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尔波普还没有走远

海尔波普还没有走远

她是一家杂志社的知名编辑，因为擅长且写过很多不同类型的故事，被杂志社的同事们亲切地称呼为：故事姐姐。她笔下的故事，或现实，或浪漫，或励志，或悲伤。无一例外，都是真实故事的叙述或改编。写故事的初衷也是因为本身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她想通过自己的笔，记录下那些会让人感动、但却不为人知的故事。故事是流动的，但纸张却可以长存。

 又是一个周五的傍晚，杂志社的同事们心情都不错，兴致勃勃地谈论周末如何度过，然后三三两两地向她说再见继而带着笑容下班。她也随着大流想了想自己的周末计划：老公出差了下周一才回来，孩子也送去他姥姥那过周末了，好像没什么事需要急着完成，她于是慢慢悠悠地踩着晚风回家，愉快而惬意。回到家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在天空铺洒开，繁星点点，她照例冲了杯摩卡，坐在飘窗上发呆。

 倏忽，一颗流星划过，像是一滴雨，落在她的心上，湿润，微凉，却并不冰冷。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了那年的海尔波普，那个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那个很多年才来地球一次的家伙，那个她儿时曾经固执地以为会记得她愿望的星星，携裹着遥远的记忆，千里迢迢，为她而来。她立即起身，来到书桌旁迅速打开电脑，面对着空白的文档。

 这次，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我要写一个属于自己的，真实的故事。

 1997年的夏天，异常炎热，整个洛阳都好似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热雾里。正在午睡的她被邻居家乒乒乓乓的声音吵醒，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打算继续睡，忽然想起来妈妈告诉过她今天隔壁会搬来新邻居，叫她下午没事过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好搭个手。当时住的是小巷子，邻里之间关系还比较亲密。她下床想了想，还是过去看看，新邻居嘛，要留下好印象。

 但等她跨过一个院子到达另一个院子的时候，看见已经整洁的邻居家，就知道自己来晚了。她无趣地转过身准备回去，却意外间发现了一个穿白衬衫，拿着画板的男孩子。她想都没想，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跟人家打招呼，小孩子要懂礼貌，她这样想。男孩子猝不及防转过身来，白皙的脸上表情僵硬了几秒，随后露出大大的笑容：“你好，我叫路昀。”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束光。

 小孩子总是容易自来熟，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已经拿着路昀的画板胡涂乱花了，颜料弄得到处都是，路昀好脾气地没有发火，或许在疑惑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叽叽喳喳不停地对着他这个并不能算很熟的人说一个下午。她很快就觉得画画无聊了，仰起还沾着水彩的小脸，指着旁边树上的葡萄，指挥着路昀去给她摘葡萄。路昀看着树上的绿葡萄，耐心解释：葡萄还没熟，等过两天变紫了才可以摘。她不乐意了，看过故事书的她立马气哄哄地说：“你肯定是因为不想摘，就像那只想吃葡萄的懒狐狸。”路昀出奇地没有生气，眯着眼笑了起来，咋一看，还真像只狐狸。那年夏天，海尔波普彗星到达近日点，全地球的人都能在晴朗的夜晚清晰地看到它长长的尾巴。电视上说它上次到来是四千多年前，下次再来是两千多年后。她高兴地拉着路昀一起看，然后默默祈祷，许愿。那一年，她六岁，路昀七岁。

 白驹过隙，很快，十三岁的路昀已经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彼时，他们已经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每天早上她都会敲开邻居家的大门，然后坐在路昀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说着乱七八糟的胡话上学去。十二岁的她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她的作文常常被选去广播站朗读，而每次上数学课老师都会从课桌里揪出她正在看的小说，然后老师就会恨铁不成钢地教导她一番，罚她放学后留下打扫卫生。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是惩罚，因为她有路昀。每每路昀满头大汗从满教室灰尘中抬起头来，都会看到在窗台边坐着的她，讲着《杨家将》，讲着《三国演义》，意气风发，兴致昂扬。路昀默默听着，每当这时，这个女孩的眼里都会发着光。有一次她讲到兴奋处，身体突然往窗台外晃了一下，路昀见状，赶紧扔掉笤帚把她从窗台上拉下来，却没想到用力过猛，将她不小心拉到了怀里。路昀的耳根，迅速地红了：“丫丫你小心，这是六楼。”她潇洒地一甩马尾，双手抱拳，道：“谢救命之恩！”

 她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但在高一的时候，路昀爸爸因为工作的关系要调去北京，他们一家也要跟着搬过去。于是在洛阳梧桐叶纷飞的季节，路昀捧着一盒信纸，在树下跟她道别。记得给我写信。路昀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她接过盒子，打开，瞬间丁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点头，想着应该送点什么东西给他，于是摘下胸前佩戴了十六年的长命锁，仰头笑着说：“这个你先拿着，让它先去北京给我占位，等我考到北京，再还给我吧。”路昀答应了，走之前，他大声喊着：“丫丫，记得给我写信！”她点点头，大力地挥着胳膊，看着车子渐渐走远，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

 从此，她成了班上最用功的学生，把自己埋进厚厚的书堆里。她也会在闲暇时漫步在梧桐叶子铺满的小路上，看路昀寄给她的信。在信中，路昀告诉她，北京的秋天也很美，他还在一棵树上刻下了她的名字，等她来北京，就带她去看她的树。她把路昀用梧桐叶子做的书签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里，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要努力，北京在等你。

 十七岁的她，变成了一个沉默而内敛的姑娘。当她的双脚终于踏上未名湖畔时，她与路昀之间的联系已经断了一年了，寄出去的信总是被退回来，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她漫步在北京秋天铺满落叶的马路上，找到了那棵写着她名字的树，抱着那棵树低低啜泣，她找到了自己的树，却把路昀弄丢了。

 大学毕业后，她辗转了好几个城市，有过几次恋情，但都无疾而终。2014年，她再一次回到北京，在一家杂志社当起了编辑。同事中有个叫叶云深的，人低调儒雅，但却有一手好文笔，郊区有家化工厂污染严重，杂志社老板派他们两去明察暗访，得知这家化工厂污染了附近村子的水源，导致村子里好多人生病。回来后两人义愤填膺，叶云深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稿子，控告他们的罪行。老板却不同意，因为那家化工厂颇有背景，不敢得罪。结果在办公室里，一个伶牙俐齿，一个义正言辞，把老板逼得不得不让步。从那以后，叶云深便开始注意她，看她一忙就来不及吃早饭，每天早上都送给她不重样的养生粥。还会笑呵呵地告诉她：“老妈熬的粥，喝不完，好东西一起分享。”她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对他说：“你妈妈对你真好！”叶云深不好意思地笑笑。她于是低头喝粥，他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可她心中的沧海桑田，他怎么能明白？

 有一天在公司，她去老板办公室送资料的时候，一个男人拉住她客气地询问新闻部怎么走，她定定看着那个她朝思暮想了八年的人，突然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醒来的时候她看见的是白白的天花板，还有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你没事吧，你刚刚晕倒了，吓死我了！”她当然没事，她只是由于过度激动而引起的昏厥。她仔细地看着这张属于路昀的脸，却觉得有点疑惑。他好像……不记得她了。她收起凌乱的思绪，有些事一定要问明白。

“你不认识我？”

他笑着回答：“不认识啊？刚刚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十年前，你有没有在洛阳上过学？”

“没有。”

她放弃了，这世界这么大，两个人长得相似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她忽然就觉得累了，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你难道不想重新认识我？”他忽然转过身来，狡黠地朝她笑：“你好，我叫周子明。”

之后，他们开始约着见面，两人谈天说地，她会给周子明讲路昀。只是偶尔，她会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轻声说：“狐狸，你给我的信纸，还没用完呢。”周子明每次都会想：路昀，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能让这样一个女孩，为他痴迷如此。

中秋节，周子明约她去餐厅吃饭，期间，他起身去卫生间时，身上掉出了一件东西，她眼睛里的神情突然就变了，那是陪伴她十五年的长命锁，她怎么会认不出。她激动地拉住周子明的袖子，急急地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周子明低头看着，说：“可能是什么重要的人送的，我也不记得了。”她不甘心，又继续追问，他只是无奈地笑笑，说：“你让我怎么想的起来，我之前出过一次车祸，父母都在那场车祸中去世了，医生说我是选择性失忆……”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周子明在她恍惚中又说：“其实我今天来请你吃饭是想向你道别的，我马上就要回美国了，我未婚妻还在美国等我……我在国内也没什么亲人，只觉得放心不下你，你要好好生活。”

她忽然就觉得轻松，一切的一切，是时候该放下了。她在心里说：路昀，再见。

从餐厅出来，她接到了叶云深打来的电话，说中秋节让她去他家里吃饭，她甩一甩长发，轻快地说：“好啊，你来接我。”到了叶云深家里，才发现，三室一厅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住。她疑惑地问：“你妈妈呢？她不是每天早晨都为你熬粥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那粥，都是我熬的。”她忽然就明白了，原来眼前这个男人，才是她兜兜转转寻找的爱啊。

时间已近深夜，故事姐姐敲下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望了望星空。科学家说，海尔波普在2020年之前，用望远镜或许还能看得见。故事还没有结束，她还不知道结局，不过她现在很幸福，海尔波普能看得到。那些年少时许过的愿，应该都会实现吧。故事姐姐笑了，望着星空，朦胧中好像看见了幸福的模样。

海尔波普还没有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