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艾滋男人的来信

作者: 南驰的书事圈 | 来源:发表于2021-05-22 21:32 被阅读0次

(无戒学堂)

文/南驰

四月的第一天,傍晚六点,厨房的烟囱里开始升腾起袅袅的炊烟,整个村子弥漫在柴禾燃烧的烟火气里。

娟子戴了口罩,窝在旧沙发上打瞌睡。在厨房忙活的阿娘抬头,挤在蓝色的口罩上方的小眼睛透过玻璃看了一眼这个即将奔四的女人,叹了口气。

咚咚咚。声音从门外响起。“娟子!有你的信!”

娟子揉了揉阵阵发痛的太阳穴,摇摇晃晃地起身往门外走。边走边自顾自地嘟囔道,“真搞笑!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给我写信?!”

打开门,她慵懒地靠在老旧的木质门框上,从小伙儿手里拿过信来,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儿,信封被她捏在手里一角,在胸前扇起阵阵微风。

“娟子,老田都死了四五年了,你咋还不结婚呢?”小伙儿伸直了骑在摩托上的身子往娟子的方向探过去,好奇地盯着信封,“这不会是小男友给你写的信吧?”

娟子瞪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朝他淬了口吐沫,可惜被口罩挡住了,只听见她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呸!要你管!”

说罢,嘭地关了门,随手将信扔在了院里的石桌上,扭着微微发福的腰又窝进了沙发里,继续睡觉。

阿娘的菜出锅了。只见她从左边柜子里拿出一套碗碟,碗碟周边用红漆一一画了个圈。她又从右边柜子再拿出一套来,两套碗碟围着摆在锅边,锅里的几道菜都细细分成了两份盛进碗里。

她端了涂了红圈的碗碟,放在石桌上。看着娟子还在睡,母亲轻轻踢了踢她伸着的脚。

“就剩咱娘俩了,吃吧。”说完,转身走进了厨房,把口罩套在下巴上,蹲坐在灶台边吃起碗里的饭菜来。

夹着碗里的红烧肉,娟子发呆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了呢?老田死了快五年了吧……阿爹呢?也差不多四年了吧……老田!你这杀千刀的老田!要不是……”

想到这,手一抖,夹起来的红烧肉骨碌碌滚到了那个泛黄的信封上。油渍印到的地方,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两个字:陈原。

娟子挪开碗,掸了掸肉块留下的污渍,沉默地拿起信仔细斟酌着。

信不厚。信封上,收信一栏清清楚楚写了娟子的名字,寄件人一栏却只寥寥几笔,只知道是从四川寄来的。

接着,她撕开了用胶水粘起来的封口,把信抽出来,又不自觉地往里看了看,想知道有没有什么被自己遗漏的好东西。

她失望了。这封山遥路远的信里,除了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撕下来的半页纸外,什么也没有。

娟子埋头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左手拎着纸片的一角,边嚼边看。

“亲爱的娟子:”

看到这,娟子冷笑了一声,心里对陈原说了句“去你的!”她想着,“陈原定是算准了日子,非要卡着愚人节这个日子,写这么一封信来膈应自己。去你的!谁是你的亲爱的,你也真说得出口!也不知道嫌弃我结过婚的人是谁?!”

可是,再往下看,娟子整个人都愣住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一定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染上了艾滋病!我一辈子清清白白,怎么就染上了这病呢?我不怕死,可我怕这么痛苦的活着,我真的太痛苦了。娟子,我对不起你,一命偿一命,我死了,你原谅我吧。”

开玩笑吧!陈原自杀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娟子是在四川的工厂里认识陈原的。那时候,她在车间做配件工,陈原是厂里的会计。陈原高大帅气,性格开朗,很受厂里女工们的喜欢,但他和谁都保持距离,偏偏喜欢上了娟子。两个人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几个月前,陈原不知从哪里听说娟子结过婚,还死了男人,忽然就动了分手的念头,气得娟子工钱也没结就跑回了老家。

“那么清清白白的人,怎么会染上艾滋病了呢?”想到这,娟子好像被一道惊雷批得七荤八素,定在了原地。老田……

老田究竟是怎么死的,村里的人各执一词。有人说是命不好得了癌,要不怎么短短几个月,原先能挑能扛的身子就瘦成了皮包骨。也有人说是肺痨,总听见他屋里传来咳嗽,肺像个破了的气球。

可娟子自己心里清楚,这是家里对村里人撒的最大的谎。老田最终的死因,不是癌也不是痨,就是这该死的艾滋病!

五年前的夏天,村里闹旱,田里所有的庄稼都枯死在了地里,大家没办法,纷纷上城里找零工。老田也不例外。在城里转悠了几天后,终于找到个修车厂的差事。说来也怪,修车厂的招工广告贴了将近两三个月,可上门应聘的,除了老田,连个鬼影都看不见。老田心想,估计是修车工太苦了,只有自己这种傻子才会卖命干苦活吧。

厂子里的工人并不多,又都带了口罩,一个月下来,老田还是和厂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倒是和那些来修车的小姑娘熟识不少。

那些小姑娘真靓啊,紧身上衣皮短裙,花枝招展的,身边的男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城里人就是时髦啊。”老田心里想着。

可没过几个月,老田就病倒了。发烧头晕,恶心呕吐,甚至关节也开始疼起来。修车厂老板大方地给老田结了双倍的工钱,让他赶紧回家。

本以为在家休息两天就没事了,可是老田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烧了一个多月还没退下来,每次咳嗽都能咳出黏腻的浓痰,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再后来,他开始变得昏昏沉沉,逢人就念叨,“悔啊!我悔啊!”人们都只当他吃了一辈子苦,现在痴呆了,后悔了。

老田临走前的那个夜里,娟子抬了热水来给他洗脸。他整个人瘫软在床上,看着娟子拿着毛巾走过来,突然眼睛一亮,伸手紧紧抓住了娟子的手腕,大喊一声:“修车厂……妓女!”说罢,手一松,咽了气。

一直到操办完老田的丧事,娟子心里都隐隐有种不安。老田的死太奇怪了,那晚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修车厂……妓女……

妓女!想起老田死前的样子,娟子打了个激灵,心沉到了谷底。

那一夜,娟子疯了一样,把老田穿过的衣服、睡过的床褥一股脑儿扔到了院子里,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娟子环抱住自己瘦弱的身子蜷缩在院子的一角,看着熊熊燃起的大火又是哭,又是笑。

阿爹和阿娘站在一旁,以为娟子伤透了心,不敢上前去劝,只好守着大火别烧着了屋子。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娟子就拉上阿爹、阿娘往县里的医院跑。

结果出来了,阿爹的报告单上,赫然写着一行字:HIV阳性。阿娘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老天爷呀!这个家……散了啊!”

三个人浑浑噩噩回到家,锁了门,闷声做在院子的石桌旁。过了许久,还是阿娘先开了腔,“娟儿啊,这个家就这样了。你阿爹染了这个怪病,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可我们也不能不管他啊!”

眼泪从布满沟壑的眼角淌下来,阿娘用袖子擦了擦,接着道,“你阿爹总归是要人照顾的,我们娘俩不能都焊死在这个家里。既然老天爷没让你染上,就是给咱们家留了条出路。我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我留下来照顾你阿爹,你快出去吧,这个家,还得靠你勒!”

娟子哭着点了点头,连夜收拾了行李赶往车站。听人说,四川那边有活干,便买了张车票,离开了这块伤心地。

一年后,阿爹也走了。娟子不敢回家,只往家里寄了几次钱。阿娘一个人窝在家里过日子,偶尔托人帮忙上街买点生活用品。

要说陈原出去和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鬼混,娟子第一个不相信。可他也不像回去献血的人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些年来,虽然知道自己没病,可娟子依旧变得小心翼翼,甚至有点多疑起来。都说,得了艾滋病的人,都会瘦得皮包骨,于是她顿顿吃肥肉,周围女工绝食减肥的时候,她偏偏要比别人多吃两三碗饭。只要看到松垮垮的小肚子,她就特别心安。

可是,既然自己的检测结果是阴性,那陈原到底是怎么染上的呢?

“难道问题还是在我自己身上?”娟子越想越害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吃进去的肉全吐了出来。

厨房的阿娘见了,口罩也顾不上戴,飞奔过来,轻轻拍着娟子凸起的脊背。

缓和了一会儿后,娟子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阿娘,我们再去趟医院吧。”阿娘知道她在想什么,望进娟子的眼睛里,嗯了一声。

又是那个朦朦亮的清晨,和五年前一样。两个女人疾步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不过这一次,HIV阳性的报告单上,写的不再是阿爹的名字,而是娟子。

娟子靠着医院的墙缓缓滑到了地上,她死死捏着肚子上的赘肉欲哭无泪。HIV最终阶段,艾滋病期。短短几个字,直接宣判了娟子的死刑。

不远处,阿娘拿着化验报告坠在医生的身上痛哭流涕,央求着,“医生,求您再看看!你一定是看错了啊!上次我们来,她还没病呢,怎么就直接成晚期了呢?!求您再看看啊!”

医生无奈地推开阿娘缠着的手,向两个人解释道:

“绝大部分艾滋病患者,在无症状期是可以检查出来的。可也有少部分人,从急性感染期进入无症状感染期的间隔较短,这个时候,采用第三代检测手段检测,也有可能得到假阴性的结果。但这个概率是极小的。”

娟子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呆呆地看着医生的嘴唇开开合合。“这究竟是个什么日子啊?怎么连老天爷也开起玩笑了呢?概率是极小的……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偏偏成了那个极小的……”

回到家里的娟子,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最近她总做梦。梦里,老田睡在她的旁边,一个劲儿地喊着“悔啊!我悔啊!”娟子刚想开口骂他,老田又变成陈原的模样。陈原痛苦地掐住脖子,一步步向她靠近,记忆里开朗的大男孩阴沉着脸,冷冷地抱怨,“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我!”每每醒来,娟子身上的汗珠子就像下雨一样直往下掉。

娟子想到陈原,想到他的那封信。信里,陈原还向她道歉,说他对不起他,说要一命偿一命。要是没有那封信,自己指不定还能多活一段时间,过点舒服日子呢。现在好了,自己真的要偿命了。这哪儿是道歉信啊,这明明是催命符呐!

房门外传来碗筷的声响,“娟儿,吃饭了。”

从医院回来,娟子就再没让阿娘进过屋,每日的饭菜都放在屋外的石桌上,等阿娘走远了,她才悠悠起身挪出房门。

阿娘看不下去,眼泪直往下掉。娟子安慰她,“阿娘,老天爷不收你,是看你心善勒。我已经背了一条人命了,我不能再把你给祸害了。可恨我没本事,没能给你留下点啥……”

说到哽咽处,两人抱头痛哭。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那耀眼的日头,终是要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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