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人生

她生来乖巧伶俐，模样周正，在那个刚解放没多久，饭都吃不怎么饱的特别年代，还念过几天书，父母虽不识字，可快三十岁才生下她，好歹对她还算宠些，同村好多同龄女孩，从生下来那刻就已注定，穷其一生都没机会踏进校门半步，“走一步踢一脚，有儿就比没儿好，”这渗到骨子里的愚痴观念，贫瘠的小村庄一直默默奉行着。

念到四年级，能把所学课本全部记熟，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的她，已有了三个妹妹，一个八岁一个刚会走路一个还在襁褓，她经常请假在家帮母亲照看妹妹，落下的课老师再抽空帮她补上，便是这样，母亲仍然让她退学了。学校同学，老师，甚至校长，轮流过来找她家长谈，母亲托辞上不起学了。

“以后所有费用全免，只要她能来上学，这娃聪明得很，长大是个人材。”校长仍是苦劝。

母亲只好实话实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再怎样也指不上，家里没人看娃，上不了学了！”

她悄悄流泪，经常把上学书本拿出来看看，摸摸，妹妹伸手要玩她不肯给，妹妹哭，终于把母亲惹怒，把几本书全丢进火膛里，心爱的书顷刻化成灰烬，还有她的上学梦。

转眼十几岁的她，已出落成大姑娘，她干农活亦是把好手，也到了爱美年纪，母亲说：“好好干活吧，今年上秋，光景好就给你做件子衣服。”

她只有一套衣服，脏了只能晚上洗，冬天添上棉花做棉袄，夏天拆了棉花做夹袄，家里藏有几匹布，那是每年定量供应的布票不舍得用，好不容易零星攒下，要留给几个弟弟将来娶媳妇的。家里男娃本来稀少，中间她又折个弟弟，父母越发更拿儿子知重。那时候农村贫苦，遇到生老病死，至多请个乡村郎中给简单瞧瞧，土法子治治，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医院这个高大上的烧钱词汇，鲜有人敢提，更别说去了。

到了秋天，如母亲所愿，生产队工分挣满，自留地收成不错，而之前承诺，母亲再无心提起。

一天晌午闲来无事，心灵手巧的她把柜里藏的灰布私自量出两米，无师自通比照旧衣，便给自己裁了件衣服，母亲知道后很生气，把外面正做活的父亲找回，俩人一起苛责起她来，她去生产队上工，父亲居然追到队里去责骂。

她伤心又丢脸，跑回家里第一次和父母争辩哭喊：“且不说你们还应过我，只我为咱家受累这么多年，就没挣下一件衣服么？”喊完一时难过至极竟昏厥过去。

父母慌了，听说背过气的人用鞭子可以抽醒，有热心村人高高扬起马鞭，沾着凉水，一下下重重打在她背上，一会许多横七竖八条状印迹，便汇成一大片紫红，微微沁着血渍，她终于醒转过来。父母不再言声，那件衣服默许给她，她再没穿上身过。

有媒人上门提亲，她说：“只要不是本村就可以。”她想离父母远些。

如愿远嫁后，知晓婆婆才大她十四岁，虽然年纪不大，婆婆的架势可一样不少，自打儿媳妇进门以后，便专心捋着心爱的一尺多长大烟袋，威风过活起来，把个见天围锅台打转，谨小慎微的她指使得团团转，遇到不顺心，还得指桑骂槐给她几句难听的。而且，婆婆疼女儿，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女儿，和她父母刚好相反，她只叹自己命不好，婆家娘家，都是最不得人疼的那个。

便是农闲时节，她也得每天家里屋外的忙活侍弄，喂猪打狗煮饭洗碗等等，婆婆和几个姑子挤在大火炕上，热热闹闹摔着纸牌，玩的不亦乐乎，旁边火盆里架个大剪刀，上面放几块饭桌上都难得一见的腌猪肉，满屋都是烤肉的焦香，等她做完家务，火盆上的肉也刚好吃完。

一年后她怀孕，最吃不得腌渍的芥菜樱子，闻见即吐，这是北方农村冬季，家家户户都少不了的主菜之一，每次做饭中间，婆婆总会不经意地，往菜锅里扔上一把。比她小好几岁，尚不甚知世事闷葫芦似的老实丈夫，对屋里这对婆媳之间的琐事，一向视而不见，公公亦是个寡言的人，只闷头干活，家长里短，从不参与和过问。生活展示给她的绝望，似乎无边无际，不知腹中娃娃出世，还要和她一起吃多少苦头，她想到一了百了，便喝下了农药，幸好发现及时，两条命才捡回。

自此和婆婆分家另过，虽然还分了好几百块债务，依然给了她惺惺希望。土房秋天才盖好，秋末已搬过去，屋子还没干透，冬天衣服放屋角就会结冰。直到村小学放寒假，把学生烤火炉子借家来，炉火生起片刻，几撮子干羊粪添下去，满屋冰霜，开始噼里啪啦都化掉下来，流了一屋地的霜水。

她生了儿子，也是奇迹，孩子竟没因她喝过农药，受到丝毫影响，她暗自感谢老天照应。坐月子村人送的鸡蛋没舍得吃完，孵了十几只小鸡，养到秋天去集市卖掉，给一直没铺盖的丈夫，做了一床薄薄的铺盖。

接下来几年，屋漏偏遭连夜雨这句老话，赶到她家来应景，一家人开始生病，丈夫的阑尾发炎；连夜赶到镇医院做手术后不久又肠粘连；她刚生完二娃，便得了伤寒病差点没命，发着高烧浑身无力也没奶水的她躺在医院病床上，眼睁睁看着身旁无人看顾也没奶吃的小娃娃嚎哭得嗓子沙哑；之后是五岁大儿子突然得了急性黄疸肝炎；紧挨着她也阑尾发炎做手术......

家里一贫如洗，过年甚至连一副两角钱的对联都贴不起，孩子衣服破了，连块补丁也没处寻，更别说穿件新衣，灶台前用一根木棍，支起个脸盆大的盖帘给铁锅当盖，中秋节不懂事的二娃哭要月饼，她指着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看，月饼在天上挂着呢！等你们长大长高了，咱们搭梯子上去摘下来，就能吃到啦。”

过去的乡村，好几个村落才共用一个大夫，缺医少药，看病是个老大难，做村支书的舅公，见外甥家日子实在艰难，便举荐老实肯干的外甥外出学医，回来做赤脚医生。丈夫出去学习那两年，她在家带着俩娃，下炕孩子哭，上炕灶火熄，常常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趁孩子睡觉去忙点活计，没等完事孩子醒来已掉地上，摔得个鼻青脸肿哭得个昏天黑地......

婆婆对她已视若仇敌，非但不帮她，就连别人帮衬一把也不许，若有哪个不开眼的乡邻，哪怕只帮她照看会小娃娃，被婆婆知道，也必定会得她老人家一番讥言讽语。但凡婆婆家里难得有口好吃的，俩娃娃若是闻味凑到奶奶跟前，哪怕馋得直咂巴嘴吞唾沫，也决计不会给吃上一口，好似连个陌生人，也比不过。

她已有十几个兄弟姊妹，最小的弟弟比她儿子还小一岁，那个时代还没有节育一说，只要你愿意，可以生到不能生育为止，这应该是“生生不息”这个成语最好的诠释。多一个孩子，无非就是饭锅里多攘一把玉米碴子，就能解决的事而已，人们生活简单至极，和田里动物一样，果腹即可。如若比人家多生出一儿子，那便是不同凡响，攀上人生巅峰了。因此父母便是心疼她的困苦，也别无他法，只得偶尔从牙缝里省下来些，周济她少许。

兜兜转转她才发现，父母再偏爱，也依旧是这世上最疼爱你的那个人。瞧见过勤快节俭的父母，孩子众多的难处，母亲生娃时没出月子便得下地干活，经年累月没黑带白的，做那永远也做不完的四季鞋子，老三的才刚穿上脚，老九的鞋已经又磨破露出趾头......孩子们也不得不早早替家里分担家务，深深尝过这样家庭苦楚，俩娃的她，在国家尚未大力提倡节育的时候，便坚决做了绝育手术。

多灾多难的家，还是一直不肯消停，白天晚上的，总能听见各种动静，却找不出声响来源，她和丈夫常被突至的莫名其妙的声音惊醒，有时似碗碟碰撞的声音，有时像房顶有石块滚落的声音......孩子也常半夜无故啼哭不止，特别是丈夫不在家的时候。

一直不肯信鬼神的她，回去和父母说起家里怪事，不久父亲便从远处寻了风水先生过来，一番细细查询勘探，先生在屋里院外，墙上地下，都下了风水物件，那以后，家里竟真还不再闹腾了。

直到丈夫学医归来，农村开始包产到户，境况终于逐渐好转起来。如今的她已过古稀，儿孙满堂身体健康家庭幸福，婆媳关系也随着岁月的变迁，早就缓和下来，只是想起往事仍会一阵难过心酸。

儿女劝慰：“妈，过去您吃的苦受的罪，老天都看着呢！有句老话说，人欠下的，人不还天还。前半生的苦已换来后半生的福，您还觉得有啥不值的么？”

还有人说过，所谓人生，便是不停的失去，当你心存善良认真生活，咬牙坚持到再失无可失，便是开始得到，和收获的时候了，她的漫漫五味人生，或可做个见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