那右手摇摆得越发热情。明显是在和人打招呼。
和谁啊?我脑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360度无死角勘察之后,确定除了我自己,就只剩下踩在脚底的影子了。
——那只手在和我打招呼呢!我像个醒酒的人,努力睁大双眼,目光顺着那手往下一点点聚焦……自行车上的那张脸越来越清晰,大圆脸,有点肉乎乎,但还算不上肥胖。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嘴咧成了对勾,再定睛一看……哦,原来又是他!
加上这一次,我与他共有三面之缘。当然,也可能存在着另一种情况,他天天都在目送我上下班,而我却一次也不曾注意到。这不能怪我粗心大意,他总是坐在大门口那间占地1.5平米左右的白色岗亭里,我没有佩戴望远镜上班的习惯,不可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清里面的人到底长啥样。更何况,他和他的其他同事一样,都穿深蓝色制服,戴深蓝色大盖帽。怎么辨认呢。
没错,他就是我们这个办公园区的保安大叔。
一个月前,因为一点公事,办公室没人腾出时间去办,我主动请缨去门岗房交代相关事宜。结果,就和这位大叔“认识”了。
不知道是我比较礼貌客气,还是他当天心情本来就很好,反正当时他笑眯眯,一脸慈祥,要是粘上白胡子戴上金丝眼镜,再背上一个大大的红兜子的话,活脱脱就是圣诞老人。我交代完事情,谢过了他,正要转身离去,他突然又开口了,盯着我的眼睛,很真诚地说,其实就算你们不专门跑过来跟我说,我也会帮忙的。感动得我只好比上一次更真诚地向他连声道谢。
回到办公室,同事问我和哪个保安说的,我说年纪稍大的那位。她说那个人可凶了,总嫌我们接收到对讲机的声音后半天不回应。我大惊,没有啊,我觉得他态度很好,很和善啊。同事疑惑地挠头走开了。我想,自己运气真不赖,赶上了大叔心情正好的时候。
隔了一两周,我又去主楼附近,刚走到灌木丛附近,就听到三五米开外的地方,有个人冲这边喊话:“你们几点下班啊?”语气中透着真实的关切。我推了推眼镜,才看清对面的人正是那位保安大叔。走近的时候,我说了下班时间,大叔说那还行。为了回应大叔的关心,我也很官方地询问大叔的下班时间,他告诉我他们7点才下班,我说真辛苦啊,很不容易,大叔点点头,什么也没说,然后挂着笑容,目送我远去。
然后呢,就是两天前的这一次,在主楼门口又碰见了他。
恰好那天万里无云,时值中午,寒风也不知躲到哪儿晒太阳去了,天气好的就像PS上去的一样。大太阳下,大叔蹬着车,高高地挥着手,被冻得红扑扑的脸蛋上,还是挂着他那圣诞老人式的慈祥微笑。那时候,我正站在主楼门口的玻璃自动门前,远远望着他骑车过来,如十六七岁的追风少年一般。说来惭愧,这一次,我依然没有马上认出他。大概愣了三秒后,我才反应过来,连忙冲着他的方向点点头,脸上由衷绽放出笑意。
大叔从我前方十米远处匆匆骑过,他笑眯眯地盯着我的眼睛。刹那间,心里涌出说不出的感动。这次,大叔没有冲我喊话,可能他已经把我看作老朋友了。老朋友之间通常是不用虚伪的客套话的,点点头,挥挥手,就能传情达意。
大叔挥手那一幕,好像印在了我脑海里,让我舒坦了一整天。是的,一整天。直到我写下这几行字时,心里依然暖洋洋的,仿佛重新回到了那天中午,又站在玻璃门前,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看着远处那只手高高扬起,左右挥舞,越来越近……
大叔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哪里人,一个月挣多少钱,我一无所知。然而,那些并不是我关注的。
他整天都坐在那间小小的岗亭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那里四面都是玻璃窗,看得见头顶的蓝天和地缝里的蚂蚁。每天,有无数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人打他眼前来来往往;每天,有各种颜色的高中低档的小轿车入园出园,更有各式各样送快递和送午餐的摩托突突突地穿来梭去……可是,或许从未有人为他停留一秒,更没人有兴趣知道坐在门岗房里时,他在想些什么。人们对他的唯一需求就是,小轿车入园出园时,他需要在座位上摁一下按钮,红白相间的钢制门档会自动升起或降落。
写到这,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有一回,我看着一辆车刚出园区,当时门档还没有放下来,我赶紧快步小跑,想从它底下过去,这样就可以少走三四步。毕竟,两年多没有好好锻炼了,养成了我的懒人逻辑,少走一步是一步。就在我快要走到门档附近时,它却开始迅速下降。要知道,若是被门档劈空来那么一下的话,我脑袋肯定会享受到梅超风九阴白骨爪的滋味。说不定,那场面会比炸弹突袭西瓜还要惨烈一百倍。就在我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往前冲的那两秒里,门档又快速地升上去了。显然是岗亭里的人看到了我,专门升上去的。我赶紧很识抬举地快快走过门档,扭头向岗亭里的人点头致谢。现在想想,或许当时坐在那里的,就是这位大叔呢。
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特质,有人招财,有人招祸,有人招黑。厚着脸皮说一句,我这人好像是招人说心里话体质。很多和我头一回见面的人,都情不自禁会和我说几句心里话,前提是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说什么掏心窝的话呢。也许,是他们的慧眼早已看出我嘴很严,绝不会泄密出卖他们。
很多年前,公司组织员工体检,地点在东八里庄的住邦2000商务楼里。我去的时候,是一个周六的早晨,抽血、验尿、做B超、量血压一番折腾后,吃了体检中心提供的面包牛奶营养早餐,一下楼,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呀,好美!那是初冬,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雪,楼前的灌木丛上覆盖着各种造型的晶莹剔透的冰花,美极了。我掏出随身携带的相机,蹲在那排灌木丛前,耐心地找角度调焦距。这样的美景,用微距效果最好。
不知拍了多久,突然感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扭头,身后果然站着个人。也是一位保安大叔,五六十岁模样,身子挺单薄的。大叔好奇地凑过来,看我那么专注地在拍冰花,有点不理解那玩意到底有啥好拍的。随后,他与我闲聊起来,说他来京打工几年了,有几年没回过老家了,每个月都会给家里人打电话报平安,云云。聊到最后,已经没啥可聊的了,大叔这才红着脸,犹犹豫豫地问我,能不能用我的相机给他拍张照。他今年过年不回家,想给家里寄回去。
给大叔拍完照片后,我在马路对面的巷子里找到一家洗照片的小店,把相机里的那几张照片拷出来,交给了店员。然后付完钱拿好票据,跑回马路这边,交给了保安大叔,给他指了指小店的方向。那天,我收到了他满满一箩筐诚恳的谢意。
还有一次,和我说心里话的,是一位看门人。
那次是去郊区爬山,具体是哪座山已经记不起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野山,是收费的山。当爬到山顶的亭子里,正一览众山小的时候,一位在山顶负责看园的老人冲我走来,可能是看到我在用手机拍照,他请我帮他看看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出了点小毛病,他不懂该怎么弄。我接过来,帮他看了看,到底有没有帮上他的忙,现在已记不得了,只记得老人和我说了好多他家里的事情,具体是些什么,也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还有好几次,坐公交车,遇到了和我聊各种心事的各种人们:八十岁的老太太说,她年轻那会儿是军人,当了三十多年的护士长,后来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没干几年就退休了,现在住在城里的儿孙每月还要她倒贴生活费呢,谁让北京房价这么高呢;从外地一路奔波赶到北京上访的贵州籍中年汉子,倚在公交车栏杆旁,说他女儿被村里恶霸欺负,他此番上京来就是要为女儿讨个说法,还好,有村里的上访介绍信,所有的交通费都可以免掉,包括公交车;六十岁的大妈不断扭过头,和坐在她后面的我聊北京低保领取中各种是是非非,听得我云里雾里的,下车时,大妈很坚决地说,再难办,也得办成。最有趣的是,有一回,公交司机也和我聊起来了。按理说,出于行使安全考虑,公交司机是不能和乘客聊天的。可这位司机倒好,一路和我闲聊,从他们的福利待遇有多么不人性化,聊到十几年前的诺基亚手机有多么经用,又聊到最近的物价涨得有多么离谱……下车前,我分明感受到,他真的很想很想我能再多坐几站的心情。
说了这么多,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愿意对我敞开心扉,喜欢和我说心里话似的。想想看,哪里是我有什么特异功能,不过是城市太大,而孤独的灵魂又太多而已。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从来都不是以地理位置来界定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只能由心的远近来决定,亘古不变。你在眼前,我看你在天边,你在天边,我看你在眼前。这些道理,泰戈尔老师早就在他的诗里总结过了。二十一世纪,互联网时代,愿意吐槽的人越来越多,愿意竖着耳朵倾听的人越来越少。
人们总是爱跟陌生人说心事,甚至掏心掏肺。而面对朝夕相处的人,却懒得再多说一句话。细细想来,真是耐人寻味。老话说得好,距离产生美,其实,距离也能产生安全感。童话故事里,长了驴耳朵的国王趴在树洞倾吐心事,现实生活里,年轻人在网络世界寻找知己,而那些不会上网的老人们呢,更多的时候,是逮着一个陌生人就开始说心里话,说的时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完后,各走各路,各回各家。这样没有心理负担,像买菜用的一次性塑料袋,简单方便,且很安全。这样很好。
昨天下班等车的时候,猛一抬头,望着马路对面高高悬着一轮圆月,瞬间呆住了。心想,这月亮怎么这样苍白,莫非月亮也贫血?再一看,苍白的不是明月,是路灯。生活常常就是这样,用一瞬间的恍惚,来悄悄试探你此时此地的心境。古人直把杭州作汴州,而今晚,我竟把异乡的路灯,看成了故乡的明月。
墙上的挂钟正在提醒我,夜已深沉。那么,写完这行字就去会周公吧。对了,下一次经过单位园区大门岗亭的时候,我会多停留一秒。我要仔细看看,岗亭里,有没有那张熟悉的笑脸。
嗯,就这么定了!
2018.2.8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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