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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名叫毛根生,但现在很少还有人记得他的真实姓名了。包括村子里那些看着他长大的老辈人,还有和他一起长大的同辈人,大家都习惯了称呼他为“瞎”先生。称呼他为“瞎”先生倒并不是说他就是一个瞎子,相反他的眼神比谁都好使,双眼都是标准的视力。这个“瞎”字的由来,倒更像是人们对他人生做的一个总结。所谓的“瞎”,几近于完蛋了的意思。这是人们对他的一种戏谑和嘲弄,但像他这样的人自然是听不出来的。在路上,与村子里相熟的人遇见,人们或多或少地强掩着一丝笑意,冲着他喊上一声“瞎”先生好啊。瞎先生每每都会露出一口大黄牙,冲着人傻呵呵地笑着。
同村的人都这么说他,也是有原因的。首先,他已经是快四十的人了,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整天的东游西逛,村子里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扎,地里的活从不插手,只让他年迈的老母亲一个人忙活。自然,这样的人也是娶不到老婆的,当和他同龄的那群人孩子都上中学了,他仍然是一个单身汉。这倒在其次,更让人感到费解的是他经常有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说一些不着边际又神神叨叨的话。人们提起他时,无一不竖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他这里有毛病。有时,人们也称呼他为“半脑壳”。但他不喜欢这个称呼,别人一这么说他,他就跟别人急,谁会跟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计较那么多呢。但他似乎很喜欢“瞎”先生这个称呼,倒不是喜欢“瞎”,大概是喜欢“先生”这二字吧。所以,人们当着他的面,都还是称呼他为瞎先生的。他开心了,别人也乐了,两全其美的事情。
瞎先生和一个真正的“神经病”,还是有一定的区别的。其实,在大部分时候,他表现得还像是一个正常人,就是那一双眼睛,让人看了,怎么看怎么别扭,如一双死鱼眼般,那双眼珠子像是被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的。看人的时候,也是那样直愣愣地看着你,看得人心里直发毛。还有就是,他走路的样子,明明两条腿都是健康的,但走起路的样子,让人怎么看都觉得哪条腿出了毛病。他走路时,先是向前迈出一只左腿,立定,再猛地掂一下脚尖,将右腿擦着地,像是断了般拖向前来。他这一奇葩的走路方式,引来许多孩子争相效仿,但大家谁也学得不像,搞不好,一个重心没站稳,还会摔一跤。
但有时,瞎先生的行为就诡异得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就曾有好几个晚归的人,亲眼看到,大半夜的瞎先生如同梦游一般,目光呆滞,如同一个提线人偶般,在村口的池塘四周转圈。他如同行尸走肉般一边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一边嘴里叽里呱啦的像是在念咒语一样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刚开始时,这着实把一些人给吓到了,还以为他被什么“邪祟”附体了呢。后来时间久了,看到的人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这又引来了一群孩子的模仿,他们微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像一个大法师除妖般,也一边围着池塘转圈,一边嘴里阵阵有词地说着一些从电影里学来的台词: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般若巴麻空……水下水鬼听令,速速现身,老衲今日就收了你去……
天真的孩子自然无所顾忌,但是他们的父母对此却是有所忌讳的,毕竟这个池塘里真的淹死过人。看到自家的孩子这样,总会忧心忡忡地冲上前去制止他们,一把拽着他们的耳朵,将其拎回家,嘴里还不忘叮嘱他们离有水的地方远点。
瞎先生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父亲和他是同一年出生的,读小学时两人一直都是同学。我们家也姓“毛”,真的要细细追究起来的话,我们还是同宗的。按理,我是该叫他一生佬(伯)的。
父亲告诉我,瞎先生小时候可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别人要花三天才能背下来的一篇课文,他最多只要一个小时,便能倒背如流。他的聪明之处还表现在算数上,尤其是心算上,那简直比按计算器还快。每次考试,只要有他参加,那么第一名就非他莫属。大人们都喜欢戏称他为“小秀才”。在他上四年级的时候,跟随父母去地里打油菜。他还曾做了一首打油诗“烈日当空晒,农民打油菜。没有一丝风,可怜我也在。”此诗一出,立马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为他们繁重的体力劳动带来了一些慰藉。
毛根生的父亲叫毛国庆,对于世代务农的毛家来说,毛根生的这种天赋无疑是祖坟冒青烟的喜事。他从这个儿子身上获得了他生平从未获得过的某种“虚荣”。村里人见到毛国庆,总要称赞毛根生几句,这似乎已经成为了村里人与毛国庆打招呼约定俗成的事情。这让毛国庆感觉脸上特别的有光,因此他对这个儿子格外的看重。
如果事情按照这个趋势发展,毛根生拥有的将是一个璀璨的前程。但是,命运的转折点却发生在了毛根生初一那年的暑假。一天,他跟随他父亲从村口的池塘经过时,正好遇到了我的爷爷和爸爸。于是两个大人便交谈起来了,毛根生指着池塘里的一只红色小球,问我父亲好不好看。我父亲也看到了那个小球,充满了气,漂浮在水面上。红色小球的球面上隐隐约约地刻着一些精美的图案,甚是好看。你等着啊,看我给你捞上来。还没等我父亲反应过来,毛根生就如同一块被扔进池塘里的石头般一头扎进了水里,听到这一声响,两个大人在岸上呆立了几秒钟。率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毛根生的父亲,他看到自己宝贝儿子落水了,立马便跳下去营救。我爷爷并不谙水性,只能站在岸边施于援手。很快,毛国庆便将自己的儿子从水里捞了起来,朝岸边的我爷爷递去。我爷爷站在浅水区,伸长一只胳膊抓住了毛根生的右手,将他从水里拖上了岸。
事情进展到了这里一切顺利,就在毛国庆准备上岸时,突然他的身子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一般,迅速地滑向了水中心。毛根生站在岸上,指着他父亲的脚踝,大声哭喊着,那一头浓密的绿色头发拽住了爸爸。
爷爷站在岸边大声呼救,毛根生被他拉在怀里。他一身湿漉漉的,身上的水还在不断地往下滴。在他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一个与往常并无二样的炎热夏日,毛根生亲眼目睹了父亲毛国庆一点一点地被池塘里的水所淹没。是整个地吞下,池塘犹如张开了一张大口,将他的父亲活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再见到父亲时,毛根生看到的只是一具湿漉漉的冰凉的尸体。
许是父亲的溺水给毛根生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从此毛根生的言行变得越来越怪异起来。于是,我们的“瞎”先生便就这样诞生了。
我就曾亲眼目睹过他发过一次病,我想来想去还是用“发病”这词最为妥当吧。当时我才上三年级,一天晚上放学回来,我看到瞎先生一个人在院子里自言自语的,好奇心重的我就趴在自家院子的围墙上,隔着墙缝偷看瞎先生。在他家院子的一棵榆树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但我看不见,我想瞎先生应该是看见的。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直盯在那里,像是在和什么打招呼一样,你怎么又来了。大概对方说了一句什么吧,瞎先生显得很不耐烦,连连摆了摆手,冲榆树的方向大吼着,你给我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我求求你了,不要在缠着我好不好了。说着说着,瞎先生便声泪俱下,蹲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看得我浑身的汗毛倒竖。瞎先生接下来说的话,才真正地吓到了我,我当时就吓得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之后的一个多月,每到那个时间点,我就开始发烧。我躺在床上,浑身无力,脑袋足有千斤重,整个人迷迷糊糊中,耳畔依旧回响那天瞎先生对着他家榆树方向说的话:你这个死鬼,死了就安安心心地去死啊,不要再来缠着我了,我活着也很痛苦啊……
太阳已经下山了,毛根生的母亲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地里回来。当她站在院门口,看着漆黑的家里时,心里蓦然一片冰凉。生活的艰难困苦并没有击倒她,反而使她变得越发地坚强起来。儿子根生,才是她真正的一块心病。在外人面前,一向要强的她从来就不承认自己儿子的脑筋有任何毛病,但自己的心里其实比谁都明白,儿子根生就一直没有走出过父亲溺水身亡的阴影。村子里就曾有过大师指点过瞎先生的母亲,说他丈夫的魂魄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一直偷偷地跟在瞎先生后面呢。瞎先生的母亲,也觉得自己的丈夫走得有点冤,就请村子里的大师在池塘边为自己的丈夫做了一场法事。在家里,大师又请出了何仙姑的牌位,摆在她丈夫牌位稍上一点的位置上,并嘱咐她道,每天夜里零点时,要瞎先生准时给何仙姑烧三炷香,磕三个头,这样才能镇住她的丈夫。必须要七七四十九天,中间一天也不能断,这样才显示出自己的诚心。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那就凭自己的心意了,愿意呢,就再多做几个晚上,不愿意的话,有时间给何仙姑上柱香,何仙姑心里明白了就行了。瞎先生的母亲,把大师的话一字不落地深深记在心里,那一段时间,零点时间一到,瞎先生的母亲就把瞎先生从被子里拉出来,按着他的头,在何仙姑的牌位面前给她磕了三个头,嘱咐他再鞠三个躬,给何仙姑上三炷香。如此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瞎先生的“病情”似乎真的好转了些,那些让人看起来十分诡异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少了。
但他这一天到晚,四处闲逛的毛病却依旧没有任何改变。让他母亲心里真正愁苦的,倒不是儿子不能体谅她的艰辛,而是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儿子还像这样,他又能如何生存下去。在这个世界,只要肯卖力,活下去肯定没有任何问题,但问题就在于儿子整日地晃晃悠悠的,这终究不是个事。
这天直到晚上十点多钟,瞎先生才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回来。当房门被推开的刹那,瞎先生身上的酒气便弥漫了整个房间。瞎先生的母亲一直在等着儿子回来,她想和儿子说几句,因此也没有早早地歇下。而是坐在窗前为瞎先生纳鞋底。
瞎先生推开房门也不进来,就只是靠在门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
瞎先生的母亲停下手中的活,看向瞎先生。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可以看出来,瞎先生已经有些醉态了。他的眼神有些迷糊,脖子一片通红,依靠在门框上的身子也在摇晃着,像是随时都会摔下来。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少有的清醒。
“妈?”瞎先生并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
“嗯?什么事?”
“能不能给我找个媳妇啊?”
这让瞎先生的母亲感到很意外,她没有想到儿子竟然还知道要找媳妇,这说明儿子正逐渐向好的方向发展。对此,她感到颇为欣慰。
想想儿子的年龄,也快四十岁了,确实是该找个媳妇了。只是,这个媳妇又该到哪里去找呢。瞎先生的母亲在心里盘算着,像儿子这种情况的,想找一个“正常”的女人,似乎已不太可能。也不可能有一个正常的女人能嫁到他们家来的。她想着女孩身上有点毛病的,也能接受,只要女方同意,他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什么资格去挑女方什么了。能够踏实地跟儿子过日子,有个伴就行了。
“妈!你听到了吗?”
瞎先生看母亲想了这么久,心里急了,不知道母亲是否把他说的话放在了心上。
“妈又不聋,听到了。”瞎先生的母亲脑子又一转,既然儿子想要娶媳妇,她刚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劝说下儿子改掉满村子乱逛的毛病。
“给你找个媳妇,也不是不可以。”瞎先生的母亲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但是呢,我有一个条件,你不能再这样游手好闲的了。从明天起,你就先跟着我下地学干活吧。你总不能指望娶个媳妇回来养着你吧?”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瞎先生不再像往常那样东游西逛的了,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母亲的身边,学习种地。要说这瞎先生确实也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一干起活来就不知道累似的。忙活了一上午了,中午喝了一大碗茶水,午饭都没吃就又下地干活去了。瞎先生的母亲,心疼儿子,想告诉儿子这下地干活是件长期出力气的活,不是靠一时的兴之所起,力气得使匀了,才能干得长久。但一想,又怕打消了儿子干活的积极性,于是便只好由着他来了。
就这样,瞎先生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异常的勤劳起来。不仅是肯下苦力在种地上,村镇上但凡有个什么活,只要能挣个百十来块的,瞎先生也不挑活,谈好了价格就去了。瞎先生的这些变化,瞎先生的母亲都看在眼中,喜在心上。她知道现在儿子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了,他迷糊了快四十多年了,终于愿意从那年夏天的迷雾中走出来了。当然了,她也很感激大师的指点,买了一些瓜果蔬菜和八百元红包前去拜谢大师。大师见瞎先生母子俩如此诚心,便也就“笑纳”了。
现在摆在瞎先生母亲面前的似乎就只有一个难题了,那就是去哪里给瞎先生说一个媳妇去。为了这事,她只要一得空就挨家挨户地串门,先是拉几句家常,再把话题慢慢地往这方向转,让她们帮忙打听着哪家有合适的姑娘,帮忙给介绍下,也把掏心窝的话说了出来,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不挑女方什么的,那意思是,只要女方愿意的,身体上有些缺陷的,都能接受。把这话一说,这事情似乎就好办得多了。
很快住在村头的王婶就帮瞎先生介绍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镇上的一个盲女,在一家盲人按摩店工作,名叫秀芹,算起年龄比瞎先生还要大两岁。秀芹是家里的老小,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该娶的娶了,该嫁的也嫁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还在家里。要说秀芹的长相虽说不怎么漂亮吧,但总体上来说还过得去。唯一的缺陷就是眼睛看不见,也相过了好几回亲,但大多被人家婉言拒绝了。秀芹小时候出了一场车祸,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之后就双目失明了。秀芹的父母在镇上的服装厂干了一辈子,手里也有些积蓄,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秀芹。想来秀芹也已经四十来岁了,如果还嫁不出去就真的很难嫁出去了。一想到女儿的婚事,老两口就一脸的愁容。所以当王婶找来时,他们就只说了一句话:“只要小伙人老实、肯干,愿意娶秀芹,秀芹愿意嫁的,我们不收一分钱的彩礼。”
在王婶的安排下,瞎先生和秀芹见了面。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时都显得有些局促,还是秀芹先开口说话的。
“那个,你叫个啥名?”
“啥?”瞎先生倒比女方还要显得紧张些。
“我是问你的名字。”
“哦,我叫毛根生。”瞎先生顿了顿,又无话可说了,怕对方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就又跟着后面,解释了一句:“毛发的毛,树根的根,生日的生。”
秀芹不觉得又有些好笑,觉得瞎先生身上冒着一股傻气。
两人接着往下聊,话题也就渐渐地被打开了。或许是各自身上的某种缺陷,让他们遭受了世人同样的白眼,因此也让他们有了共同的话题。秀芹把自己十岁那年遭遇的车祸详细地跟瞎先生说了,作为交换,瞎先生则将那年暑假父亲因为救他而溺水的事情告诉了秀芹。两个不幸的人互为对方遭遇到的不幸而哀叹。
“你坐得离我那么远干吗?”
“啊?”瞎先生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我坐得这么远?”
秀芹扑哧一下笑了,脸上微微漾起些红晕,让瞎先生顿时觉得秀芹甚是好看。
“我虽然是个瞎子,但是我的心不是瞎的,我能够感受得到。”秀芹拍了拍她旁边的位置,示意瞎先生坐过去。
“来,坐过来。”
瞎先生茫然地走了过去,在秀芹的身旁坐下。这是他第一次离一个女人如此之近,甚至都能够感受到从对方身体里幽幽透出的几丝温热的气息,这让瞎先生本来已经平复了的心情,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别紧张。”秀芹能够感受到瞎先生的紧张,出言安慰着。
“没……没紧张……”
“说话都结巴了,还说自己不紧张。”秀芹忍不住又想笑,“怎么,没见过女人,还是怎么回事?”
“没有离女人这么近过。”
秀芹这下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看我的脸?”瞎先生一时愣住了,疑惑地看着秀芹问道:“你……你不是……”
“把你的脸凑过来,我可以用手摸出来的。”
瞎先生小声地吞了一口唾液,声音有些干涩道:“哦。”
秀芹的双手在瞎先生的脸上有节奏地、有规律地摸了起来。
“你应该生得不丑。”她最后像是下结论般说道。
这句话倒让瞎先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瞎先生有些不安地挠了挠头,低着头,傻乎乎地笑着。
“你觉得我怎么样?”
“啥?”瞎先生又上下不安地揉搓着脖子。
“我是问你,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好看,好看……”瞎先生一连说了好几个“好看”,似乎除了“好看”就不会再说其他的了。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一句不知是在哪里听来的话,于是便说了出来。
“我觉得你比电影明星还要好看呢。”
说完这句话,瞎先生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地笑了。秀芹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话。”
瞎先生紧张地更加用力地搓着脖子,像是要搓掉脖子上经年累月的泥垢一样,有点吞吞吐吐地说道:“是我自己想的。”
“还是在哪里听来的吧!”
秀芹轻而易举地就揭穿了瞎先生的这个小小的谎言。
当天回去之后,王婶就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瞎先生母亲,这门亲事算是成了,女方已经同意了。
结婚的那天晚上,秀芹摸着瞎先生的脸,很深情地说:“从此,你就是我的眼睛了。”
瞎先生抓住秀芹的手,回应道:“以后咱们就好好的过日子。”
看着秀芹进了家门,瞎先生母亲嘴角扬起的是发自肺腑的高兴。这是她自丈夫死后,头一次真正感到高兴的时刻。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当众人散去时,瞎先生的家里再次安静了下来。瞎先生的母亲一坐到椅子上,就感受到了一种史无前例的疲惫,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变得越来越沉,身子的脊椎似乎都无法将她支撑起来了。她像一摊烂泥般瘫坐在椅子上。一天下来,忙得团团转,一口茶没喝,一口饭没吃,此刻,她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下。她的身体是沉重的,但是心里却是轻松的,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她身上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来了。儿子已经成家了,她觉得自己可以给那个沉入水底的丈夫一个交代了。往后的日子,将是他们小俩口的了,她就像一个舞台上的演员要开始慢慢退居到幕后了。她实在是太饿了,拿起桌子上的一块糕点,塞进了嘴巴里,还没有咀嚼几口,便累得睡了过去。
就在瞎先生大婚的第二天早上,瞎先生的母亲就去世了,就坐在大厅的那把椅子上,嘴里还含着那块嚼了一半的糕点。瞎先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他反而变得异常的冷静,仿佛母亲并没有死,只是安详地睡着了,做了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
瞎先生的故事到这里本该就结束了,然而命运的无常再次捉弄了一下瞎先生。和秀芹婚后的第二年一个秋天的晚上,瞎先生像往常一样,从工地做工一回来,就站在门口呼喊秀芹的名字。每次当他喊第二遍时,秀芹就会笑盈盈地从屋里走出来,迎接他。可是今天,却是个例外。瞎先生站门口叫了好多遍,也不见秀芹在屋子里有任何的动静。
他心生纳闷,秀芹在屋子里到底在搞什么呢。结果推开屋门,在家里找了个遍也不见秀芹的身影。瞎先生生气了,坐在大堂上,拍着桌子,大骂着,败家娘们的,这晚上的跑哪野去了。一个瞎子,又往哪跑?骂着骂着,借由外面昏暗的一丝光线,他隐约间看到院子里的那个榆树上好像挂了什么东西。他眯着眼睛,疑惑地一步一步朝那棵榆树迈去,走进一看,吓得他顿时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这声惨叫如幽灵一般飘荡在整个村子的上空。挂在榆树上的不是什么东西,正是秀芹。
秀芹上吊自杀了。警方很快就将这起案件给侦破了,罪魁祸首就是隔壁村子的一名鲧夫——大柱。大柱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有一儿一女,都在外地打工,妻子死于十年前的一场大病。妻子死后,他就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两个孩子拉扯大了。孩子都去了外地,他一个人在家感到空虚起来,在镇上的小摊小贩那里,买了一些色情光盘看起来。看完之后,更加憋不住体内的欲望之火,已经十来年没干过那事了,大柱的心思也就跟着动了。后来,和人闲聊时,知道隔壁村有一个“半脑壳”瞎先生娶了一个盲妻,他的心里渐渐地就有了想法。既然是一个盲人,什么也看不见,只要自己不说话,偷摸进去,她应该也不知道谁是谁。大柱心里如此盘算着,在瞎先生家盯梢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天下午,他见四周无人,径直闯了进去。刚开始,秀芹还真以为是瞎先生回来了呢,她还正纳闷,瞎先生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呢。话还没有问出口,就被大柱一把拉扯着到床上了。秀芹还没见过瞎先生这么猴急过呢,既然丈夫有这个需求,作为妻子的自然有义务尽力配合着。脱光了衣服,躺在了床上,秀芹才渐渐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首先是丈夫的手掌按在她的胸上的感觉不对。瞎先生的手掌要更为宽广些,一掌下去,刚好能将她的一只胸脯压得严严实实的。可是这个人的手掌明显盖不住她的胸脯。其次,瞎先生在床上从来就没有咬耳根这个动作,但这个人会,大柱学着色情片里的那一套,又是咬耳根,又是要接吻的。终于秀芹反应过来,意识到此刻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并不是自己的丈夫,她想反抗,却被大柱死死地压制住了。她想呼喊,嘴巴也被大柱用破棉絮堵住了。就这样,秀芹被大柱侵犯了。没想到秀芹还是一个气性很强的女人,不堪其辱,从家里找了一根麻绳挂在了院子里的榆树上,将自己的脖子伸了过去……
秀芹的自杀,成为了压死瞎先生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好不容易逐渐好转的他,这下神经系统再次奔溃了——是那种再也无法愈合的崩溃。他开始变得更加神神叨叨起来了,说未来几年气温将会变化无常,时冷时热的,这是老天爷开始收人的征兆了。在往后,将会有一场席卷全球的大瘟疫,通过空气进行传播,要死好多人的。对有孩子的家长,他再三叮嘱到,晚上不能让孩子单独出去,最近村子里飘来了几匹孤魂野鬼,要找几个孩子托生呢。
刚开始,谁也没有把瞎先生的话当回事,虽然大家都很同情他的遭遇,但这依旧不能阻止人们把瞎先生当成一个“精神病”看待。直到那年的冬天来临,镇子里的一名孩子莫名地失踪了。警察发动全镇的人去寻找,在第三天傍晚,终于在一条河道里找到了那孩子。发现时,孩子已经死亡了。他的尸体已经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都浮肿了。来年的春天很快便降临了,还在正月呢,温度一度达到了二十八度,人们出门访友的,都脱下了厚厚的棉衣,像夏天一样,穿了件薄外套就行了。仅一夜之间,下了一场冬雨,温度又迅速地下降到了十几度。人们都被这猝不及防的降温打了个措手不及,医院里挤满了重感冒挂吊水的人。村子里的好几个老人也是在那几天陆续离世的。就在人们都沉浸在冬日的寒冷中时,不出一个星期,温度再次被拉升到了二十几度,如此反复了几次。人们这时才意识到,瞎先生当初说的那就几句看似胡言乱语的话,其实是某种预言,更可怕的是这些还一一得到了验证。
真正把瞎先生推向神坛的,还是从2019年年底开始爆发的全球新冠病毒疫情。从此瞎先生在人们的心中享有了“半仙”的地位。家里凡是有个婚丧嫁娶、开业进新房的事情都跑来问瞎先生。
再然后,我也从这个村子出去了,在省城开始打拼自己的事业,一年之中也难得几次机会回家。时间一晃过去了好多年,我也终于在省城立住了脚,买了房,也成了家、立了业。关于瞎先生的事情,知道得也越来越少了。直到最近的一次回家,那时已经是秋天了,才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瞎先生已经去世了。母亲将头凑到我的面前,有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道,瞎先生是被老天收走了。完了之后,还补充了一句说,他泄露了太多的天机了,老天不得不收了他。
瞎先生也就是在那年的夏天去世的。听母亲说,那天中午还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下午两点钟一过,天上顿时就风起云涌,狂风卷起落叶和沙砾将其高高抛起来、又狠狠地砸了下去。整个村子像是变成了一条在大海上漂流的木筏,被这风刮得是左右摇晃。人们只觉得自己脚下站的这片土地不再结实了,它像是要活过来了,开始四处走动。天空很快就暗了下来,一片片厚重的乌云向瞎先生的小院子上空涌来。好像全世界的乌云都来了一样,将这方小小的天空挤得是密不透风。而这世界的光也像是被这密密麻麻的乌云吸走了一样,陷入了一片永夜之中。一道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悄然而至,借由这短暂的光亮,人们看清了彼此脸上的惊惧。如山被炸裂的隆隆声响从天边处滚滚而来。人们纷纷赶回家避雨,只有瞎先生显得异常的兴奋,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了,在风雨大作的自家院子里又是蹦又是跳的,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来吧,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瞎先生爬到自家院子里的那棵榆树上,站在那根吊死妻子秀芹的树枝上,怒目圆睁,手指苍天,怒骂道:“我操你个老天爷,命运不公,老天无眼……”
一道闪电从瞎先生站立的位置,斜斜地劈了下来。只听轰隆一声,榆树断成两半,树枝上还燃起了火焰。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那道闪电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瞎先生,但瞎先生到底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
雨声跟随着雷声越来越大,外面的世界如同世界末日般。在风声和雨声中,似有千军万马混在一起厮杀,战马嘶鸣的声音,军队冲锋陷阵的声音,战鼓轰轰擂起的声音,兵器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混杂其中,难分彼此。
这场大暴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了下来。风渐渐地停息了,雨点也小了,乌云从天空中悄悄地隐身了。世界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明,人间仍旧是那个安宁、祥和的人间。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发出五彩斑斓的光,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眼球。就在这时,不知哪个人从哪里喊了一声“瞎先生”,人们这才如梦方醒般,纷纷跑到了瞎先生的门前。他们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副景象:只见他仍保持着笔直站立的姿势,怒目圆睁,手指苍天,像一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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