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欠我的盖世英雄

你欠我的盖世英雄

（一）你的消息

渔，你看到今天的新闻报道了么？他牺牲了……

刚到公司楼下，手机微信上传来大学同学、多年的闺蜜瑾儿的消息。

嗯，我看到了。何渔淡淡地回复。

你，还好么？照例是瑾儿发来的，配上一串拥抱的表情，似乎可以将瑾儿那春风般的体贴穿过屏幕扑面而来。

何渔淡淡地笑笑——我很好，勿念。随着这几个字的发出，她进了办公楼的电梯。接着瑾儿的电话飙过来，她默默地按下了关机键。

周一照例是公司的经营分析会，何渔放下手袋，翻出笔记本马不停蹄赶往会议室。及至坐了下来，他去世的消息，才一声轰响般在她脑海里炸开。

早晨看到新闻，她仿佛看到每日党报上歌颂的别人的英雄壮举，从未想过也从不愿身边人有一天“光荣”，她下意识地关掉了新闻推送。可是等到瑾儿亲自打来电话，她终于意识到，他毕竟真的“光荣”了，尽管她再不想承认，可是真相就如同每年新年时老家小镇上处处响起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样，让她虽恐惶却无从躲匿。

他，就是那个何渔从中学起就仰慕，大学时牵手，说起来在她心底盘踞了近十年的时延啊。

（二）始于豆蔻，陷于碧玉年华

初中同班时，时延在她后座，某天下午放学，她小腹莫名胀痛许久，去了卫生间才发现人生中第一次的大姨妈不期而至了，她浅蓝色的运动裤上一片暗红……回到教室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尴尬无比地想着怎么出去，时延从外面打篮球回来，深蓝色外套随意披在肩头，白色T恤汗涔涔地贴在身上。他路过何渔时看到她痛苦的表情，随口问了一句，嗨，你怎么了？何渔咬着嘴唇低下头，轻声回了句，没，没什么。

哦，不舒服就看医生啊，需要不需要我帮你？平时看起来鲜少讲话的时延，看起来还蛮细心。

你……你的外套今天能借我用下么？何渔红着脸小声询问。

噢？他愣了愣，似乎 很诧异她的用意。

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何渔尴尬地皱皱眉头。

没事，你拿去吧，不过别嫌弃就好。时延笑笑走了出去。

何渔低声道谢，望着他瘦高笔直的背影走出了教室，才把他的运动外套系在腰间，一万个不自在地一步一步开挪。

时延已经走到了楼下，夕阳余晖下，他推起单车吹着口哨，微风掀起他额前的头发，那个场景何渔至今仍记忆犹新，那一刻，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莫名击中了她十四岁的少女心。

因为借还衣服，何渔和时延在学校见面就会互相招呼示意，何渔爱读书，时延偶尔会和她互换书籍，那些书再回到自己手里时，她用纤细的十指抚摸着书页，指甲仿佛有淡淡的暖意。

日子波澜不惊，转眼之间他们升学至了高中。时延分在了隔壁班，何渔挑了个正门靠窗的位置，于是课间便经常看到时延修长的身影从她班级路过，有时候恰巧对上他的眼睛，她便红着脸伏在课桌上良久。

因为是隔壁班，时延班级早操跑步排在何渔班级前面，女生在前男生在后，时延个子又高挑，便排在班级队伍最后面，每一天晨跑便成了何渔最期待的时刻，每一次悄然张望，看到前面队伍中那条细高的身影她才心安。霞光流溢、晨光熹微中，他长身玉立的样子，若干年后何渔回忆起来，依旧心头一动。

高三临近高考时，何渔收到人生中第一封情书，那粉色精美信封系着淡紫色丝带，看起来好用心，她捂着一颗要跳出来的心脏，屏息敛气，抖着拆开了信封，原来是班里一个几乎没有和她有任何交流的男孩子，某一天看到何渔笑，觉得很暖心很灿烂，便莫名动心……何渔很客气地写了回信婉拒了他。

高考结束那天下午，整座高三教学楼都沸腾不已，撕书声、尖叫声、欢呼声，似乎暗无天日的奴役就此结束，人生即将开启鲜衣怒马、烈焰繁花的真正的青葱岁月。那个写情书给她的的男孩子邀请她吃个晚饭，何渔心想同学一场好聚好散罢了，于是她便应了他。

吃了个简餐，两个人便沿着路往回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路过学校对面的烧烤摊儿时，何渔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只是这一眼，何渔的脑子便轰然一团。她看到时延和几个男孩子有说有笑地在吃着撸串儿喝着啤酒，他刚好抬眼朝这边望来，和她的目光遇上，脸上涌起一点点笑意，又看到何渔身边有男孩，顿时那点笑意变成了诧异、不解，然而瞬间他回过神和周围人继续说笑了。

何渔回到学校，心中甚为难过，拿起同学治疗牙痛的白酒猛喝了一通，想着自此与时延便要天涯相隔，再不能见到他挺拔的身影，不能知道他过的如何，不能听到他的消息，他，就要永远消失在她的人生中，再没有任何交集。又想到今天唯一一次和别的男生一起，还被他看到，不知他又作何感想，心中更是郁闷不已。

那天，何渔人生中第一次喝酒，喝的酩酊大醉，胡言乱语中，室友听到她口中喃喃自语：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他啊……

（三）难忘的平安夜

那年秋天，他们各自去往不同的城市，开始了各自的大学生活。时延去的是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何渔，则是留在了本省的一个师范院校。

紧张的军训、激烈的学生会、班干部竞选，大学新生生活总是丰富多彩，何渔加入了学校文学社，策划专题、采访、组稿，忙忙碌碌。偶尔再想起时延，只记得那个笔直挺拔的身影。

有一段时期，突然流行起一款“校内网”社交软件，在上面可以按高校、姓名搜到想要找的人。某天，何渔心血来潮搜到了时延，并加了好友。起初两人很少互动，何渔偶尔写点文章、几首小诗放上去，时延看到也会发表下感想。文字是个奇妙的东西，可以让人产生共鸣，让一个灵魂碰触到另一个灵魂，也让人产生思想的碰撞。

渐渐地，两个人隔空聊的多了起来，也会经常在晚上互通电话，发发信息。何渔心生满足，她觉得，做个红颜知己，可以互诉衷肠，可以经常感知到他的喜乐与忧苦，可以陪着他笑……就已经足够了啊。

那年临近圣诞时，时延帮一个企业做调研，企业送了他一些商场购物券，他买了一件湖蓝色的打底裙寄给了何渔。平安夜那天，收到衣服的何渔很意外，意外之外，又有一丝丝的感动夹杂着几分甜蜜。好奇怪收到衣服后，时延并没有给她打电话、在诧异之中，她发给他一条信息，谢谢你的圣诞礼物，平安夜，平安喜乐。

他没有回信息，当天晚上，何渔在班级组织圣诞晚会，期间有时延的电话进来，她忙碌之下没有接听。及至晚会结束后，她收拾了会场，跟人道别，走出去时已经十点多了。

一个人走在那条满是水杉的路上，何渔打开了手机，一条接一条的圣诞祝福消息蹦出来，她无奈地笑笑，一一删除。手指习惯性地按删除键时，突然时延的名字蹦了出来。

Are you willing to be my girl ？

何渔至今仍然记得那条短信。那句话，触不及防，攫住了她的心。一种叫甜蜜的感觉洋溢出来，心情如同春日迟迟后满布花红柳绿的原野，灿烂而明媚。她闭上眼睛，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大约，这就是所谓两情相悦的幸福吧！

（四）与你同行，喜乐与哀愁

那个寒假，他们成为情侣后第一次见了面。见面地点，是他们的初中校园。

何渔先抵达母校，冬日暖暖的午后，她走在校园内，路过熟悉的教学楼、熟悉的仿真草坪、熟悉的塑胶跑道、熟悉的简陋看台，这么多年过去了，校园竟然鲜有变化。她一边无端感慨着，一边翻出MP3听起音乐。

发丝突然有手略过，她回头，时延就站在她身后，午后暖阳下他颀长的身影，像劲风之中的白杨树，静默却又让人安心。

几乎是同一秒，他笑了，她也笑了。很自然地，他修长的手牵起她的手，她的指尖凉凉的，但那一刻，她的心底却暖意融融，灿若春阳。

坐在冬日的草坪上，她像个小女孩一样，絮絮地跟他讲中学时代她的暗恋时光，他惊异于她动情如此之早，听到她高中毕业时为他醉酒，他心疼地搂过她，宠爱地揉揉她的头发，乖，以后再不会让你难过了。

整整一个下午，都是她在说，她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做出夸张的皱眉抑郁表情，而时延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然后一直静静地笑着望着她，眼睛里充盈着温柔与宠溺。

何渔终于说累了，笑着躺在草坪上，微微闭上眼睛，嚷嚷道，为什么都是我一个人在讲话，你能不能和我互动下？时延没有应声。

突然，她感到一双唇轻轻贴上了她的脸颊，她瞪大了双眼，看到距离她只有三厘米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清澈闪亮，她就倒映在其中。她有些心醉，脸庞微微发烫，她看到那双眼轻轻闭上，他的双唇沿着她的脸颊轻轻下移，来到她的唇。她情不自禁合上双眼，带着些许颤抖，迎接了他的双唇……

那个寒假，一向文艺宅的何渔编出各种各样的外出理由，只为与时延见面。而一向粗线条大神经的何父也因女儿外出的频繁而颇有微词。然而，假期还是在两个人难舍难分时结束了。在拥挤的车站，她留着泪与他告别，满是不舍。

坐上列车的何渔，收到时延的短信，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天涯何远，咫尺相依。

她带着泪珠笑了。

然而，任何一段爱恋，随着时间流逝，都会由最初的春心萌动，到热恋中的如胶似漆，再到渐渐的摩擦不断。当双方神秘的面纱，一点一点被拨开，人们终会发现，那个最初让你爱慕不已的对方，在神坛打破后，最终也不过是尘世中万千凡夫俗子中的一员。

大四那年，何渔来到时延的城市，找了一份实习工作。时延在一个管委会上班，两人每周会见面。有次见完面，他把手机落她房间里，她正准备给他送回，手机屏幕突然来了条短信，短信的内容是，谢谢你的陪伴。署名是芸。她忍不住往上翻了翻，发现芸好像是他的校友，近期时延发了很多信息给她，夸赞她的才气她的能力等等，一如当初夸赞何渔的样子，再看下去，有些暧昧之词更让她觉得不堪设想。

何渔呆呆的立着，苦笑了一下。看到恰巧回来取手机的时延，她神情木然把手机递给他，转身关上门。他在外面一遍遍敲门，小渔，你怎么了？何渔不说话，隔着那扇门，默默地流眼泪。

她发短信给他，白玫瑰永远在别处，眼前人总是饭粒子。他回复说，其实，当初同时喜欢上你和她，后来……他又说，两地相隔，我们太遥远了，有时候，情绪来时，无法排遣，恰好有个人在身边，聊聊心情，渐渐走近了。

何渔难以接受这样的真相。原来，原来最初是同时喜欢两个人，选择了胜算大的那一位？原来，天涯何远，咫尺相依，不过是句即兴的诺言？

她用力回忆，两人交往以来的点点滴滴，似乎隔阂在很早之前就已萌生。

她心情不好时喜欢先一个人静静，而他一定要她第一时间讲出来，否则就会批评她悲观与忧郁。有时他又俨然一个守道者，有很强的批判意识，对她日常的行为规范都会予以点评，有次她兴致勃勃唱了几句欢快的《采红菱》，被他认为不淑女不优雅。因为她觉得争吵伤人，于是两人之间便出现越来越多的冷战。

记得清明节她去他的学校看他，他们一起看那部经典的《大话西游》，那句台词印在了她的心底，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嘱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云来娶我！

原来，你不是我心中那个盖世英雄。

（五）何时再见，何时再见？

何渔离开那座城市，很少再和时延联系。她的签名变成了，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偶然听说，时延回到家乡的省会，考了公务员。而何渔心中难以释怀，甚至不想与他在一片热土上共存。于是，毕业后，她去了一座很有文艺气息的古城，呆了两年谈了场仓促的恋爱，最终以分手收场。几经辗转，她回到省会，做了份安定的工作，闲时会会友人，做做公益，旅旅行。

某天，QQ上，有新的好友验证信息，备注是时延。何渔愣了几秒，这个名字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牵动了她久远尘封的记忆。她自认为已经波澜不惊，于是点了通过。

两人约见了面，出于与所有前任女友一样的某种心态，她刻意化了精致的妆容，他调侃她越发臭美了，她笑笑。

他带她去吃饭，如同几年前恋爱时一般，他夹自己的菜给她吃。她望着坐在对面的他，依然挺拔依然意气风发，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一切没有变过，两人未分手，她未远走，时间的手仅仅一挥，尚未改变什么。

可是，他谈起刚刚分手的女朋友，谈及她的特立独行，以及和他家人的不合拍，她心底叹口气，跟他建议多一些包容，少一些吹毛求疵，又分析了他从前鸡毛的种种。他瞪眼，原来我有这么多缺点？

她白了白眼说，人际关系边界不清往往表现在用自己的三观，过多地去干涉他人的生活方式与人生选择，美其名曰我这是为你好，别用你的三观去绑架别人。

他苦笑一下，举双手表示投降，同时感叹以前委屈了何渔。她摆摆手，表示天色已晚，她要回家。

时延说，一直没陪你看过一场电影，今天请你去看如何？何渔淡淡地说，说出来你不信，我还从来没有单独和男人看过电影，第一次和男人看电影的机会，一定得留给未来老公。

他张了张口，似乎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而后低声说，那我送你回家吧？她依旧淡然的语气，没事，我自己回去就好。他再三表示一定要护送她，何渔依然不允，在路边截了辆车扬长而去。

后来，时延进了公安部门，有时晚上给她打电话，讲讲日常处理案件时的为难，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性黑暗，也看到越来越多的悲剧上演，她安慰他，说她相信他是一个坚守良知的人，这个社会不会让良知泯灭丑恶狂欢。

再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时延和她联系少了，她也不去主动联系他，虽在同一个城市，他却渐渐地再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六）深埋于心

那天，时延去世的消息在同学群里传开，大家自发地组织去为他送行。

何渔最后一次见到时延，是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她看着他年轻的身躯躺在那里，面容青白，双眼紧闭。她想，他再也不会挺拔地站在她面前了。他的意气风发，他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毕生追求，他的好的坏的，都戛然而止了。

她用力拥抱着时延的妈妈，安慰着这个老来丧子的苦难母亲，心底暗暗想着以后逢年过节都去代替时延陪陪她。

走出告别现场，外面晴空万里，一个人的离去如此寂寥，似乎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一点的影响。路过人民公园时，她忆起那年他带她来玩，两个人背靠背坐在草坪上，望着来来往往的游人，安静而温暖。

耳边响起刘若英的《我们没有在一起》：

你一直说的那个公园已经拆了

还记得荡著秋千日子就飞起来

漫漫的下午阳光都在脸上撒野

你那傻气 我真是想念

……

那条路走呀走呀走呀总要回家

两只手握著晃呀晃呀舍不得放

你不知道吧后来后来我都在想

跟你走吧 管它去哪呀

……

何渔的眼泪，在那一刻，一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