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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很多年,许多事情仍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也许再过一些年,就会忘掉许多事情。
即使过去再多年,也会记起很多事情,而不管过去了多少年,这些事情还是无法解决。
就譬如往海里丢一颗石头,一时间也许还看得见,慢慢沉下去,也就慢慢看不见。可是谁知道哪一天会刮台风,谁知道哪一道大浪会把这颗石头掀出。陆长看着沙滩上被海水堆叠的石头,深切地感到脑子里关于爱情的神经嗡嗡直响。最近的一段日子里,他甚感神经衰弱,无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最后都会归结到爱情上去。仿佛林西在他身边从未离去,坚持不懈地讲解着爱情的真理。
可是陆长就会暗自怀疑林西的动机,正如他的认知那样:林西大概是想起了过去的某块石头,而不是真为了所说的爱情。
可是陆长又会责怪自己,假如自己真的爱着林西,那么怎么会用这奇怪的想法去揣测伴侣?
如此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也就不可自拔了。指望林西知晓这蛛丝一般麻杂的心思,确实是强人所难,何况按照林西的认知:陆长的所谓衰弱,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懦弱所找的借口。
因而很快莫名其妙的,并不为了真实原因而吵了一架,遂而分手。
吵架的那天他们刚刚到达预订好的民宿,林西便挑剔这民宿不如自称的那样条件好,想知道陆长究竟是怎样确定这家的。她相信陆长必是做了充足的作业,他的手机里应该有完整的攻略。但陆长坚持不会让她看手机。
这原因恐怕有许多,林西也会有许多猜想。比如陆长其实没有做攻略,这一点在吵架中有体现,说到这点时林西忍不住在陆长胸口戳了两下。比如说陆长早已经出轨了,他的手机里有充足的证据,这一点同样有体现,而陆长坚决否认了,他不惜斥责林西是妄想症。比如陆长把他家里准备的婚房给卖了,这一点也是体现了的,林西精准地以第六感扇了他一巴掌,说道:“你根本不想和我结婚!”
大多数吵架时的猜想不能作数,人们仅仅为了发泄怨气,总结起自己失态的原因时总是若无其事地缩小化:只是不爱了。
像这种就是神经病,研究已经证明了,因谈恋爱而导致的抑郁症发病率越来越高,尤其是在年轻人中,已达到恐怖的百分之五十。为什么是这么准确的数字呢?因为恋人的一半是男性。
陆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在脑子里发表了如此的科学意见,他想象自己站在PPT下,为大家讲解自己的发现,一时还很激动。随后觉得刚才的说法似乎不太严谨,作为一个失恋科学家,他漏掉了同性恋爱人。但算上同性恋,为了科学的严谨度,则不得不考虑生理男性的女同性恋异装癖,生理男性的男同性恋,或者生理女性的心理男性同性恋之类。这样就没有百分之五十这个科学的数字了。
陆长的数学不好,他对数字没感觉,不零不整的数字压根记不住,因此买东西时要凑整,规划时间时也是取整。倒霉的是,世事常不如人意,有些地方就不愿意给你设一个整的时间。他高中时学校的早读一直是七点四十五,陆长到校总是八点。按说退一步七点三十也是他的好时间,可与其早十五分,不如晚十五分。班主任自然不能理解陆长的难处,只当他故意迟到,训诫无数次后,陆长大致能做到七点五十到校。
可学生总要考试,一次次考试迟个几分钟,把老师气得佛升天,终于明白了他的毛病并不是来自于数字:“你就是懒!”
陆长想的是船到桥头,可实际是本性难移。老师说得多了,人事已尽,遂改听天命。倒是陆长自己慢慢着急起来,毕竟以后还要高考。
急了一阵之后略无所得,有人说师者所行必有可法,因而陆长也听天由命了。天命没有给陆长治好这毛病,天命仿佛暗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那后半句陆长也不必听天命说完了,一定是“有路必有丰田车”,丰田不知道给了天命什么赞助,自从陆长看过这句广告词后,想到前半句必然想起后半句。原来天命就是陆长的内心活动。
古人又说“天变不足畏”,天命那是狗屁,搞定事情还是要看人力,“大天而思之,弗如制天命而用之”。这位英雄人物乃是陆长的同桌,茗芸。茗芸送了他一只手表,做他的生日礼物,自此以后,陆长就再没迟到了。
但是现在是下午七点整,在这岛上走来走去没什么意思,回忆昔人也无益于事,便找了一家饭馆,吃一碗贵得吓人的面。没办法,旅游景点就是这样,许多东西靠大陆补给,又正好碰上假期,不少人上岛。可上岛也上错了时候,来不久就有台风生成,这破岛自然会被影响。电视上新闻联播刚开始,伴随着熟悉的旋律,大地球在屏幕上旋转。旁边有人说:“新闻联播拿这么多钱片头都不舍得换一个。”
陆长心里暗笑他的无知,这是一件很难察觉而且违反认知的事情,新闻联播实际是换过片头的。具体的细节他记不清,大概是把地球的配色给换了。在吃完一整根面的时间里,陆长都在犹豫要不要给他普及这一知识。按说别人的想法有错误,自己给他纠正,是很好的事情。可怎么就确定别人愿意被纠正呢?这涉及到一个叫“规训”的名词,大义是说知识的教育过程乃是软性的惩罚,教育一个人,即是把一个人关进了笼子。大家都有自我边界的,何必要你假模假式地拿出一些所谓“知识”来装逼呢。这么一想陆长就很痛苦。因为装逼是人的天性,而不想被装逼同样是人的天性,一旦自己很想装逼而又不愿别人被装逼,那么会在心里憋出内伤。
他忍不住和那个人搭了话。那个人是一个干净清爽的男生,戴着棒球帽,头发略长,稍盖住耳根,耳垂上打两枚银色的耳钉,显得他脖颈上的痣有些媚态。若不仔细会以为是女生。陆长说:“你是上岛旅游来的吗?”他回答说不是,却也没有直接说真实的原因。谈了一会儿觉得熟悉之后,才在新闻联播播到一半时说,他是来找女朋友的。
这大概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吧。陆长心想,不免又在腹诽,岛上有什么女朋友?赵灵儿还是黄蓉?干什么事要在岛上谈恋爱呢?这鸡屁股大的小岛什么也没有,在大城市谈恋爱不好么?在旧市找一家百多平的豪华廉租房,跟一个除了恋爱啥事不会的全能总裁谈恋爱不好么?
新认识的这位说他们从高中就认识了,坎坎坷坷跌跌撞撞谈了许多年,最后计划到结婚了,却忽然分手了。他可能很期望陆长问一句为什么,就像老师们说了许久一顿,期待地看着底下的学生。以前的学生是很纯朴的,于是就会回答老师的问题,替老师完成了教学设计的一环。可惜现在的人很讨厌套路,发现看透了对方的企图便无动于衷。何况陆长看他那样子,大致就猜到了原因,更何况不但猜到了原因,而且鄙视他将要说的原因。
“爱得太累了。”
“这样相爱太累了。”
“感觉这样爱下去我就不是我了。”
“不是吗?”
他深怀着天涯知音的期望看向陆长,陆长心说“不是吗”个屁啊,不要随便在陌生人身上投射自己的奇怪心理好吗?而他默不作声的样子似乎切合了对方的猜想,那个人问道:“你是不是也分手了?”
怎么办?他猜到了。陆长知道最理性的做法就是否认,当然没必要跟不认识的人说恋爱经历。一位著名的公众号心理学家说过:不要交浅言深,会给别人留下把柄,造成生意场上的被动。仅仅是一想到这句话,陆长便觉得自己已经损失了一个阿里巴巴。可是自己巴拉巴拉问了那么多,人家也没有藏匿,到了问自己时,便矢口否认,显得过于精致利己了。陆长好歹是一个不优秀毕业生,自然不能做优秀毕业生才能做的事情,而且谈恋爱这个事,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于是他说:
“太累了。”
“觉得自己每天都很别扭。”
“对吧?”
你永远只能遇到和自己一样不幸的人,因为幸运的人往往会因为运气和不幸擦肩而过,和一个不幸的人碰上,就是一种不幸。
“台风就要来了吧?”
是啊,还遇上了台风。倒霉。碗里只剩汤,陆长不想喝了,他一直是这么想得开的人。
很快起了风,好像一列火车穿过山洞,想着它什么时候过去,一直想一直过不去。海水也随风涌动,一层层地碎裂,一层层地从耳蜗边退去似的。那个人继续追溯着自己的爱情,已不知不觉从自我心理描写,转到了对对方的刻画中去。
一般在不幸爱情故事的女主人公,都有作为女主人公的一种特质,她将因为这种特质而不幸。作者写出这样的故事时,便在告诉女人们:这种特质不好,你不要有。或者是想说:你想去掉这种特质吗?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去掉。故事对人来说就像是诅咒,倘若你不想要和故事里的人一样不幸,你就要付出种种,学会不变成故事里的人。陆长因此很讨厌所谓的故事,好像卖大力丸的人在兜售之前胡诌的种种病症,当你满怀希望地拿回那个泥球吃下去,指望教你的雄风再起,却发现:这就是个大力丸诶。对,这就是个大力丸,妈的。大家都知道大力丸是个什么,但是病得够深,你就会买。毫无疑问,那个人的故事一样流俗,而那个人一样被讨厌。
作为那个人故事女主人公的女性,悲剧特质是比他大了两岁。
“而我。”那个人张开手掌,深深地捂住心口,“很爱我的妈妈。”
故事因此结束。
陆长很默默,默默地看着,默默地听着,一时间竟觉得默默了,这事情,实在是默默。爱妈妈的人就不能爱别人,听起来有些禁忌,但这里又牵涉到妈妈不爱那个女生。在两边权衡时,那个人自觉地站在了自己家庭那边。从爱情上说,陆长又觉得自己变成了恋爱学家,他对着一群听众发表观点:从爱情上说,他认为自己和妈妈是一家人,而不是那个女生。这能表现这男生是一个成熟的人,因为成熟的男人才会维护家庭。陆长翻到一页新的PPT,上面写着:“狗屎!”
这不是狗屁吗?那么说,男人谈不了恋爱。脑子里有人反驳陆长道。
“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就是很累。”他说。
这话很对,去想这件事,只这么一会儿,陆长就很累了。
她人其实很好,年龄其实也不是缺点。他其实也不在意这个缺点。最重要的,她真的是个正常人。“你知道,现在找一个正常的女生谈恋爱确实有些困难。没谈过恋爱的有恋爱恐惧症,谈过恋爱的有爱情过敏。年轻的恐婚,成熟的婚姻逆反。读书少的没脑子,读书多的要独立。不挣钱的没安全感,挣钱多的是独身主义。我不想要那么复杂,很简单就好。谈恋爱简单就好。”
恋爱学家陆长翻开了新的一页,在遥远的二十一世纪的七八年前,陆长有那么一刻想过这件事。他写在纸条上问茗芸:“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做这件事的前提时,高中的晚自习不准说话,为实现这条准则,值班老师会在讲台上监视。虽则老师们一般低头做作业,或者改作业,但高度上的优势仍保证他们看学生一览无余。所以大家不会弄出声音,默契的方式是笔谈。陆长茫然地写完这句话,信心满满地想要递出去。这实在是一件简单的事。
然而。老师居然抬头了,而且正对着正在观察老师的陆长,两对眼神在空气尴尬撞衫。看着看着,陆长莫名其妙笑了出来。他没有出声,也说不清什么好笑,只是嘴角不自觉的弯起来,看得老师也莫名其妙。很快,陆长发现老师也快笑了。最后老师把头继续低下去改作业,陆长还是继续在尴尬中回味。他捅了捅茗芸的手肘,憋着笑要传纸条,上头一阵咳嗽,茗芸抽回手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倒灶。陆长心想老师真多事,埋怨时又想到,一般他都会在下课前几分钟回办公室,因而那段时间也就可以把纸条传出去了。可是既然到那时候,为什么不在下课说呢?陆长认为,下课说这些话很尴尬。可是那天就那么倒霉,学校的铃声出了毛病,明明到了时间,他妈的总是不响。
“她说要送礼物的话,送一只手表好了。我一直想送她礼物,可是她都不要。有那么一回,她准备公务员考试,跟我说,要么送一只手表好了。这么久时间,我就送了她一只手表。我觉得也挺好,爱情不在礼物上头。现在想想,是不是因为没有礼物我们才会分手的呢?”
“可是分了手,又忘不掉。我们也不是吵架什么的分的手,我感觉是不是还可以再来呢?我一直很犹豫。我一直在来旧市,一直在来她家。一直没成功。一直走不到。去年都到市区了,半路又折回去。今年第一次上岛,可是又有台风。我只能做一件事,要么恋爱,要么抗台。”
他的语气很深沉,令陆长觉得他似乎有一个帝国要继承,而现在他远离帝国到了荒芜小岛上,还关心着帝国子民的抗台问题。他真是人民的好皇帝。
陆长只好说:“有这个缘分都不容易。真喜欢就别想太多。”
说这话仅仅是客套,虽然都是分手的人,但大家习惯于做自己久了,共情是很难的。那个人走时连招呼都没打,陆长觉得那个人对自己的感情都是冷漠的。他不喜欢冷漠。
他走回住处时,林西打了电话来,走了二十步,没走脱她的电话。陆长接电话时,看见海上漂泊的轮船,他心不在焉地答话,全没听见林西讲了什么。林西也许是愤怒了,挂断电话,又在陆长到达民宿门口时打了电话。
可是那也没有用,陆长跟她说话时总集中不了注意力,他一听到林西在电话里说话,脑子嗡嗡的,便看着夜里的路灯发呆。因为林西打了电话,他就不想回民宿,朝着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走去了。沿着海岸走,马路上摆满了避台风的小船,也许是有人恶作剧,船上还画了彩绘。他可能是会心地笑了,因为林西很愤怒地质问他在笑什么。这话说得,好像一个人笑一声还得汇报,他就把手机开到免提,拿在手里走路,海风吹得呼呼的,那边马上挂了电话。
民宿在一个小的海湾一头,隔着黑色的海,那一头是一片林子,陆长来的第一天便看见那里常常亮着灯。这使他想起《了不起的盖茨比》,于是跟林西随口说起过,想和她一起过去走走。然而过不多时因为吵架,两个人都忘了这事,只是在刚才电话接通时,陆长想起了那盏灯,而林西想起了他们吵过的架。海浪使他感到窒息,海浪又使他忘却烦恼。
恋爱学家陆长说:你要不过去看看?
岛上还留着些过去的民居,用青石垒砌,但面对海风异常坚实,缺点是门窗很小,采光不够。陆长走过一排这样的石房子,发现进了一个小村子。他看到的那盏灯原是路灯,没什么特殊。这么站在灯下面一会儿,陆长觉得很累了。他想打个电话,找人打个电话说些什么。
不行。想到打电话就只剩了林西。手机里漫长的通讯记录好像一粒粒沙子整齐排列的沙漠,这个沙漠叫林西,把它绕地球排列,可以环绕无数圈。“这已经涉及天文学领域了。”恋爱学家陆长一个人默默说道。然后他开始丢沙子。
一个人无聊久了,就会变成傻逼。一个无聊的傻逼,会做很多奇怪的事。一个在做奇怪事的傻逼,可能会被另一个傻逼当作圣人。林西就是那个傻逼。
陆长实在删不动了,坐在地上发呆。坐了一会儿,听到有电动车的声音。他想让,刚站起来,只缩了腰,便来不及了,整个人往前扑下去。那车也没想到这里有人,正正撞了个巧。陆长先起来,帮忙去扶车,看清那人的样子,笑了出来。那人便骂道:“变态啊!”
“你能换一句骂人的话吗?高中就跟你说了,变态不是这么用的。”
这是茗芸高中毕业后第一次骂人“变态”。就跟很多人一样,茗芸记不起自己是在哪学的脏话,好像是在初中,在一件什么事情之后她就学会了骂人“变态”。实际上骂人的话也常常不是正常的语义,就茗芸而言,当她发现借给陆长的笔全被咬烂了笔头时,便会盯着他说:“你是变态吗?”
陆长很想否认这点,可是他自己的笔已经全烂了,自然要拿同桌的笔来磨牙。他妈妈担心这事,带他看过医生,医生说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可是后来忽然有一天,陆长发现自己拿起的笔完完整整,他也没有啃咬的欲望。这是一个令人失望的时刻,也许可以说一个人长大了,但也许长大的人会觉得失去了什么。
所以他确实“变态”,他从来没跟茗芸否认过,这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茗芸凭那句话就可以认出他来。这么多年,她认出人的本事一直都有。高中那会儿班上有人组织过一部小说,这个说法是指许多人在一起合作,你几句我几句地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最后没有编出来,也没有结局,甚至连那本写故事的本子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茗芸能认出那个故事里的每个人,狂拽酷炫的公主是田雨菲写的,陌上如玉的无双公子是陶科菲写的,一统天下的石心皇帝林丹,还有跟他瑜亮一时的名将。在那个故事里一直有一个不断出场的串场人物,给自己起名叫陆边台,简直愚蠢至极。
而那个愚蠢的人很喜欢自己的代号,茗芸在他的课本上看过这个名字的花签。
毕业后大家都不会谈这件事情,“远去了刀光剑影,暗淡了鼓角争鸣”。但是“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仍过女墙来”。
潮水并没有因为空城寂寞而回,实际上陆长看到退去的潮水在为下一次蓄力。他想到了高中时看到的可笑作文素材:企鹅要想冲出水面,先得往深下潜。他坐在后座上笑出声,忍不住跟茗芸说起来。茗芸说这没什么好笑的,高中作文想让你学会用素材,不是教你获得好的素材。陆长说很对,他不和茗芸争执,争不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聊天是为了有趣,不是为了真理。他在这时很开心很开心,想起无数的事情,说了无数的事情。
“你真的没有说我很烦。”
“因为你没有很烦。”
“你结婚了吗?”
“你要这么突然地问一个女生这种问题吗?没有。”
“因为见的是你啊。你还单身吗?”
“对。”
“你还单身,是这世界上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
“我没觉得。”
“这是称赞。风沐云同志。”
茗芸忍不住笑了,她问:“你怎么猜到的?我私下问过很多人,没人猜到好吗?”
“我看到云就想是你了好吗。”
“那根本不是一个字啊。”
“对啊,就是因为不是一个字所以猜到的。”
“神奇。”
“那当然。”
“我自己都不记得写了什么。”
“没关系,你现在还可以去看。在毛老师的微博上,本子她给收起来了。”
“太羞耻了。”
“没有,你写的很好。风沐云那一节底下赞和留言都很多,好多人想知道风沐云跟楚江平最后干什么去了。”
“是啊。神奇。”风沐云说道,她现在在养蜗牛。
茗芸以前没什么梦想,在那个古早的时代,网上形象流行介绍自己的梦想,茗芸那时就很苦恼。她一般会写“qqq”,因为她的手放下后,就停在q键上。填专业也跟梦想无关,爸爸想学金融,妈妈要做医生,还有一年就断气的爷爷爬起来说:“上中专好,毕业包分配。”是奶奶把爷爷扶着躺下,奶奶已经断气两年了,茗芸相信她的灵魂以量子态存在着,一旦亲情有被观测的嫌疑,奶奶的灵魂就开始塌缩,进而影响到现实世界。
大家进大学时是一样的,毕业时茗芸就变成“奇怪的人”了。
她找不到工作,没几个知心闺蜜,整天宅家,而且不愿意找对象。
她想起了养蜗牛。
出了林子后有几点小雨掉在脸上,陆长便担心起台风。茗芸说台风其实也还好,偶尔会断水断电而已。陆长说有道理,很对,断水断电真的不算什么,只要有足够的充电宝。高中那会儿,他们这海边城市的学校很受台风影响,他们这海边学生像盼望假期一样盼着台风。台风来时会放假,有一年教育局撑着没放,结果上课时呼啦一下全黑了,断电的学校黑成了一个新世界,暴雨如期而至,陆长贴在窗玻璃上,看到绕学校的河水暴涨,云影里似乎有龙要来。大家都欢喜尖叫,他就看着茗芸用草稿纸折蜗牛。他喋喋不休说着,茗芸说台风还很远,第二天才能到。
这就是现实,无论你是陆边台,还是风沐云,在岛上,就得关注台风。
陆长看到一片房子,在淡蓝色的夜幕下,是一重重黑影。茗芸说她们家原来住那,后来搬走了,整个村都荒芜掉了。她开始养殖蜗牛时,想到这个地方,因而将她的蜗牛牧场,选在此处。陆边台真的很担心下雨,他在电动车的后备箱里找到了一把雨伞,然后把它变成了一把剑,或者一根棍子,或者是枪,甚至是狙击步枪。
“我可以狙击月亮!”
“你可以在旁边等我。”
茗芸给她的蜗牛喂完食,雨就下大了。他们在屋子里等雨停。无聊之中茗芸带着陆长参观起了她的家。
高中以前她们都住在这个岛上,住在这个屋子里。考上高中后,茗芸拖着行李箱,坐船去旧市上学。从那时起,一直很熟悉远行。“但是没想到会回到岛上。”茗芸的房间在二楼,爸爸把她的床放在墙边,初中时,茗芸强烈要求把床靠着窗子。陆长站在一张木皮皴裂的书桌边,没看到床。以前那里会是很拥挤的空间,因为坐在桌子前想看着窗外,躺在床上也想看着窗外,于是尽管拥挤,还是要把书桌和床放在一起。茗芸不需要凳子,她一直坐在床上,用书桌的侧面写作业。
窗外有什么?
陆长看不见雨,也看不到海。
但是因为有房间,所以必须有窗户。搬家时这张桌子留了下来,床离开了。茗芸打开抽屉,在里头还有东西。即使上了高中,父亲母亲还是会随时进入她的卧室,所以茗芸会把自己的东西藏到这里。有些东西不需要被藏匿便拿走,而有些东西随着时间在藏匿中被遗忘。
“有什么人给你写的情书吗?”
“我记得好像没有。”
“我觉得肯定有。”
“高中大家还是比较抓紧学习的。没有的。”
陆长不信。茗芸便任他去找。茗芸记得确实没有错的,他们班的男生有荷尔蒙过剩的,多数还是被老师管得牢牢的,所能做的最多的事也就是送点礼物。这么样过掉无味的高中,事后也很后悔,偶尔看到高中生,还会觉得高中时应该谈一次恋爱。所以青春成为追逐的幻影,只要一片飘过,总想抓住尾巴。诚实地说,茗芸算是在高中谈的恋爱,在她要毕业时。
“这里有个挂坠。我觉得可以打开。”
“为什么?”
“你打开过吗?”
“没有。我为什么拿到一个挂坠就会想要打开它?”
“所以送你挂坠的人告白了吗?”
“没有。”
陆长用指甲扦开了挂坠,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条。茗芸连啧了好几声,“你怎么跟侦探一样?”
“因为这是我写的。”
“这是班长送的。”
“对。内容是我写的,大意是楚江平很想和风沐云在一起。”
“啊。你们这么无聊的吗?”
陆长把纸条揣进口袋,说:“班长对你有意思,可是他不好意思写情书。你应该记得,陆边台是一个小有才气的书生,所以他代理了这项业务。我们当时还打过赌,你们俩能不能在一起。好可惜。”
“他干嘛不说啊。我好气啊。我也很喜欢他的。”
茗芸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地说这话,说完却觉得惘然,仿佛错过了种满玫瑰的小路。她和陆长说,她高考之前被告白了,是一个高二的学弟,她觉得好浪漫,因为他说会随着她的路前进。他很聪明,缺点是懒散,有些玩世不恭,觉得自己看清了世俗的虚伪,可是愿意为她爱这个世俗的世界。谁叫他读了那么多的尼采呢?已经很少有男生喜欢哲学了,所以茗芸暗暗地想,对读尼采的男生,应该要多包容他一些。从第一天起,到分手时,他为她写了七年的日记,在异地的日子里,每晚把日记念给她听。说过想一直记到结婚的时候,或者继续记到老去,在夕阳燃尽的时候燃烧回忆,那样日日夜夜都会使她温暖。可是没有到那一天,茗芸最后收到的是十一本笔记簿子,结束在她坐上回家火车的日期。
“我想让他来送我。开始想送我到车站吧,再想着送我到公交站吧。可是他都不来。想不通为什么。真的想不通为什么,我知道他和我分手的原因,因为他妈妈嫌弃我比他大两岁。可是提了分手,我也同意分手,送我一下不行吗?我不是纠缠的人啊。”
茗芸发现自己是第一次说出这个“原因”,第一次看到了压在摔得稀碎的尊严上的阴影,那个精致的老年女人看她是来挤入自己家庭的算计女人。她多少次和他表明爱意,实际在和他妈妈说话,她说:“我不要你家给的彩礼的”,她说:“我们可以自己买房子”,她说:“你妈妈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你喜欢就够了”。她说的那么多,以为说服他,但没有说服他妈妈。
因为他妈妈希望对象是体制内,茗芸就去考公务员;因为他妈妈希望儿媳妇能做饭,茗芸就去学烹饪。可是他妈妈希望女方比儿子年纪小,茗芸能怎么办呢?越是想这点,越是不甘心,越是被幸福的甜味苦到。感觉自己十分努力,明明考的是满分,可是有人忽然告诉你笔试成绩占总成绩百分之零。总是有人这样更改规则的,也许自己还是幼稚,接受不了这样的转变。
“很不甘心。”
“那只能说她是一个卑鄙的人,无知的人。就好像那些腐蚀掉美食的细菌,她仅仅是本能而已,她不知道食物的味道,不知道美丽,不知道青春,她只是一种爱情里的细菌。我平常不怎么说人的坏话,可是我觉得这种人值得说她很多坏话。她就是细菌。她毁坏了美好而不自知,你没有吃下有细菌的爱情是一种幸运。不是吗?”
“不——我还是吃进了一点。”
“那肯定。肯定是的。就平时人也会感冒的,多多少少会有的,对吧?你现在就是感冒了,你很倒霉,你吃到细菌感冒了。”
“那你有感冒吗?”
因为淋了雨,所以确实感了冒,不但感了冒,而且觉得有些低烧。还好现在不用测核酸,否则陆长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隔离。林西开始不给他打电话了,陆长发现微信也被拉黑了。他终于宽了心。
吃早饭时,翻出毛老师的微博,看了很久那篇小说,总是有无限滋味。约好的时间是十点,吃完饭,等一会儿,换了鞋,陆长就出门了。等了大概五分钟,茗芸才到。今天他们准备绕着岛走一圈,“如果还有时间,带你去对面岛上shopping。”这事情很可能办不到,因为台风来,轮船会停运,而且茗芸说网上有人联系她,想跟她一起养蜗牛,看起来是要投资的意思,那人说是今天会来。“可是又有台风,也不知道会不会来了。”
说起来感冒的事,陆长便讲了他和林西的事。茗芸问他还想不想继续,陆长说一直想分手,可是每一次都在拖延,就想过了这一阵会不会好呢?没有办法判断这是现在的问题,还是未来的问题。于是等着未来到了,更远的未来又不能确定。
“谁都觉得自己在等,谁都觉得自己等得太傻了,觉得自己等得太亏了。”
走了一会儿,陆长走不动了,要求休息。刚好有一条走廊,走廊里有个沧桑的中年人,皮肤近似棕红色,深刻的纹路如同沟壑,穿一身迷彩,估计是做完活,屁股底下垫着纸板靠坐石柱休息。陆长说他有点像摩根弗里曼演的上帝,他为自己的比喻开心,这是一个荒诞的景象,上帝会穿迷彩吗?
陆长和茗芸走进来他也不动,两个人便远离着他。地上有一层灰,想坐,又坐不下。这时上帝把自己屁股底下的纸板扔过来,陆长道了谢,上帝说:“大家在外面都要互相帮助嘛。”所以一起坐下来,风行云走,海涌潮卷,头上吹得冷,激起恶心,闭上眼无限的声音都从海里出来了。茗芸说她刚养蜗牛那年,台风特别大,老房子一楼被水淹了,蜗牛要么死了,要么不见了。一开始她觉得蜗牛可能都逃散了,有一天她在岛上一个角落捡到了蜗牛壳,她忽然想不起来,岛上原来有蜗牛吗?
也许会有蜗牛游着泳,渡过海,去过旧市,把自己的壳留在大城市的角落。
也许这岛上原来是没有蜗牛的。
陆长说:“我们在新港码头坐船的时候,在那个岛上看到过蜗牛。搞不好就是你养的那些。”
“神奇。”她说。
由于陆长的身体原因,shopping取消了。回住处歇了一会儿之后,陆长准备坐最后一班轮船去黄泥岛,在新港码头坐船回旧市。茗芸一定要送,陆长便不拒绝,她自己本就要去接那个合作伙伴,不是特意为了送陆长。最后一班船五点半走,最后一班船五点四十到,约了五点会合,等了五分钟茗芸才到。上车后她说跟那人联系过,但是没回复,也不知道接不接得到。陆长说的是茗芸明明有车,结果还是骑着电动车到处跑。
“你就没想过,我要是不骑电动车,你今天就会躺在床上吗?”
“无所谓啊,那反正你撞的我,我就讹上你了呗。”
“你真的想好了要分手吗?”
“分手又不是说不出口的事。”
“能跟我分享一下分手的原因吗?我很想知道,一般情况下,男人分手的原因是什么。”
“一般情况下,男人不会说分手的原因。”
“是因为心理防御机制之类的吗?导致真实的原因说不出口?”
“不知道。”
车开到码头,风大到撑不住伞,下了车跑进一家饭馆躲雨。茗芸说陆长是个没打算的人,怎么会选择这样的天气出来旅游,玩不了什么东西,还自己遭罪。她说高中毕业时就发现了陆长这一块的天才,大家把组织旅游的任务交给了他,选好了地方,订了车票,出发时下了大雨,大家到齐了,只有陆长不见人。到地方看到他早到了。茗芸摇头说陆长考虑的事情太少,最基本的连出门看天都不知道。陆长争辩说他知道,他每次都带了伞。
“请你现在出去打伞好吗?”
一阵雨扑在玻璃上,好像抽了一鞭子,震得嗡嗡响。侧面进站一辆公交,车头红色的时间在雨窗上流淌,刺耳的气门声拉出,陆长看了一眼手表,说:“完了。我真要出去撑伞了。”
“没到吧。你手表不准吧?”她想看一眼那辆公交,可是没人到站也没人上车,司机急匆匆发动,早已走了。雨水把风声洗得发白,整个世界呈现一种昏暗的寂静,隔着一条路的暴雨,那头拖着行李的陆长好像被浪潮裹挟的蜗牛。茗芸觉得伤感了,她心里还是觉得蜗牛不会游泳,所以没有一只蜗牛会到达这岛上,而岛上的蜗牛也离不开。可能是离别的情绪,也可能是极端的天气,增加了隐幽的抑郁。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没到五点半,而她对等待已不抱期望。
只是坐着,等待着。
五点半到了后,茗芸想陆长已经出发了。时间忽然赋予她灵感,她感到可能有人在走向她,蓦地想起那个人来。而眼前空空荡荡,白色灯光炫得人发晕。等待总是这么荒诞无稽。
再等五分钟吧。茗芸想着。餐馆的人关了空调,她接着听见卷闸门落地,有人在黑暗的地方走来走去,呼喊着要关门了叫她离开。茗芸有些焦躁,想做些什么,又无事可做。
再一次看时间刚过五点三十五,茗芸收起手机,陆长站在了门口。
他指着手表上的五点四十,说:“我准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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