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苍｜著
前情回顾《再世为人》
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我瘫坐在一片废墟中，低声呢喃：“青竹……青竹……你回来……”
黑风老妖，此时已是半残身躯，幻化不出人形，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双眼如蒙上了一层迷雾，嘴角似笑非笑。
“金莲，你怨我吗……”黑风虚弱的声音，随风飘来。
我止住哭声，扭过头，狠狠的瞪着他，咬紧嘴唇，不肯搭理他。若不是他，青竹也不会死，他害死了我第一次真心爱上的男子，竟还厚颜问我对他是否怨恨。
“其实，我舍不得吃你，更不会把你卖给那个肥头大耳的臭男人。我只是听人间说书的讲过，女孩子都喜欢英雄。所以我就想借赵嬷嬷的身份，把你卖掉，我再幻化成本来的人形去救你，演一个英雄救美的桥段……没想到，西门居然听到风声赶来，破坏了我的计划……”
黑风双眼迷离，自顾自的说着，仿佛是在回忆，没在意我是否听进去。
“金莲，你知道这十五年来，我有多痛苦……我堂堂千年蛇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竟情幻化成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妇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只因为你在她怀里睡得那么香甜，她对你也不错，所以我一口就把她吞下去了，没让她经受痛苦。我幻化成赵嬷嬷的模样，一直陪在你身边，把你捧在手心里，百般呵护。你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吗？”
黑风说到此处，艰难的扭过头，无神的两眼，直勾勾盯着我，嘴角泛起一丝莫名的笑容。
此刻，我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我接住他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黑风唾出一大口污血，眼神清亮些许，开始将他的故事悠悠道来。
“一千多年前，我还是一条没有灵智的蟒蛇，游弋在悬崖山涧，捕食飞鸟小兽。
一个燥热的午后，阳光明媚刺眼，我慵懒的将身子盘在一颗枯木上，吐着猩红的信子，逗弄栖息在树枝的鸟儿。
倾斜弯曲的枯木下，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水雾弥漫，给燥热的空气带来一丝凉意。
正是在这样一个惬意舒适的平常日子里，我的领地闯入一位不速之客。一条七丈有余的白蛇，竟在我眼皮底下，悠然自得的游进我的专属清池中，独自在那儿嬉闹玩耍，好不快活，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当时气急了，两眼射出精光，正要发作。池中的白蛇扭动身躯，拨弄着水花，蛇首竟慢慢显出人脸的模样，五官渐渐清晰，一米多长的黑发，在水中随波飞舞，把我看得目瞪口呆。
那张人脸幻化完全，浮出水面，刀削般的鼻梁，柔情勾魂的凤眼，娇艳欲滴的樱桃小嘴，真乃人间绝色。我见过无数人间女色，都没她好看。
那条白蛇顶着这张沉鱼落雁的脸庞，恣意游弋，满脸的傲慢，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
这让我十分恼火。我顺着枯枝往前缓缓挪动身躯，脑袋高昂，想要给这个入侵者来个下马威。我那时，尚未开化，只知道保护领地，却不知欣赏美人，刚才白蛇的神奇变化，在我看来怪诞离奇，不可思议。
尽管好奇她是怎么变化的，也不知她有多大本领，但我还是要展示下自己的威风。我心想，定要让她乖乖听话，臣服在我脚下。
我高扬脑袋，快速有力的吞吐蛇信，头顶一根锋利黑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是我最引以为荣的。
白蛇见状，含情带笑的眼神扫将过来，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四下的飞鸟受惊，朝着四面八方飞蹿。燥热的夏日午后，我竟感到一阵入骨的寒意，只得讪讪的收回信子，眼中满是戒备和不可思议。
白蛇轻哼一声，如玉珠落盘，清脆掷地，婉转入耳。正是这一声轻哼，让我感觉心脏受到撞击，颤抖了一阵，心中便一片清明。
我呆在原地，感受着全身有一股清流涌动，深入脑髓。脑袋嗡的一声，我眼中的世界，突然有了色彩。湛蓝的天空，苍翠的参天大树，五颜六色的野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色彩的世界。我低下头，看到自己丑陋的身躯，竟开始嫌弃。我抬头，偷眼看着白蛇绝美的容颜，开始羡慕、欣赏、迷恋……
“笨蛇……”白蛇见我呆呆傻傻的模样，不禁轻笑。
这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如天籁一般，我把嘴巴张开，试图说话，却只闻嘶鸣声。
“笨蛇，我知你在想什么，你才百年修为，刚开灵智，还不能口吐人言，自己好生修炼吧。”白蛇竟能感知我的意念，出言劝告。
我此时灵智初开，一心想要想要言人语，幻人形，听闻她语气亲切，便在心里想着要拜她为师，跟随她一起修炼。
不曾想，她一口回绝，说我又黑又丑，又呆又傻，根本不可能得道成仙不想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我倍受打击，想过放弃修炼，一辈子做条悠闲蟒蛇也不错。但她的倾世容颜已经刻在我心里。我暗自发誓，定要刻苦修炼，总有一天，要让她看得起我，让她爱上我。
后来，我一直悄悄跟在她身后，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未揭穿。
我每日陪着她刻苦修炼，汲取天地精华。她能幻化出人形后，就会到人多的地方避开我。我为了每日都能见到她，走了歪道，开始吃人。后来，我能幻化成任何一个被我吃掉的人。我终于又能在暗处看着她。
就这样，看了一千年……”
黑风说到此处，眼神再度蒙上一层薄雾，神情恍惚。
我听着他的故事虽有些感动，但我心中满是疑惑，不肯轻易相信。便直接问他：“之前在无染居，你明明说过，跟踪我娘亲是为了得到她的元丹，增加功力。你若对我娘一往情深，又怎会故意设局，还想着英雄救美！”
黑风身上的血，已经结痂，身子一动不动，唯有眼中那一丝清亮，才能表明他还活着。面对我的咄咄逼问，他无奈的笑了笑，开口说到：
“当年，若不是受白玉点化，我还是条呆傻的蟒蛇，或许早已毙命，她的修为高我五百年，我又怎能伤得了她。刚才我撒谎，只是因为在你面前，我不愿承认我对她的眷恋。苦苦守候了一千年，我累了，我想要重新开始。过去这十五年来，我把对你娘亲的爱，转移到你身上。我能把你抱在怀里，看着你哭，看着你笑，看着你对我撒娇……这十五年，是我一生最开心的日子。”
黑风说到这里，不禁嘴角弯弯含笑，一脸的幸福，竟看得我有些哽咽。我又怎忍心责怪他变心。他原本就是一条蟒蛇，蛇性本淫，他却能守心千年，只为坚持一份没有结果的单相思。
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爱人，守候千年，真的够了，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金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伤青竹。我以为凭他九百年道行，他定能保护你。我在无染居故意激你们，本是想看看他的本事。他若不能护你周全，我决不会把你让给他。只是，没想到，他竟然……”
我一听青竹的名字，即刻火冒三丈，厉声嘶吼道：“我不许你提青竹的名字，你不配！若不是因为你的试探，青竹也不会死！”
我的眼泪又哗哗落下，他与我相处不过一日，将我心弦拨动，却又离我而去……
黑风见我哭的撕心裂肺，心中一急，就想直起身来，耗尽气力，也只将头抬起少许，还引得一阵猛烈的咳嗽，又吐出几口黑血。
我听到他的咳嗽声，止住抽泣，转头看他可怜的样子，竟不忍再怪罪，爬起身来，跌撞着朝他走去。
他深吸几口气，终于将咳嗽压住，又继续说道：
“金莲，你听我说完……咳咳咳……你可知你刚才念诵的咒语，乃是观音大士的波罗蜜多咒，能除一切苦、度一切厄。九百年前，青竹就是受观音大士点化，一直在紫竹林修行。他在青灯古佛前，苦修千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在关键时刻，用他的元丹，激发你体内的佛法金身。之后，只要你念诵波罗蜜多咒，便可降妖除魔，救天下苍生。没想到，我竟成了那个恶人。只是，青竹九百年的修为，怎会如此不济，不堪一击……咳咳咳……”
黑风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只愿青竹能陪在我身边。
“金莲……对不起，是我害了青竹……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你能不能看在过去的份上，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我此刻跪坐在黑风跟前，他虽然罪大恶极，却也命不久矣，看着他恳求的眼神，我微微点了点头。
“波罗蜜多咒是无上神咒，有心人虔诚念咒时，观音大士会有所感应，现身前来度难。金莲，我自知罪孽深重，想要去紫竹林跟随观音大士修行，你是否愿意为我念诵一百零八遍神咒……还有，我虽有千年修为，却识人无术，人类的心思实在太复杂，你要提防芷柔芷若二人，今晚的主意都是她们出的……咳咳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黑风本性不坏，现在迷途知返，一心向善，我自然要圆他的心愿。
我点头答应，屈膝盘坐在地，双手自然结印，开始朗声念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薩婆诃……”
一遍，两遍……我一遍遍念诵咒语，周身金芒四射，身下九莲座时隐时现。
然而，观音大士的法身始终未出现在虚空，不知是他罪孽太深，连观音都度不了，还是他根本就是在骗我，只想死在我手里。
黑风的残躯在梵音中，一点点消散。他双眼微闭，脸上异常平静，还有一抹解脱和欣慰……
梵音过后，我望着眼前一小撮黑土，竟无语凝噎，两行清泪滑落，我在心中默念：
黑风，我和娘亲，终究是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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