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未归来。”
一、少侠
“令狐小友,没想到此次碎玉山庄之祸还是靠小友的智勇双全才得以化解,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深觉自己老了。这江湖,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啊。”碎玉山庄门前,一位褐衣白发的老者捋着胡须,亲切地跟身边的年轻人说话,毫不掩饰赞赏之意。
被称作令狐小友的俊朗青年谦虚地笑了笑,诚恳地推辞不敢受:“哪里,主要是各位前辈功参造化,小子才没有丧命,反而捡了个便宜。”
“哈哈哈!”老者爽朗地大笑起来,更加欣赏眼前的青年了,忍不住伸手拍着青年的肩膀道:“小友不必过谦。今日我们相识一场乃是缘分,小友若是有空,可愿随我去紫云峰一聚?”
“……”令狐青云犹豫了。面前这个老人可是江湖中有名的前辈,傅凌天。传闻他年轻时曾在与魔道的大战中一剑击退六大高手,“一剑凌天”的称号响彻江湖,实在是大名鼎鼎。现在这位老前辈的意思明显是在看好他,换到任何年轻人头上都是值得高兴的好事,但令狐青云偏偏却不敢答应。
他的情况有点特殊。
令狐青云从小就想当个济世侠客,进入江湖以来也一直按照大侠的标准要求自己,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可是,他的师父并不是个大侠,反而是人人避之不及的邪道。
说起来令狐青云拜师那会儿才六岁,哪知道他师父的身份,迷迷糊糊的就拜了师。拜师后师父木君染对他也十分爱护,对于这个师父他更是十分敬仰和依赖。鉴于木君染不常出门,长居翠谷,令狐青云还以为自家师父是个隐士,初入江湖时听到人们对翠谷的评价还气愤得几乎要上去拼命,后来发现大家都那么说并且证据确凿,他才悲哀地承认他的师父当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道。
那段时间,令狐青云只觉得天都塌了,浑然不知该去何处。那是他如兄如父的师父啊,那个人改变了他的命运,给他一个家,为他指引方向,而他却要在道义与那人之间作出选择。
只有在真正面临时,才知道大公无私有多难,有多痛。
初出茅庐就遇到人生叉路的少年逃避了足足半年才终于下定决心,因为那天,他亲眼见到他师父没有任何理由地灭人满门。
那日微生家族的小少爷微生慕取亲[]。微生家族是经商的大家族,族人虽然都有武艺傍身,和各路人士均有交集,但微生家只能算半个江湖世家。话是这样说,这微生家在江湖的影响力可不小,当代家主乐善好施,不知替游侠们乃至大势力解决了多少物资上的麻烦。是以,微生慕娶亲的事引来了大批道贺之人。微生家的做派也是一贯的豪气,来者是客,设下流水宴随便吃。
令狐青云跟路上结识的伙伴也顺道去蹭顿饭。他这个伙伴叫牛莽,使一对板斧,没什么大本事,但为人直爽仗义。令狐青云是很想认他做大哥,然后一起闯江湖的。可是他没有来得及,牛莽死了。
木君染在微生家上下一片喜气的时候穿一身素白如同丧服,抱着琴悄然而至,一言未发,挥手间琴弦颤动,音波横扫,鲜血四溅。人群纷涌而出,令狐青云混在人群中,见到熟悉的人影大杀四方。无数好汉飞蛾扑火般上前阻拦,木君染漠然发出攻击,眼看着人群在面前成片倒下就像在看一群稻草人一般无情。
令狐青云心冷得如坠冰窟。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他都要怀疑那不是他师父。
仗义的牛莽从他身边奔出去,连木君染衣角都没碰到就倒在血泊里,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眼看着现场的人就要被杀光,木君染注视着围在一起的微生族人,目光如千年寒雪,一步步逼近。令狐青云终于忍不住站出来,挡在众人前面。
“求你了,停手吧!”他跪下来大声喊,声音充满悲切,就像在哭。
木君染衣不染尘地站在一地鲜血与尸骨中间,白衣白发,容颜俊美得恍如谪仙。令狐青云隔着层叠的尸首跪在他面前,中间仅仅相隔二十步,却成天堑。师徒二人默然对视,然后木君染开口说:“今日,暂且放过他们,没有下次。”话毕,飘然而去。
于是,十四年师徒关系彻底断裂,令狐青云再也没有回过翠谷。
至今距微生世家血案已经又过去四年,令狐青云早已不是当初的菜鸟,在江湖中闯出了自己的声名。而木君染在这四年里又强势出手灭了几处势力,还多收了个徒弟,加上令狐青云原先的师弟,师徒三人都是邪道,骂名远播。
听说不久前他曾经的二师弟祝祈然劫了塞北刀魔的外孙女,也不知道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总之,令狐青云已经预料到爆脾气的刀魔燕真绝对咽不下这口气,绝对会找人去围翠谷,想来又是一场正邪大战。
师门如此,令狐青云一直不敢高调,总害怕被人知道后大家会排斥他,不再相信他。因此对于傅凌天的交好也不敢轻易接受,若以后傅凌天知道了他出自翠谷,只怕会给他一剑除去邪道奸细。
二、师徒
傅凌天听到自己被拒绝,当场一愣,不过看见令狐青云一脸苦笑和歉意,想来他是有苦衷,于是也没有生气,只是和蔼地说:“令狐小友既然还有事要忙,那老夫也不强人所难,小友以后有空可要记得去紫云峰看看老头子。”
“那是当然,多谢傅前辈不弃。”令狐青云冲着傅凌天一礼:“那晚辈就先告辞了。前辈保重。”
傅凌天点了点头,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令狐青云驾马远去,然后转头冲碎玉山庄前众人一拱手:“老夫也告辞了。诸位后会有期!”说罢袍袖一甩,运起轻功飞跃而去。
令狐青云离开碎玉山庄后就直奔平城而去,他跟傅凌天说有要事在身也不算骗人,他有个兄弟在平城遇到了麻烦,而他收到消息时刚好离平城不远,所以就赶去帮他,途经碎玉山庄歇了几晚,破了一桩谜案。[简单略过]
而碎玉山庄的这桩案子,说是破了,那犯人却没有抓到,让他带伤跑了。碎玉山庄怎么说也有好几十年历史,当然会招惹些难缠的仇家,令狐青云惹不起那些人,帮碎玉山庄揪出犯人就已经做到极致了。
平城。连着赶了三天的路,令狐青云总算在算好的日子里赶到了。平城在江南富庶地带算不得什么出名的地方,但江南素来人杰地灵,拿到整个江湖上来说,平城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陆泽霖家住在平城,父母都是平头百姓,给两个孩子起个风雅的名字就想尽了知道的好词。他拜师的时候也才七八岁,那个武者在江湖仇杀中受了伤,躲到陆家避了一阵子,看陆泽霖根骨还过得去,为了报恩就收他为徒传下功夫。他长大一些后就出门历练去,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后,难得回家看望亲人,却得知妹妹被某家公子给强行玷污了,早就不堪折辱自尽了。
陆泽霖当场就沉下脸,一言不发地拿了剑出门,埋伏了一天,趁夜杀了那家公子。他已经算得上小心,没有留下证据,[都没有留下证据还查出是他干的?这句可以删掉]然而平城县令却还是查出来是他干的。陆泽霖没办法只好赶紧带着二老逃跑,老人家身体不行,于是最后陆泽霖没能逃走,被判半月后处斩。
这事儿是江湖中常有的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廷有朝廷的原则。江湖足够大,死个人太寻常了。然而偏偏陆泽霖是年轻一代的名人,平城也是消息灵通的地方,江湖游侠们很快得知,都为陆泽霖抱不平。
不平是一回事,帮忙是另一回事,大家跟你无亲无故,谁要为你招惹官府,官府是好招惹的吗?所以游侠们也就负责传个信。令狐青云同陆泽霖交游过一段时间,联手闯过生死难关,情谊摆在那里。兄弟有难,不能不救。得知陆泽霖出事,他立刻决定赶过来劫狱。
在城中找了家客栈进去,令狐青云把马交给跑堂的牵下去,顺手赏跑堂的几枚铜板。柜台那边有阵吵嚷声,一个青衣年轻人正单手叉着腰,站在那儿同一群人吵架,掌柜的缩在柜台后,露出半颗脑袋小心翼翼地劝着架。
“你这个贼子!当真以为有那妖人护着,我们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哦?就算没人护我,你又能拿我怎样?”
“你,你!”
“我怎么样?哼,废物!”
“锵!”
令狐青云听那边说了没几句便起拔剑声,忍不住向前紧走几步,打算阻拦。刚将手伸出来准备拔开人群,却听楼上传下来一道温和清雅的嗓音:“然儿,发生什么事了?”这道声音太过熟悉,令狐青云身子一僵,豁然抬头。
二楼处一身纯白的男子正扶着栏杆,低头向下看来,满头的白发被一根淡青色的绸带松松束起,鬓边几缕乱发半掩一副仙颜。
令狐青云心中一震,生生吓退了几步,下意识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不与那人相见。他觉得嗓子很干,那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吐不出,听见那与人争吵的年轻人喊着“师父”,他再度看向二楼,几次启唇,犹豫着又闭了口,最终无话可说。
木君染顺着楼梯走下来,白衣飘展,翩然若天上仙君,姿容美好的[得]无可挑剔。他的目光纯净柔和,落在人群中的祝祈然身上:“然儿,不过是下来点个菜,你怎么就与人吵起来了?”
“师父!”祝祈然撅着嘴,跑过去抱住木君染胳膊,怒视一群江湖游侠们,委委屈屈地告状:“他们说您坏话,我忍不住瞪了他们几眼,他们就来找我的茬!他们就是仗着人多欺负我!”[这是男生吧,耽美?]
木君染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唇角轻轻扬起,含笑道:“好了,师父在这里,不用怕。”
“……”江湖游侠们眼看着祝祈然一秒变脸,恶人先告状,忍不住在心里异口同声地骂了句“卧槽”。你妹的祝祈然,凭你那身武功还在装可怜,还要不要脸了?
心里吐着槽,表面上可没有谁敢真正表现出来,木君染护短起来可是不讲理的,他又内力深厚,别看他现在手无寸铁形如书生,说不定一句话就能要人命。
江湖上有四大高手,一刀一剑,南帝北皇。一刀是刀魔燕真,一剑是傅凌天,北皇是平沙堡主秦佑,剩下那个南帝,就是翠谷木君染。傅凌天和秦佑都是当之无愧的大侠,为人正派。燕真亦正亦邪,脾气暴,杀人无数,但却是讲理的,还很仗义。木君染就是纯邪道了,一时兴起就杀上几十个人,心情不好还折磨两下,不问好恶,不给理由。偏偏这个邪魔长着一副欺骗性的外貌,连攻击人的方式都是风雅的音杀,不认识的话,还真要被他骗了。
不过江湖人至今未曾联手除去他,一是因为琴帝的攻击力太强大,不知道要拿出什么样的阵仗才能拿下;二是因为木君染是个疯子。这不是形容词,木君染是真的有点疯。他没有时间观,无论过去多久,总觉得还是那时候。祝祈然十二岁那年,他的妻死在战场上,木君染一夜白头,然后就疯了,只记得妻子回家探亲前的事,老觉得妻子回家去了,还总一遍遍去找。江湖人每每说到木君染都会提起这事,啧啧称奇。你说大家都是高手名人,围攻一个疯子多掉价,那不欺负人家脑子坏了吗?
木君染安抚完徒儿,回过头向四周扫视一圈,最后看向把自己藏起来的掌柜:“店家,你可否告诉我这是怎么了?”掌柜的抱着头斜眼瞅他一眼,又瞅一眼,这才小声说:“有几位少侠在谈论您,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这位公子就放出了杀气,所以……”掌柜的没再往下说,但是人都懂了。木君染看了身边低头装乖乖宝的祝祈然一眼:“不是让你别管他们吗?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祝祈然不服气地嘟着嘴:“……徒儿下次不会了。”木君染垂眸轻叹一声,转过身去:“回吧。”祝祈然跟在他身后,给了游侠们一个“算你们走运”的眼神。
江湖人们松了口气,转眼却又纷纷不忿起来。木君染本来就不正常,还以势欺人不许说,正侧目而视时,楼梯上的木君染忽然回头看向人群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过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令狐青云无声苦笑,一别四年,师父果然已经不记得他了。可是刚刚他远远看过来时,他竟然还是有那么一丝期望被认出。是他忘了,师父是没有时间观的,他记忆中的青云仍停留在四年前初出茅庐。
有时候令狐青云会想,自己与师父,到底错的是谁?师父并不像个嗜杀之人,他会不会有苦衷呢?就是因为这些想法,令狐青云虽再不回翠谷,内心却还称木君染为师父。
可是啊,木君染认的那个青云大约已经不是他了。
三、相救
木君染来平城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不过既然祝祈然劫过燕真的外孙女,想必是来处理此事,毕竟燕真的女儿女婿是江南双剑。木君染虽然总是灭人满门不解释,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喜欢与人结怨,能忍的会忍,行事风格怪异,让人完全摸不清。
令狐青云回想起年幼时光,木君染牵着他的手走过长街,在他热切的目光中将桂花糖递到他手里,笑容美好得让人不忍遗忘。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啊,我曾经将你当作我唯一的亲人,我曾经想要一生侍奉你身旁,然而世事无常,今已不如相忘。
令狐青云收敛起伏的心绪,穿过人群走到掌柜面前,给自己订了一间房住下。巧的是,这间房距木君染的房间并不远,中间只隔一间房。令狐青云本来想换房,犹豫一下后又没有换。
当夜令狐青云去劫狱。平城不是什么重要城镇,按理说劫狱并不难,可是平城附近四州每五年举办一次的青年武者大赛刚好给陆泽霖不幸撞上。这青年武者大赛其实是江湖教派甚至朝廷招揽人才的渠道,每次都有强者坐镇,而大赛举办地点刚好定在四州正中的平城,令狐青云劫狱一事破坏了平城的秩序,自然讨不了好。虽然守牢的人以为没人敢乱来,大意让他带出了陆泽霖,但令狐青云还是在逃走时被重伤。
牢狱那边传来的喧嚣打破了平城寂静的夜,火光亮起,衙役们开始追捕逃跑的犯人。陆泽霖和令狐青云互相扶持着拼命逃跑,他们都被县衙内住着的一个高手击伤,虽然施计逃脱,却害怕会被追上,凭他们重伤之躯将再无还手之力。
天将要破晓,街道上起了一层薄雾,薄雾里有道朦胧的身影静静立在街头,堵住了通往城门的路。令狐青云一惊,脚步慢下来。晨风轻轻吹过来,薄雾聚散,令狐青云看清了那人沉静的神情和飘扬的白发。站在那里的是木君染。
在这危险的时候,能看到木君染,令狐青云忽然觉得安心了。他加快步伐跑向木君染,一句“师父”差点脱口而出,见到木君染陌生的眼神才生生止住,改口呼喊道:“前辈救命!”木君染点点头,缓声道:“城门戒严了,跟我来吧。”说着伸手去扶令狐青云。令狐青云本已重伤,憋着一口气撑到这里,被木君染这么一扶,闻到熟悉的清冽香气,心头一松,当即昏过去,倒进木君染怀里。[从后面看木是不认识令狐的,所以也就不存在特意去救令狐,所以为什么这么凑巧就碰见了他们?]
木君染一愣,低头看了眼栽在自己身上的青年,什么也没有说,将他搂起来带回客栈。
县衙那边的动静已经传到了客栈,祝祈然焦急地等在木君染的房间里,不知道师父去了哪。木君染从窗户里跳进房,把令狐青云藏到自己床上,并且让陆泽霖到梁上躲好。衙役们很快会搜查到这里,木君染关上窗户,把祝祈然赶出去打听消息,假装刚刚被吵醒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客栈离县衙本来就不远,木君染刚布置完,果然就有人来搜查。祝祈然挡在门外趾高气扬地喊:“你们什么意思?怀疑我师父闯了你们大牢?长没长脑子,要真是我师父,保准不留一个活口,叫你们明早自己去看才知道!”衙役们迟疑了一下,祝祈然这话不中听,却也不是没有道理。何况木君染交好的人也都不正常,除了他徒弟,还真没有谁需要劳动他出手相救。木君染脑子不正常,徒弟都带在身边,离得久了那就不认识了。从各个方面来看,谁劫狱都可能,就是不可能是木君染。恰在这时,房内木君染开口了:“然儿,放他们进来,我不怕他们查。”话音落下,房门自开。
本来衙役们想想就觉得不大可能,一看这种情况就确定真不是了,哪里还搜查什么,只用眼睛扫了一圈就连忙告罪离开。木君染见人被吓走,打发祝祈然回去修练,自己坐到床沿查看令狐青云的伤势。
祝祈然可不像他师父认不得人,第一眼就认出来床上那昏迷的人是他大师兄。他还奇怪呢,师父竟然认出大师兄了?谁料一问才发现木君染的病并没有好,他回答的是:“白天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很面善,大约是缘分?”[]
“……”祝祈然在心里捂脸。我的师父大人唉,那是你大徒弟,你们认识时间比你认识我还久好吗?师父认不出,他也不打算说,死皮赖脸地留下来帮令狐青云调理伤势后,厚着脸皮抱住木君染的腰撒娇。
木君染收徒不讲究,合眼缘就行。一共三个徒弟,个个是孤儿。祝祈然仗着木君染发觉不了,一直在装嫩,他其实真的很害怕,哪一天他不得不离开,师父就不再认他。大师兄就是前车之鉴,可是大师兄想当人人称颂的大侠,牺牲点也无所谓,而他宁愿陪着师父一起被骂。
木君染曾经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虽条条不同,但人都逃不过死亡的终局,亦是殊途同归。只要自己不后悔,又何必在乎走的是什么路?
正义的大侠们说这是歪理,邪道妖人们反驳说歪理也是理,又没有哪儿不对。大侠们被气到了,这种自私自利的说法,还说没有不对!果然是邪道!
大概只有少部分的狂人能懂木君染说这话时的心情。他是个孤傲的人,不为他人言语所左右,只想做真实的自己。该温柔的时候他也是温柔的,但该心狠手辣的时候他绝不犹豫。木君染的朋友少,多是世人口中的邪道疯子,正道的只有一两个老不死。
经历的多才能懂人生无奈,江湖并非是那么潇洒的地方。多少年少时仗剑走天涯、诗酒趁年华的梦想,都在那些人心算计中被磨灭成同样老谋深算的较量。
四、南帝
“师父,你现在还认得出大师兄吗?要是哪一天我也去行走江湖,你不会忘记我吧?”祝祈然今年十八岁,已经不是孩子了,却还是喜欢扑到木君染怀里撒娇。谁让他师父总以为他才十二岁,而且就吃这一套。祝祈然天生早慧,见了太多世态炎凉,极其缺乏安全感,这个世上他只接受师父和三师弟做他的亲人,木君染离开一刻他都怕,怕一切都是梦,醒过来还是一无所有。
好在木君染一向宠徒弟,任由他黏着自己不放。面对二徒弟的撒娇,木君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揽住他的肩膀安抚道:“放心吧,只要你不把我给你的玉佩弄丢,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认出你的。”祝祈然闻言忍不住伸手摸向脖子上挂着的玉佩,确定还好好的才放心地继续抱着木君染,乖巧点头:“嗯。”
令狐青云并没有昏迷多久,醒来一睁眼就瞧见姿态亲呢的师徒俩,他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小时候似乎也这样黏过木君染,只是后来长大就不好意思了。现在这样看着他们,他竟然有点羡慕祝祈然,未曾选择离开,可以一直待在师父的羽翼下。
陆泽霖早在衙役们离开时就从梁上下来,眼下已经目瞪口呆,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这对师徒的关系也太好了吧,好得都不正常。不过一想面前这俩本来就不是一般人,又释然了。回头发现令狐青云已经醒了,忙凑上前关怀:“青云,你感觉怎么样?”木君染听得这一声,立即扭头看过来:“你叫青云?”陆泽霖刚准备开口,令狐青云一把拦住了他,岔开话题:“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必将铭记于心。”木君染盯着他,似乎想要确定什么,看了半天后却又移开眼:“醒了就准备出城吧,他们找不到你,还是会怀疑我的。何况我们也要赶路了。”令狐青云抬眼看看他,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救自己,话到嘴边又犹豫了,最后只低头说:“那便不打扰前辈了,晚辈告辞。”
木君染点点头,没有挽留他。出了门陆泽霖就忍不住疑惑:“青云,你跟那琴帝似乎有什么关系?不是我说你,他这样的人你最好少接触,牵扯到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没什么,我跟他从前确实……不过他看起来并不想认我。”令狐青云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说:“何况他毕竟帮了我们。你这样会不会有些忘恩负义?”
“……”陆泽霖沉默了一下道:“再说吧!当务之急是逃出城去,找个地方养伤。”
两个人悄悄地绕着路走到城门口,却见那里正被守得水泄不通,盘查出城人员。平城现在正是特殊时候,令狐青云闹这一出狠狠地落了朝廷面子,还让那些擅权谋的大人们疑心江湖中有人要造反。所以平城对这件事极其重视,现在全城都在搜查伤员,城内根本不能待,朝廷这是在逼他们现身。
令狐青云拉着陆泽霖躲在暗处看着城门,暗暗皱眉。那边查得太严了,想混出去很难。正束手无策时,不经意间看见木君染头戴帷帽,抱琴缓缓行来,帽沿上垂下的白纱将他的脸遮住,但那身姿气度却完全遮挡不住。令狐青云有点犹豫,想找他帮忙,却又开不了这个口。
木君染飘然行走过来,渐渐接近,忽然停住,转头向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令狐青云顿时紧张起来,心底却涌起一股甜蜜的欣喜,双眼紧紧地盯住了那一抹纯白。木君染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祝祈然追上来,他偏头对着祝祈然说了几句话,就抬脚朝令狐青云两人走去。
实话说,当木君染站在民居一角摘下帷帽时,场面是很尴尬的。两个自诩侠客的人居然要一名邪道三番五次施以援手,但是要拒绝吧,还真不想。木君染既不邪魅娟狂,也不盛气凌人,虽然淡漠得像纸上的画,但一举一动都很体贴。他意味不明地深深看了令狐青云一眼,然后将帷帽塞给了陆泽霖,嘱咐他假扮成自己,回头一掌印在令狐青云胸口,将一股内力打进他体内封住他一身功力,同时也掩盖了伤势。
祝祈然光看他师父的眼神就懂他在想什么,谁让他师父就是那种人,做事追求简单有效。他有些不情愿地拉住自家叛逆大师兄,对着僵硬地抱着琴的陆泽霖道:“你走前面。”陆泽霖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令狐青云,还是当先走了出去。祝祈然和令狐青云跟上。
即便光看打扮都能猜出来人是谁,守城的士兵还是要问。陆泽霖不敢开口,祝祈然上前一步说:“我是祝祈然。这位是我师父木君染。”士兵当然知道是木君染,这白衣抱琴的造型也是没谁了,他悄悄往后挪了挪,指着令狐青云问:“那他是谁?”祝祈然看了令狐青云一眼,露出一个渗人的冷笑:“他?本来他是我大师兄来着,不过他已经叛出师门,现在是我翠谷的罪人。我和师父要将他带回去处置。”士兵一脸懵,真不知道木君染还有个徒弟在外。
城楼上的行长注意到底下动静,大步走下来,老远就大嗓门问:“怎么了?”守门士兵行礼回答:“禀告长官,这三个人要出城,中间那个年轻人很可疑。”那行长顺着手下指的方向看向令狐青云,打量他一番后,又向祝祈然询问一番,最终还是挥手放他们走。
行长见识比士兵多,听闻过木君染还有个大徒弟这回事。然而,就在三人出城后,行长转身刚想回城楼,就听城楼上一片乱,一道黑影矫健如风地翻过了城楼,仅仅留下几具尸体便逃得没影了。行长追之不及,眉头一皱,感觉到了不对劲。不是说犯人已经被打伤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厉害的轻功,那么高的城楼,三两下就上去了,毫不费力。他向城外看看,有心怀疑木君染他们,却又不敢妄下论断,连忙上报。
四人出了城,在树林中汇合。木君染路上就把那件偷来的黑衣丢了,见到陆泽霖就把琴和帷帽都要回来,赶陆泽霖快走。陆泽霖心知现在还不安全,冲令狐青云一抱拳便匆忙离去。木君染三人则故意放慢速度等追兵。
果然很快就听马蹄声,平城的追兵来了。领头人不是刚才那个行长,等他开口才知道是名军长。这人比行长心细,下马先道冒犯,就要木君染摘帽查看。木君染淡定地掀起白纱,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军长不放心地又检查了令狐青云的身体,发现受过伤而且内力被封。他也疑心,不过看着木君染,还是放过了。做师父的捉拿孽徒,将其打伤也属正常。木君染为人孤僻,料想也不会与朝廷为敌管这个闲事。再就是,就凭他也不能把木君染怎样,惹恼了人家被灭掉可就冤枉了。
南帝之名,威震四方。木君染一脸淡定地竟然就这么过了两番追查,令狐青云注意到无论是行长还是军长言行中都很忌惮,再看木君染,不禁目光复杂。(注:行长,汉朝兵制,二十五人为一行,设行长一名。军长,秦朝兵制,一百人为一军。)
五、行路
木君染为了做戏做全套,干脆带着令狐青云一起上路。路上令狐青云才知道他们此行是去救人,经过平城,看他顺眼便也救了。那个等着被救的人,不用想,自然是木君染的三徒弟顾浅舟。顾浅舟才十五岁,也算少年俊杰。他不同于木君染的出尘,不同于令狐青云的板正,不同于祝祈然的多变,是个小小年纪就很风流的人。
说起来,祝祈然劫了燕真外孙女的事还得算到顾浅舟头上。顾浅舟行走江湖总是一副贵公子模样,他生得一双桃花眼,到哪儿都招女人。燕真的外孙女叫赵芊芊,从小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就比较不经世事,上元节那日不经意在人群中与顾浅舟相撞,对视了片刻便叫他一双灼灼桃花眼勾去了魂,茶饭不思地想出嫁。顾浅舟那是谁啊,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只撩不娶。于是赵芊芊就跟着他,寸步不离地盯着,不许他同别的女人有任何牵扯。
几天后顾浅舟烦不胜烦,准备动身离开江南,这样一来,江南双剑担心女儿安危,自然会拦住赵芊芊,她就不能缠他了。可是他没想到,赵芊芊竟然偷偷离家出走,顾浅舟实在焦头烂额,只得求助师兄,赶紧把这丫头打晕弄回江南去。祝祈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于是轻车熟路地把赵芊芊打晕带走了。事情坏就坏在这里,赵芊芊她第一次出门,担心不安全,雇了天鹰镖局的人保护她。祝祈然不知道,还以为赵芊芊被人盯上呢,干脆把天鹰的人一并打晕了。天鹰诸人也不清楚始末,咬定祝祈然劫了镖,到处找。
就这么,祝祈然成了劫人姑娘的贼。一腔的冤枉没处辩白,只能扑到师父怀里求安慰。木君染身上的黑料比他多好几倍都不着急,想法自然非同一般,他就教育自己的徒弟说:“然儿,人心复杂,谁也不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你能做的,就是不负本心。纵一时举世皆敌,百年后世人自有公论。所谓名声,不过虚妄,若这一生无憾,何必在乎外物?”
祝祈然一向是自家师父的脑残粉,顿时被洗脑,走出了恣意妄为的邪道之路第一步。
这厢木君染在讲人生感悟,那厢闲下来的顾浅舟又摇着扇子搅了人家诗会,叫一位县主多看了几眼。县主是亲王之女,身份尊贵,追求者能组成一支亲卫队,其中不乏豪门子弟,麻烦精顾浅舟就莫名其妙地被关进牢里,费了好大劲才把消息送出去,哭唧唧求救。木君染没办法,带着祝祈然出翠谷,赶去救人,一路上盘算着怎么罚小徒弟能让他少惹点麻烦。
关于救顾浅舟这事,其实还真不麻烦,跟县主说一声就好。木君染大老远跑过来,也就是为了给朝廷一个面子,毕竟牵连到一位县主,他不过来递台阶,朝廷为了威望绝不会服软,那顾浅舟便成了牺牲品。而朝廷赚了这个面子,放人是必须的,木君染再名声不好总归是江湖一大战力,整个江湖不会同意朝廷以势欺人。这中间许多利益关系弯弯绕绕,各人都在算计,木君染虽然从不理会,心里却明镜一般清楚。
一路上令狐青云都默默地跟在木君染和祝祈然身后,看俩人师慈徒孝。祝祈然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撒娇的次数越来越多,缠着木君染一起睡,摇木君染的袖子要吃杏仁酥,木君染疑惑发问,他就嘿嘿笑,说是趁小师弟没找回来过足瘾,等小师弟回来了他这做师兄的就不好意思了。木君染笑笑,在他头上拍了一下,那目光明显在说:“你这没脸没皮的也知道不好意思?”祝祈然也笑,什么都没说。令狐青云心知这师弟一副孩子心性,恐怕是故意想让他嫉妒,也只能一边装傻。
他不是祝祈然,不懂祝祈然的坚持;祝祈然也不是他,不懂他的向往。
一行三人在中途经过某座城时雇了辆马车,照顾令狐青云的伤势。祝祈然为这事憋了一天没说话,怄气得连晚饭也不打算吃。木君染面无表情地在桌边等了等,不见人影,于是对令狐青云丢下一句“你先吃吧”便起身离开。令狐青云一个人面对着一桌菜,忍不住尴尬地摸摸头。
其实这事是他理亏,也不好说祝祈然斤斤计较。木君染师徒俩此次出来并没有带多少盘缠,两个人用够了,再加上他就有些拮据。偏偏令狐青云自己也穷,那点儿小钱治伤都不够用。被逼无法,木君染只好做些为富贵人家宴会奏曲的事赚几两银子。堂堂南帝,好歹也是江湖巨擘,却因他一个陌路人沦落至此,虽然木君染漠然不在乎,但祝祈然一心维护师父实在忍不了。他知道令狐青云是他大师兄,可是这大师兄早叛出师门了,哪里还值得师父如此用心照顾?
木君染去了不久就将祝祈然带下来了,虽然祝祈然一张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却还是副乖乖徒弟的样子坐下来开始吃饭。木君染看一眼令狐青云,什么也没说地拿起筷子。他似乎永远都是淡静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出意料的样子,数年不变。令狐青云几分恍惚地吃着白饭,忽然想离开了。
他害怕这条路走到头,淡静如仙的木君染会在目的地做出什么来,到时候他又会不能接受。
就这样好不好?师父,在徒儿心里做个仙人,那些残酷的事别让徒儿看见,别逼徒儿负尽师恩。
六、县主
顾浅舟在大牢里过得甚是凄惨,度日如年。每天简直是望眼欲穿地等着木君染的搭救。然而他扳着手指数过了近一个月的日子,他亲亲的师父还是没到,顾浅舟扒着牢门,脸贴在木柱子上,一行后悔的泪水流下来。
师父啊,救命啊!你的小徒儿正在受折磨啊,每天食不饱穿不暖还要遭人白眼啊呜呜呜……
木君染当然不知道自己小徒儿满心的泪,实际上,他觉得顾浅舟年少轻狂,正当吃点亏磨练性子,不然以后真到了江湖中恐怕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顾浅舟现在看似已经在江湖中漂了,可是其实江湖的水深着呢,他这种的根本就算还没离岸,连令狐青云这种混了四年的也只是浅水区虾米一只。
这个江湖总归是凡人们撑起来的,有人的地方那就有欲望和较量。想要混出个名堂来,要么你实力强绝无人可撄锋,要么就有让人不得不求着你的能力。
木君染见到和雅县主的时候已是暮春,气候开始热起来。和雅县主得属下报告听闻木君染的来意还愣了片刻,已然快要忘记顾浅舟是谁。不过事情过去也才一个月,纵然没怎么放在心上,县主还是想起用打油诗搅黄了她诗会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蛮风趣的,只不过那以后她就没见到,竟然是出事了吗?县主回想着南帝的威势,觉得她必须得去见木君染一面。
湖边重重兵士把守,将整个宜心湖隔为禁区。有些平头百姓经过时看到这阵仗,忍不住好奇地探头朝里张望,看是哪个大人物来了。
和雅县主坐在湖心亭中,一边等着木君染来赴约,一边欣赏着湖边风景。某一刻,她忽然看见岸边走来一队人,为首一人遮面抱琴,行走时衣摆飘动却未激起半点风尘。看来她等的人已经到了,和雅县主笑一笑,饮下一杯清茶。
木君染领着两个徒弟走到浮桥前,把守的士兵冷冷地拦住了路。祝祈然上前打了个招呼:“这位大哥,我们早与县主有约,现来赴约,还请放行。”士兵纹丝不动,完全不搭理他。祝祈然看见这情况,瞬间明白是被刁难了,询问地看向木君染。木君染转头隔着朦胧白纱看了和雅县主一眼。和雅县主手一顿,露出一个笑来。于是木君染转回头去,后退几步飞跃而上,踩了把守士兵一脚,凌空越过湖面,轻巧地落在湖心亭中。
岸边立时响起一阵惊呼,就连和雅县主都失神一瞬。她倒不是惊木君染敢强闯,只是觉得这人的姿仪着实出众,这一手凌空飞渡翩然如仙君临凡。
祝祈然一看师父强闯过去了,连忙抓住令狐青云,跟着飞过去。
和雅县主笑笑,将此事略过不提,只说了一句:“请坐。”伸出纤纤玉手斟了一杯茶递向对面。木君染把琴给了祝祈然抱着,泰然自若地坐下接茶,也只说了句:“多谢。”于是师徒三人,当师父的坐着,俩徒弟站着。和雅县主好奇地打量面前三个男人,很快对两个小年轻失去兴趣,目光在木君染身上转来转去。木君染无动于衷地坐着任她看,像座栩栩如生的雕塑。
最终还是和雅县主先撑不下去,主动开口道:“阁下为何不肯同本县主坦诚相待?若是信不过,又何必来找本县主。”然后她就感觉到木君染透过纱投过来疑惑的目光。她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不想说话。木君染似乎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抬手将帷帽摘下,浅浅一笑:“抱歉,习惯了。”
那一瞬间,和雅县主觉得她在做梦。南帝木君染十五岁出道,二十岁成名,而今他已过不惑之年。可是他的容颜恍然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配合他的白发和清冷气质,真真是一朵高岭之花。这礼貌地一笑,便足以动人心魄。她没来由地想起许多诗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版屋,乱我心曲……
曾经学过那么多诗句,可她竟不知眼前之人当用哪一句来形容。最终她只能叹息着吐出一句:“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木君染闻言,依旧是淡淡一笑:“承蒙厚爱。”和雅县主无奈地摇摇头,开口问道:“听闻阁下幼徒被禁,此事并非我出手,阁下缘何来找我?”
“县主可曾知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和雅县主懂了,点头道:“是我疏忽了。不知令徒现在何处,我这便陪阁下去救人。”
“浅舟现被囚于骁将军私牢,县主请。”木君染起身,客气地做了个手势。和雅县主点头,当先跨出亭子。
七、陷阱
骁将军是一个封号,封给昭国赫赫有名的大将姚平川。这位老将军今年六十有八,已然垂垂老矣,早就不再上战场,但出了门去,人人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唤一声骁将军。连昭国的皇帝陛下都拿他当兄弟,私下见面甚至会喊“姚老哥”,这份荣耀,无出其右。
要说姚老将军虽然为昭国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功高盖主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姚老将军是个耿直汉子,却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于是就在数年前昭国吞并林国的大战中瞅准机会扑出去救了昭王一命,顺便狠心借敌手废了自己的双腿。这样一来,他自然可以找借口隐退,而且还留下一个忠义的名声,叫昭王动他不得。
昭王看透了他那点心机,但是老将军都已经识相地将最重要的兵权交出来了,他倒也乐意给这老人家一个盛名让他安心地养老,反正于他并无损失,反而能成就贤德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姚老将军就这么隐退了,他的长子被宣入朝中领了一个四品的武官职位。如今近十年过去,姚平川的长子姚愈也从四品官做到了他父亲当初的位置。虎父无犬子,姚愈也是个人物,但是到了姚愈儿子这一辈,昭国已经步入大国行列,国内一片太平景象,姚盛元就被养成了半个纨绔子弟。之所以是半个,还亏得姚愈从小就鞭策他,要不是姚愈忙于公事,也不至于叫姚盛元养成一副自命不凡的脾性。
姚盛元仗着是骁将军府的公子,一向看不起那些小官员家的子弟,常年跟一群家世不凡的纨绔混,到成年后就开始围着郡主县主们转了。和雅县主其实地位还比不上那些郡主们,但在一众贵族女眷中,她的容貌和才情仅次于昭王唯一的女儿。这么一对比,姚盛元就选中了和雅县主作为追求对象。
姚愈和姚平川两父子自然晓得自家兔崽子干什么去了,但是姚盛元娶一个县主倒比娶个郡主还好些,毕竟都不是皇家人,也能少些忌惮。所以两人也就没有约束姚盛元。
姚盛元得了父亲和爷爷的默认,自以为和雅县主已经是他内定的新娘,只不过表面上为了不得罪人没有乱说。谁知道和雅县主一直对他不冷不热,却在诗会上对一个江湖上的毛头小子感兴趣地多看了好几眼,他一看这情况,感觉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他不能生县主的气,那便只能把气撒到别人头上,于是回头就动用骁将军府的护卫队把那个不识趣的家伙抓了起来。
被抓的倒霉家伙当然是顾浅舟。顾浅舟根本就不知道抓他的是骁将军府的护卫,还以为只是哪个富家子串通府衙捉他进牢,想让他受点罪。所以他试着贿赂看守他的人,开始没有成功,但过两天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说烦了,那两个人居然改口同意了。顾浅舟天真地高兴好久,只要他那神通广大的师父来了,还怕出不去这破牢?
事实上,骁将军府的护卫毫不输于姚愈手下那些铁血战士,怎么可能被一点金银打动?他们之所以愿意帮顾浅舟传递消息,只是因为上面有人想见木君染,借顾浅舟的消息吸引他过来罢了。
这是一个设给木君染的陷阱,还明晃晃地告诉木君染,我就是在挖坑给你,有本事你不跳啊!
木君染没本事不跳,他疼徒弟一向出名。可是他也不甘心就这么被算计,所以他先去找和雅县主同行。有和雅县主在,谁想对他下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无辜的和雅县主对男人们间的这些暗中较量一无所知,莫名其妙就被卷进来。等她发现不对,已经被一群披坚执锐的士兵包围在中间,木君染静静站在她身后,只勾唇一笑。
“啪、啪、啪。”有人慢悠悠地鼓了三下掌,笑着走了出来:“不愧是南帝木君染,朕果然没有看错人。”昭王负手而立,对把骁将军府围了一圈的卫兵们说:“都退下吧。”
木君染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毫不畏惧:“昭王陛下故意引我来见,总不会是闹着玩吧?”
昭王不回答,叫人搬来两把椅子,自己坐了一把,另一把放到木君染身边。此时骁将军府的会客厅里已经只剩下昭王、姚愈、木君染和祝祈然四人,其它人都被赶出去,没资格旁听这场谈话。姚愈站在昭王身后,目光炯炯地盯着木君染师徒,悄悄地防备着。
这种阵仗吓得住别人,可是吓不着木君染,实话说连祝祈然都没吓住。木君染完全屏蔽了昭王的王霸之气,直接不客气地坐了,而祝祈然就效仿姚愈站到自己师父身后,狠狠瞪回去。
姚愈:“……”
昭王咳了一声,结束试探:“六年了,朕没有想到,你居然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木君染说话的语气依旧淡漠,“六年前昭国虽然大将有失,但国力强盛依旧。我的岳父能干出番大事来,也算豪杰,他带着整个林国都败了,我和剩下那些残兵败将又能如何?”
昭王挑了挑眉:“就算如此,你好歹也是林国的驸马,你就没想过为国捐躯,向我昭国复仇吗?”
木君染沉默了,会客厅里一片静默。然后他浅浅一笑道:“无论怎么说,百姓总是无辜的吧?他们好不容易从一场大战中挺过来,我又何必为了一件必死的事再起争端。既白白葬送了那些忠义的勇士,又平白招百姓埋怨。国家更迭,说到底只是高层的利益争夺而已,于百姓而言,只要皇帝是仁君,林国和昭国大约也没什么区别。”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昭王,他指尖轻轻敲打着扶手,许久才说:“朕从未听过这般说法。皇族就是皇族,不可能真用百姓的想法去看问题,也不可能真的理解百姓的难处。尤其是亡国之痛,你说你为了百姓的福祉放弃了,朕不信。”
木君染无声地笑了。
(注:这是架空文,文中县主是外姓王爷的女儿,郡主是皇族王爷的女儿,公主是皇帝女儿。)
八、复仇
昭王这话在他看来倒也没错,可昭王大概没想到,他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林国的驸马。
林国的皇帝蒋林,一开始只是个江湖浪子,后来趁着世道乱,集合了一帮兄弟发动起义夺了个皇帝位子。可其实他本质还是个江湖人。而木君染比他看得透,他从始至终就只把自己当个江湖人,没有因为妻子一朝成了公主就以为可以高人一等。
最重要的是,蒋林是木君染父亲的好友,可是蒋林勾结魔头杀了木家满门。木君染完全是被叔叔伯伯们用自己的尸体盖住才逃过一劫,纵然他知道蒋林当时受了胁迫,也是有苦衷的。可是他不是圣人,血海深仇,当不共戴天。
木君染自认已经足够善良了,没有杀了蒋林复仇,甚至在林国与昭国的大战中坐镇后方,保证军中物资不失。但是他对林国还是没有归属感,林国亡了他并不觉得心痛,只是悲伤妻子随她父亲去了。那之后,他知道昭王会发现他的存在,一定会担心他暗中计划复国,他不想招惹麻烦,干脆装疯卖傻,以此告诉昭王,他木君染是没有威胁性的。
至于昭王会不相信,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都已经在翠谷隐居不出,出门都遮住脸了,还要怎样。虽然木君染不想惹麻烦,但麻烦硬找上门的话,他也不会退缩。
所以木君染就说:“昭王陛下不信,那就不信好了。事实如此,我亦毫无办法。”
“是吗?”昭王皮笑肉不笑,“朕倒是想要相信你,但是你倒是给朕说说,你为何要灭了微生世家、天剑庄等江湖大势力,你敢说你不是在复仇?”说到最后,昭王横眉怒目,上位者的气场完全释放出来。然而木君染愣是连眼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他等着昭王说完,然后慢慢抬眼,空茫的眼神聚焦在昭王脸上。
那样的眼神,静如死水,却锋利得直刺心底。昭王被他看得有些底气不足。木君染开口,几乎是一字一字地慢慢说:“昭王陛下,做人不要太贪心。”
昭王气得站起身,怒极反笑:“你说朕贪心?这天下本来就是朕的,朕铲除异己而已,何来贪心之说!”
木君染不为所动,竟然还点头赞成。“你铲除异己无可厚非,却不该拿我当刀使。既然你利用于我,想不付出点报酬是不可能的。”
昭王死死地盯着木君染,一双眼中射出狠毒的光。他平定了心绪,坐回椅子上:“朕虽利用了你,终归是给你报仇提供了便利。朕以为这就能算是朕给你的好处了,你还有何不满?”
“可我的仇还没报完。明面上支持林国,最后却又背叛,用阴谋害我妻惨死的小人,包括飞花宫、化龙门、无生谷在内的三十八个江湖势力,我才灭了二十七。昭王陛下害怕于昭国实力有损,就开始坐不住了。”木君染嘴里念着仇人的名字,眉目间缓缓露出一抹明媚的笑意,他盯着昭王看:“昭王陛下既然让我报仇,就该让我报完啊。”
昭王面色早已黑沉一片。厅中气氛沉重得要凝滞,局势一触即发。姚愈已经在暗中蓄力,时刻准备着护驾。昭王瞪着木君染,那眼神就像要生吃了他:“木君染,你当真要违逆朕?”木君染寸步不让地回视:“若是今日你死在这里,便什么都不是了。我除却复仇早已无所求,你当真要同我以命相搏?”
“……”昭王的牙咬的咯咯响,气得把椅子把手都抓碎了。好半天才狠狠道:“好!今日朕放你走!来日朕必当在全国张榜,朕不信就奈何不了你!”
木君染没有在意昭王的狠话,静静地站起来就走,跨出门的时候轻轻地说了句:“其实你还不错,我没有恨过你。”
昭王正在气头上,抓过茶杯摔了个粉碎,根本没去想木君染为什么会这么说。只是多年以后,他垂垂老矣,想起那个人走进阳光中的背影,总是忍不住叹息。木君染看得太通透,却放不下,所以才总是自相矛盾,当真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九、故国
顾浅舟睡得正香,梦中他站在山顶上,底下跪着一片人,他背着手听他们山呼:“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意气风发得不行。忽然一阵地动山摇,他一个站不稳,从山顶掉了下来。
顾浅舟吓醒了。牢里的守卫正俯身用力摇他的身体:“喂,醒醒。你可以出去了!”
“啊?”顾浅舟一翻身跳起来,抹了把嘴角的口水:“什么?可以出去了?”他兴高采烈地就往外走,几步以后忽然停下来,回头看守卫,又迅速跑回原处席地坐下,无赖地说:“我为什么要走?小爷无缘无故地被抓进来,你们今天不给个说法,小爷还就不走了!”
守卫冷着一张脸瞪他,然后很个性地将牢门一关,毫不客气地准备再次锁上。这下顾浅舟急了,不敢在作死,唉唉叫着硬挤开门,拔腿朝外跑,生怕那守卫跟他计较又把他拎回去。
木君染走出骁将军府就看到了被请出门的和雅县主,还有满身狼狈在美人面前也不忘硬装潇洒的三徒弟。他走过去,打断顾浅舟自我感觉良好的喋喋不休:“浅舟。”
“谁呀?小爷……咳咳咳……”顾浅舟没辨认出自家师父的声音,刚想抱怨两句,一回头,见到木君染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呛得直咳嗽。
祝祈然幸灾乐祸地咧开嘴,假惺惺地替顾浅舟拍背:“师弟啊,你怎么连说句话都能呛着?师兄真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哪天吃饭噎死洗澡淹死走路摔死了什么的,那我和师父多伤心啊!”
顾浅舟缓过气来,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祝祈然,情真意切地握住祝祈然的手:“师兄!你不咒我能死吗?”祝祈然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皮笑肉不笑:“呵呵。”顾浅舟心知师兄这是在怨他又给师父惹麻烦,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地缩起头。
木君染摇了摇头,不去管两个徒弟的打闹,对和雅县主浅浅笑道:“小徒顽劣,让县主见笑了。”和雅县主回以温婉一笑:“令徒赤子之心,和雅十分欣羡,何来见笑一说?”木君染眸子黯了黯,不知想起什么,只是面上仍旧淡然道:“今日还是多谢县主以身涉险,来日当还此恩情。在下尚有他事,先告辞了。”和雅县主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今日之事,和雅县主不清楚,但并不妨碍她看出来,这事不简单。骁将军府重兵把守,显然昭王与木君染是敌非友,但是木君染居然平安地出来了,头发丝都没乱一根,只能说明在骁将军府内昭王还没信心动他。且昭王都不惜利用顾浅舟的事逼木君染前来一见,木君染又怎么可能是寻常江湖人,偏偏这人除了无规律杀人外,常年足不出户,无处可下手查探。
其实木君染从未对自己的行为做任何掩饰,只不过这牵扯到两国遗留下来的恩怨,昭王不愿声张,让人悄悄替木君染都掩盖住。和雅县主终究能力有限,自然什么也查不出。
昭王本来是不必替木君染做这些的,他虽然在借刀杀人,但木君染敢杀就不需要他保。何况于昭王而言,林国余孽和本国隐患两败俱伤才该是最好结局,他作壁上观就好。关键就在于,姚平川老将军跟他提起些事,叫他起了惜才之心,想把木君染招揽过来。
木君染这个林国驸马跟林王一点都不亲,完全不像是岳父与女婿的关系。林国的俘虏们根本没人知道林王还有一个驸马。要不是林王的女儿不小心被俘,木君染单人仗剑来救,姚老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林军中有这么一个人。
当时姚老将军也没想到这人是林国驸马,只不过后来发现这年轻人明明武艺高强,却从未出现在前线,一时好奇,暗中查探起来。结果发现木君染是负责军中物资的,这下姚老将军明白了。
要知道,林国的粮草官几乎把三十六计跟他斗了个遍,愣是没让他在粮草物资上动手脚。都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的重要性可见一斑,难怪林王不放此等人才上前线。
姚平川不能在林国的物资上下手,就只能从其它方面突破。好在林国其它将官没有木君染那般变态的,虽然过程十分曲折,最终还是姚平川赢了。他再次俘虏了林国公主蒋凝梅。本来无论林国的军队败成什么样,木君染也可以找办法救人出来,但蒋凝梅深知林国自这场大败开始元气大伤,国运已衰,亡国不远。
蒋凝梅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女人,她不想看见山河沦丧,也不想再让夫君为她涉险,所以她自杀了。事已至此,副将建议姚平川把蒋凝梅的人头挂出去瓦解林国士气,姚平川那时还不知道木君染同蒋凝梅是夫妻,就算知道,他也不会担心木君染一个人能翻出浪来,所以他同意了。
当夜昭国的军营着火,烧死数万士兵。蒋凝梅的尸体丢了,木君染也不见了。
后来蒋林被昭军围住,即将面对死亡时,他仰天大笑:“他恨我啊,竟然这般恨我啊!朕的好驸马,真忍心看朕国破家亡!朕真是……错估了你的狠心!”姚平川当时离他不远,听到这话,心中下意识想到木君染,有些不明的地方瞬间说得通了。木君染就是蒋林口中的驸马,所以他敢单剑救妻,所以他烧了昭营报仇,然后他就带着妻子的尸体离开了。
蒋林说没想到木君染那么恨他,而实际上木君染很恨他,恨不得他去死。要不是蒋林好歹是一国之主,杀他又要引起动乱,木君染绝不会放过他的。只不过那些都是太久以前的恩怨,早就已经被遗忘。人们在意的只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高谈阔论一番后并不会放在心上,牢牢记住的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怀着恨活下来,等待复仇。
十、碎梦
世上像木君染这样敢把昭王气得吹胡子瞪眼,还什么都没发生般施施然走掉的人只怕没几个。祝祈然出了骁将军府不久就往木君染身上倒,在会客厅里面的时候他还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敢同姚愈比眼大,当时一心想着不能丢木君染的脸,出来一回想,顿时就腿软了。
天啊!他刚刚做了什么?他瞪了皇帝啊!那可是皇帝啊,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耶!祝祈然都不敢仔细想,完全不理解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胆大包天。
木君染拂袖,接住了软倒的祝祈然,不解地问:“怎么了?”祝祈然抱住他胳膊,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师父,我一想到我刚刚瞪了皇帝我就好害怕啊!我们不会被围杀吧?”
“……”
祝祈然又碎碎念了半天没有听到回答,感觉不对劲,住了口抬头看木君染。木君染静静地看着他,眉目柔和中有份认真,他问:“然儿,如果我们真的会被皇帝派人围杀,你会逃走吗?”
“……”祝祈然愣住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然儿?”木君染唤他,笑了笑道:“不知道就算了,为师只是随便问问。”
祝祈然回过神来,连忙辩白:“不是,师父!我没有害怕,不论发生什么,徒儿都不会离开的。就算师父赶我,我也不会走!只是,那个皇帝真的要杀你?徒儿不想师父死……”
木君染看着祝祈然一脸担忧,抱着自己的双手不自觉更用力,好像害怕自己会丢下他般,忍不住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没事的,别怕。”祝祈然点头,却还抱着不放。木君染叹了口气,他这徒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黏他,多大的人了,总这样。也罢,黏着就黏着吧,自己的徒弟,不宠他宠谁?
救出了顾浅舟后,此次出来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木君染打算带着两个徒弟回去。至于令狐青云,爱去哪儿去哪儿,木君染没把他算作自己徒弟。倒不是他绝情,徒弟说不认就不认,但是令狐青云不适合和他一路。
虽然早就做好了被赶的心理准备,但是当木君染真的言辞委婉地开始赶人,令狐青云还是觉得一阵委屈。明明他也是这个人的徒弟的,可是他们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明明当初相遇那么美啊!
令狐青云遇见木君染的时候是早春,冰河刚刚融化,柳树才见点绿。早春的气温还有点凉,天上下着细雨,雨丝绵密得像一张轻柔的白纱,落在肌肤上一阵寒意。令狐青云抱着头躺在桥下,任由一群跟他一样衣衫褴褛的孩子们踢打,瘦弱得骨头一根根突出的身体上到处是青紫伤痕。
年轻的木君染撑着把纸伞从桥上走过来,墨发如瀑,白衣如云。他停在孩子们跟前问:“你们在做什么?”语气平和,却让殴打人的乞儿莫名惭愧,嗫嚅着什么也没说出来,拔腿便跑。
令狐青云仍旧抱着头没动,他什么也没看见,只听到一个清雅温润的男子嗓音,透出一股天成的贵气。然后身上的雨丝被遮住了,有人在他身边蹲下来,衣摆扫过他的脸,带来一股无名的清冽香气。
木君染问他:“你要不要做我徒弟?我可以教你武功,以后就没人会欺负你了,你还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令狐青云松开手,抬头胆怯地看过去。说要当他师父的人有一双温柔带笑的黑眸,好看得像黑珍珠一般,他注视着他,温柔得不忍拒绝。
于是令狐青云就糊里糊涂地跟他回了翠谷。
翠谷就是木君染常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河里种满莲花。还有一栋小屋,屋子被一片桃林包围。那里有令狐青云关于家最美好的记忆。蒋凝梅开朗可爱,木君染稳重温和,他们都很疼爱他,就像一家人。
偶尔木君染他们会带他离开翠谷去外面的城镇,说是奖励他的进步什么的。他从前穷苦,总忍不住盯着各色小吃看,攥着木君染的袖子又不说。木君染就会无奈地同蒋凝梅对视一眼,将他看中那样东西买下来放到他手里。
“青云,想要什么就说,别害怕,师父不会怪你的。”
记忆太温柔,以至于每次回想起来都甜蜜又心酸。为什么长大了,就都变了呢?师父,你说,到底是谁错了?怎么我还没有走远,一回头就发现已经回不去了。
十一、风声
木君染走了,没有带上令狐青云,看他早已身无分文,还好心给他留了盘缠。
祝祈然和顾浅舟两个小年轻跟亲兄弟似的都臭着一张脸,又又又又没钱了!祝祈然老大不情愿地把钱袋子丢给令狐青云,自从认识这穷鬼,他们就长期处于囊中羞涩的生活状态中!走了好,赶紧走!
令狐青云厚着脸皮接过二师弟递过来的钱,无视了附带射过来的幽幽目光。只是……他抬头看向木君染。木君染又戴上了帷帽,隔绝一切般让他感觉无法靠近。
“保重。”木君染淡谈地对他这样说。
他不认识他了,即使他都记得。
令狐青云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抱拳道:“多谢前辈。若日后相逢,晚辈必尽力相报。”
木君染轻轻点头,白纱被微风吹得一阵波动,隐约看出来他唇边的笑意。然后他偏头看了眼祝祈然,转身迈步离去。
师父……令狐青云张了张嘴,却又攥住拳头,什么都没说。不知怎么的,他看着木君染的背影,忽然就有点恐慌,好像这一次分别之后,他与他就要永远错过了。那种感觉告诉他,这一次他没能留在他身边,以后将永远失去他。
可是令狐青云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在犹豫,不确定自己的立场。
这一次分别过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木君染带着两个徒弟回翠谷,路上遇到燕真,解释不通,于是打了一架。这一架打得有点狠,木君染随身的琴和燕真的刀几乎同时打碎了。
江湖人们才知道木君染打架原来从未尽力过,要不是燕真打得起劲,恐怕也逼不出那招琴中剑。仅仅一招,简直威力无穷,剑光一出,斩尽荒河。
令狐青云对此不发一言。他知道那一招,他也会。那不叫什么琴中剑,那叫拔剑术,是一招通过长时间蓄力然后猛然爆发的剑术,通常只能用一次,一击必杀。
然而燕真只是刀断了,居然没有死。可见他那个看上去很冷情的师父,其实是有留手的。
少侠坐在酒馆里,端着酒碗,自顾自地一笑,恰如清风。他已经找到了陆泽霖,两人结伴,打算去紫云峰拜访傅凌天。
陆泽霖现在的情况并不好,四州联名发布的檄文还没撤下来,他是个逃犯,朝廷正在四处追捕。令狐青云想带他去傅凌天那里躲上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嗨,兄弟你听说了吗?”不远处有一人正跟同桌的几人说话,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
他对面那人放下筷子,好奇地接了句:“什么?”
那人见有人理,兴致勃勃地笑道:“那个魔头琴帝,这回死定了。我不久前收到消息,嗨,那恶贼竟然是原林国的驸马!没想到吧?”
“还有这等事?”酒馆里的其他人纷纷来了兴趣,追问,“然后呢?”
“然后?”那人踩在凳子上,眼中射出光来:“朝廷发布皇榜,谁能除了此逆贼,赏黄金万两,良田千亩!”
“当啷!”碗磕在桌上的声音。
众人顿时都向一处望去,那桌的人匆匆起身,只留下几枚钱币在桌上当酒钱。
令狐青云起身便走,心头乱糟糟的。朝廷竟然发布出这样的榜文,他……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他现在就想尽快赶回去,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陆泽霖一头雾水地看着好兄弟一回来就忙着收拾东西,不由抓住他问:“青云,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令狐青云回过头,满眼焦虑,失魂落魄:“陆兄,你自己去紫云峰吧。我有急事要去处理,不能陪你了。”他说着就想走,陆泽霖死死拉住他。
“什么事让你这么失态?你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到你呢?我们是兄弟,你别一个人担着。”
“陆兄。”令狐青云看着他,眼中溢出悲伤,“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他……可能会死。”
陆泽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他是谁?”
令狐青云低下头不回答。
陆泽霖忽然明白了:“你是说木君染?”没收到回应,陆泽霖却忽然愤怒:“你为什么要那么在乎他?他那种人满身罪孽,万死不足以赎,死了才好!江湖又少一大祸害!”
“别说了……”令狐青云蹲下身抱住头,沉默好久才低声说,“他是我师父,他不该是那样的……现在他要死了,我……”
“……”陆泽霖也沉默了。他很震惊,好兄弟竟然有这样的身份。现在他知道兄弟的难处了,但却不能理解。
在陆泽霖看来,纵木君染于令狐青云有恩,但他本是恶人,令狐青云应当弃暗投明才是。
十二、永决
江湖势力的动作很快,皇榜刚出没多久,几个势力就纷纷发出召令,要召集同道中人,成立一个除魔联盟,共诛邪道。
很多人都应召上门,也不知是为了那动人心的财帛还是真心为民除害。
木君染对这番波滔暗涌似乎毫不知情,依旧慢悠悠地朝翠谷而去。除了把疼爱的二徒弟赶去找人替他修琴。因为顾浅舟被燕真提溜走去见赵芊芊,现在他身边竟巧合地一个帮手也没有。
令狐青云最后还是决定去找木君染,终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哪怕给他送个信让他有所防备也好。
理想很美好,他以为事情还可能有转机,还抱有侥幸,直到他看到木君染。那个人被一小群兵卒簇拥着,面对朝廷和江湖联合的大批人马。
令狐青云手里还拿着青锋剑,那是他十五岁那年生日,木君染专门找人为他打造的礼物。可他看着他死了,合上双眼,他们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和好。[]
那一刻令狐青云从未有过那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弱小,原来他什么也做不到。
木君染是林国的驸马,一直都是。如今他有难,从前那些林国的残兵都出现了,他们已然不再年轻,却仍穿着半旧的林国盔甲,举着染过血的刀兵,来赴这一场必死的战局。
“你们来做什么?”木君染这样问。
“驸马,如果您都去了,我们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驸马,从前您一个人应付得了,我们不给您添麻烦,如今我们可不能放您一个人。”
“驸马,我们是林国人。”
残兵们如此回答。
林国已亡,可是林国的人还活着。所以他们来了,代表林国最后的尊严,宁死,再也不会逃避。
木君染笑了,应许他们站在他身边,一起进行这最后一搏。
木君染很强,强得简直要超出凡人的范围。掌法、拳法、刀法、剑法、枪法……十八般武艺好像就没有他不懂的,他还懂兵法,带着不怕死的林国兵卒杀得血流成河。
可是没有用,敌人太多,那些林国残留下来的士兵们一个个地倒下去了,渐渐又只剩他一人。木君染微笑着,站在尸堆中,鲜红的血顺着残剑流淌,他不说话,只是笑,眼睛明亮得像有火焰在燃烧。
令狐青云站在人群中,周围的人看木君染的眼神都像是看万两黄金,只有他静静站着,满目哀戚。
木君染隔着人群对他微笑,一如四年前,他们在血泊中对视。木君染对他说:“青云,你过来。”他没听到声音,只是看懂了口型。
人潮涌动。令狐青云随着人群向前,一步一步地向他接近。木君染抢夺过敌人的武器,舞蹈般杀退一波又一波的敌人,他的衣服被血浸湿,血液顺着衣角滴下,在地面上点开一朵朵血花,艳丽得触目惊心。然而他只是微笑着,不知疲倦般将面前人都打倒,直到他走到他面前。
“青云。”木君染喊他的名字,说:“对不起。”
令狐青云看着他像只蝴蝶一样轻飘飘地倒下来,落进他怀里。他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手中的青锋剑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木君染死了,给了自己的大徒弟黄金万两,良田千亩,还有一个盛名。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师徒,所有人都只会当这个青年是运气好。
令狐青云抱着木君染,有些茫然。手上沾着的血液凉下去,黏住了手指,耳边声音止歇。
他只是抱着他,看着他残留笑意的脸庞,忽然感觉到了心痛。他想过那么多次彼此敌对可能要互相伤害,可是真正发生时他才发现,他还是不够坚强。
完全无法接受,他就这样永远离开。
不是相忘于江湖,不是天涯两端,是真的永不相见。比忘记更残忍,他再也不会对他说话,再也不会静静地看着他,再也不会下意识地照顾他。
“师父。”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再纠结于各自的立场。
然而,无人会再应答。
尾声、青云志
三个月后。
这是令狐青云自从出翠谷以来第一次回到这个长大的地方。
翠谷依旧那么美那么静谧。山中晚开的桃花刚刚凋谢,满地都是粉色的花瓣,翠色欲滴的草丛才刚及脚踝,掩映着落花,美得像一副画。几只麻雀结成伴,叽叽喳喳地从低空飞过,落进桃林深处。
令狐青云在桃林外站了片刻,终于还是踏进了林中。
桃林中的那条熟悉的小径还在,只是长出了荒草。令狐青云踩着杂草走过,心中升起一种归属感。他还记得,小径尽头是一栋木屋,那就是师父一直住的地方。
风刮过来,满地桃花翻卷,飘舞到半空,划出一道道缭乱的轨迹。令狐青云踏出最后一步。
从前的木屋毁了,如今只是一堆废墟。木屋前的一株桃树下多出一座简陋的墓,墓前坐着一个白衣白发的人,那人看着墓碑,寂静如死。
那一瞬间,令狐青云回想起手上被鲜血黏住的感觉,他恍惚了,不知过去的是不是一场噩梦,迟疑着喊道:“……师父?”
墓前的人闻言回过头来。不是木君染,是祝祈然。只不过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木君染,连漠然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哀莫大于心死,心死的人大约都是这样漠然的,因为已经没有值得特别在乎的东西了。
祝祈然静静地看着令狐青云,眼神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被他盯着叫人心底发寒。他开口说话,声音哑得不像样子:“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令狐青云皱起眉。他不知道祝祈然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而且是这么平静的样子,他只能沉默以对。
祝祈然看着令狐青云,笑了:“你是不是很疑惑?我不恨你,令狐青云。师父他既然拿命给你换前程,那我就为了师父原谅你。”他说着,按着地面站起身来,形销骨立的模样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不过才三个月,从前那个生机勃勃的年轻人却已消瘦成这样。
“令狐青云,你知道为什么师父为什么一见面就收你为徒吗?别说因为你可怜,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你就太傻了。”祝祈然站在风中,笑容极浅,隐隐有几分扭曲,“我可以跟你说,师父他是专门去找你的。”
令狐青云面对着状态诡异的祝祈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仍然沉默着,盯住祝祈然,等他往下说。
“其实你根本就是封老淫魔的私生子。你那个无恶不作的爹害死了师父一家,师父是想杀了你,斩草除根的。可是后来发现你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就放过你,还顺便收你为徒,这样你就不会被封老魔的仇家找到,然后被迫父债子偿了。”
“师父从不欠你什么,倒是你从一开始就欠师父的,欠他救命之恩,欠他抚养之恩,欠他授业之恩。”
祝祈然脸上的笑容扩大,他向令狐青云逼近,满眼嘲讽,满眼泪水:“所以,你就是这样报恩的?杀了他踩着他的尸骨出名?这就是你们这些侠义之士口口声声说的正义吗?令狐大侠?”
浑圆的泪水直直地从祝祈然眼中滚出,砸到尘土里。
令狐青云生生被祝祈然逼得一步步后退,不敢面对这个已经摇摇欲坠的男人。他摇着头别过脸去:“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说?怎么,你害怕了?敢做还不敢面对?”祝祈然停下脚步,开始癫狂地笑,“多可笑啊!所谓大侠!你有什么资格杀他啊,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去杀他啊!他比你们谁都光明磊落,敢做敢当!”男人满脸的泪,嘶声咆哮,然后崩溃般蹲到地上,大哭失声。
“师父……”
令狐青云无话可说,只能默默站着。看祝祈然一边哭一边狠狠诅咒他:“他都死了,为什么你居然活着!你怎么不去死啊,我真恨不得你去死!”停了片刻,他又笑起来:“不对,你活着最好,别死了去恶心师父。师父没有你这种徒弟。”
祝祈然疯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到那座墓前坐下。墓碑上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两行看着都温柔的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依。”祝祈然注视着墓碑掏出柄匕首,目光温柔又纯真,仿佛还是当初那个总是卖乖的孩子:“师父师娘,然儿要来找你们了。你们一定不会嫌弃然儿打扰了你们吧?”
没有人回答,祝祈然低声笑着,将匕首狠狠刺进心口。他靠在墓碑上,依恋地望着那两行字,用手指轻轻抚过,然后带着乖巧满足的笑容闭上眼睛。一行清泪顺着他闭合的眼角划下脸庞。
令狐青云在边上站了好久,这才走到墓碑前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头,然后默默将祝祈然的尸体安葬在旁边。
走出桃林的时候,令狐青云回头又看了一眼。不期然想起那年,师父和他也是并肩站在这里,师父问他:“青云,你有什么志向吗?”年少的他不假思索:“青云长大了想做一个大侠,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木君染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很好,青云是有大抱负的人。为师要告诉你一句话,青云你务必铭记于心。”他仰起头看着师父,聆听教诲。
木君染低头看他,温柔且郑重地说:“莫忘初心。”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师父,徒儿定当谨记,绝不为世俗迷心,当不负厚望。
师父,愿九泉之下能得安好,若有来世,望仍为师徒。
师父,青云拜别,后会无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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