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可以称为老店,它在沈新路洪湖一街十二巷,把山墙的一间门市,我所言应该不算虚妄。二十年,一个人,已长大冠礼成人。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太飒了,真就说进了我的心坎。不仅此心刷刷暗许,文字表达的一帧帧场景都丝丝入位,温风,桃开,苦雨,灯下微醺。咿!如我相思成灾过的情人名字,怎可在我的人生逆旅中雪泥无痕呢!她时会扑闪而入,让我不由失神几秒,那几秒是风花,还是雪海,只可为尘烟消散的枉然,还是忸怩着不肯丝尽释怀。
黄庭坚在以前的某日黄昏,立身或枯坐在宜州的垛楼上,干裂的西北风吹动了他泛白的须髯,灼目的日影刺斜进他泛荡的心绪,他想这大半生的际遇,徒履驿站、驽马羁绊、行船渡口、寒蝉声彻、嫠妇夜哭,作许多篇忠而见疑却生怨又狗屁无用的诗文,在王仲宣那里是一星如雨,范希文就是胡笳悲鸣,辛弃疾更是楼头落日弹弹青锋了;也想他的老友:儋州蓑苙傍身的老苏、雷州泣月愁歌的老秦,还有谪贬在偏远之地的老晁和老张。已成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让那个君权神授的世道,折腾的身心疲惫,梗泛飘萍,离散四海。鲁直没有子瞻豁达,才会亏损“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醒悟。时巧命乖,两人于客地遇逢,就食面摊。面条拉嗓子,鲁咽了两口,投箸欷歔。苏囫囵吞净,淡然笑云:九三郎,还用咀嚼它吗!说完,扬袖而去。
我会做,通常趁着朝岚踏进店门,更换工装工鞋,烧水,往保温杯里捏两指尖儿茶叶。红茶,我习惯用滚烫的水冲泡,叶子会抽巴打蔫旋舞着下落,牺牲它的气味与颜色。不能扣盖儿,这杯纯白,不必细观,有点点晶莹耀闪的珠光;杯身上有米其林轮胎人招手的搂狗点睛,其诞辰已有百年,寿星无疑,煞是惹人喜逗人爱,密闭性超乎想象,叫真儿,个把小时喝不进嘴儿,我偏又口急,急处就会失心疯转磨磨。驴就是这个状态,只是那要蒙上眼睛。
拾掇打理好店面卫生,生意还未来一声报晓,我就把我这一百四十斤的肥瘦相间,陷进那把购于勋业六路的二手圈椅中。据善舌的卖家言之凿凿的宣讲,椅子是仿依前明太师椅的造型,坐着那叫个舒坦。他没诓我,屁股一沉,腰背一靠,翘上二郎腿,宠辱都抛,喜洋洋矣,再滋咧两口红酽酽的茶汤,涩感稍稍麻舌,五脏六腑就有了被水泽润的生机,气也理顺,阴阳都调和了。瞅着店前枝杈歪敧、木叶纷黄的榆树,延伸到人车驰逐鼎沸的沈新路。这条路一直走,从张士出城,盘锦、凌海、兴城、锦州越山海关,过迁安与唐山,走七百公里,仿若轻舟一荡,猿声呼鸣,就可一入故都,那个沈从文衣食忧戚,郁达夫雪中送炭的故都;那个胡适一袭青衫,老舍盆花满院飘香的故都。
道对面,数年前还是个热火朝天的厂,沈城轮胎厂,又换到米其林轮胎厂。到今儿,已成商品住宅区,琼楼玉宇,摩天大厦,那种桑田替换的交错感,我眼角的皱纹,鬓上的白丝都可回溯曾经的影像。我预设过,这块地皮上建一座老少中青咸宜的图书馆,广厦里是知识的海洋,多灿烂,这种坐拥百城,南面王不易的赏心乐事妙不可言。再不济,辟成绿地,植树培花,疏挖沟渎,引水支桥。像纽约城中心花园的缩小版,云霞映照,目遇鼻嗅心甜神宁。这舒卷浪漫的情怀,终究难以作数,匹配不上马丁.路德那样弘阔的梦想;哪里找寻梁思成和林徽因,为保留经典而此恨绵绵无绝期。
收回远视的目光,在店里撒摸一圈,宽敞洁净,颜值气质已异往日。机器规正,抵墙而列;工具摆放分明,按号排序。三天大张旗鼓吃灰汗臭的成果:水槽、括胎机、扒胎机、动平衡机、四轮定位仪、氮气机、大小卧顶和气泵,都眉目清秀,彬彬有礼,然后君子。又一次巡视,沙场点兵,斗志昂扬。这个样子,皮相是有了,而附皮的骨才是要害。无骨,皮岂不还会塌陷。这些东西,都是活生生的血肉牵连,与我朝夕过从,不觉着咋样就结下深谊。起初,用着还生涩倔硬,过手日笃,摸熟了彼此脾气,不用吱气言语,心底就根生了契合,带传感器的胎口在鸟头上自由顺滑地切入,刹车片拧巴拧巴在我轻灵的指间起落服帖,四轮定位的前束倾角轴距入心入肺明晰如镜。迎送一辆辆样式各异的车,一张张满意的笑脸,更成长足壮添实了我的信心。大白和我是吉林大石头的,漫山可用的木材;老陈是辽宁西丰的,贩卖香烟者居多;阿亮来自一国倾城的铁岭,还用提,二人转一炮而响。谁不是背井远涉他乡的来客,酸辣甜苦,一并,统统要咽进肚里。
对精卫独钟,不仅是她花脑红脚,用白色的喙叼着木枝碎砾去填平大海,报夺命的仇。《山海经》是古汉语书上的首篇,打开,我就绕不过去,那是一条必经的路。此刻,我仍旧打斜在椅上,一丁点也硌不着骨头,每寸肉都顺角随弯合牙着。看了表,追逐太阳,追逐光芒,像犯着轴性,八头牦牛拉不回来的夸父,他渴死在有一片未熟桃林的道途,他心里有一团火,他不肯停下脚步,否则,他就那样劫灰烟灭了,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段文字的记载,幸运,留在册籍里,一个逐日到死仍不甘休的伟岸身躯。那几幢临着沈新路的云天高楼,在九点三十准时敝住日射,装进去,像闭门上锁的牢狱,实施囚禁。冬日的暖阳,冬日的暖阳!我怅叹两声,无奈,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个不折不扣的盗跖,偷走了日光,偷走了时间,偷走了肉骨,偷走了美好,偷走了生命,偷走了一座理想之城。
我来到这个城市,有一条浑河,有一座棋盘山,还有葬着皇太极遗骸的北陵,有没入历史尘埃的铁西工业区,无论她是地狱或是天堂,我都要在这块身许之地上活下去。我故土的气息与色彩已渐次浅淡,近乡总会情怯,活着都是冒险,父母的平庸,自己的平庸,儿女的平庸,我坦然引颈受领。问自己,纵使躯体不再飘流,那颗心怎会停驻,追赶星辉日月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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