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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蒙山大草原上的牛妻子死了,撞飞她的是辆轿车,也或许是越野车。当时老余催促我写完市场分析报告,以至于医院来的电话我没听清。我边敲键盘边在电话里咨询接下来需要我做些什么。电话里头沉默一阵后传来嘟嘟声。下班前,岳父来了两次电话,命令我赶往医院办理手续。我说等我请假流程审批后就来,他咒骂我一顿,捎带将我领导痛骂一番。
下班时间我刚好写完汇报材料。汇报时间是下周二,还有整整一周,可以不紧不慢地做,没有加班必要。我给领导老余通了个电话,告诉他我老婆被车撞进医院,明天估计得请天假。老余虚情假意地说,情有可原,假该请就请,好好照顾家人。我没按照医院电话里说的事实告诉他。其一是我觉得没人会关心他人的死活,其二大概是连我也不相信妻子死亡的这个信息。毕竟她总对我说,你迟早会把我气死;或者,我总有一天会被憋死。她说得多,我听得惯,就好像每天我都要承受她死去一遍的事实。
踏入医院大门时,天黑得空洞幽深,以至于几颗闪烁的星星仿佛飞离我远去。我问了一圈才找到太平间的方位,耀眼的白光拥挤在逼仄的走廊,于天花板和地面的亚光瓷砖之间横跳,亮得让人睁不开眼。若我是刚刚死去的灵魂,我一定以为自己身处天堂。唯有走廊尽头关闭着的门好似一扇黑洞,光也无法逃脱,大概进入天堂的人都要经历无尽的黑暗和苦痛。
我不禁有些错觉,我是在活,还是在死亡?
待我走到半途,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岳父跟在一位医生身后,脑袋低垂,脚步松垮,好似行尸走肉。走到我跟前时,他被我一声“爸”惊得抬头,险些摔倒。他稳住身形,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往上提,但他直不起脊背,让我感觉不是上提而是下拉。他脸上横肉抖动,说,你怎么现在才来,五个小时,五个小时……她留着一口气,就等着给你说最后一句……狗日的,没良心的东西。我搀扶住他,任他劈头盖脸指着骂,正如他平日里骂我没出息。
她想给我说什么话呢?会不会是她终于自由了呢?我心里竟涌出一丝欣喜,无论是她,还是我,都自由了吧。难道死亡,真的是解脱。我好像在这一瞬间就为妻子的死寻到合理的借口。
医生语气带着冰块,问清我的身份,告诉我接下来该怎样办火化手续。我如同正在接受领导安排的重大任务,频频点头,嗯嗯啊啊,完了还不忘立下军令状“保证完成任务”。
葬礼简单急促,设灵堂、守夜、下葬,一天一夜,未留空窗期。简单的葬礼也有不简单之处。守夜那晚,我趴在放置骨灰盒的棺椁上进入梦乡。我梦见自己的肩胛骨生疼,好像要长出翅膀。我疼痛得在城市的道路奔跑,往城外的方向,楼层越来越矮,车辆越来越少,青草越来越多。妻子无中生有般闪现在我身前拦住我,她嘟哝着质问我,你究竟想逃到哪儿?我说,我自由了,我要去远方。她狠狠地给我两耳光,将我从梦中拍回现实。
我不知道我睡了一小时还是一刻钟,两个响亮的巴掌在我脸上产生疼痛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看见小舅子那只在空中舞动的巴掌。他大嘴唇里的舌头不停搅动,喷出的唾沫好似血腥味浓重。我强撑眼皮,向他发出灵魂质问,你干嘛打我?但我的声音瞬间被围上来的喧哗淹没。亲朋好友们根本不在乎我为什么睡着,只是不断地对我进行该不该睡着的问题进行审判定罪。
我无奈地说,请不要打扰我休息。要知道,搅乱他人的睡眠无异于谋害他人的性命。小舅子听到此处,脸上青筋暴突,像一头发怒的公牛朝我撞击。我实在招架不住,只好抱头反抗。我说,我有什么错?我这几天加班加点工作,几夜没觉可睡,实在困得不行。困意就像死亡,由不得我控制。我的理由没得到小舅子认可,他的拳脚力度加重几分。我蜷缩在地,曲手护头,任小舅子的怒嚎拳脚和亲朋好友们麻雀般的嘀咕指责砸在我身。
天空黑得像模糊的闭幕仪式,我如罪人般跪在舞台。当幕布渐次闭合,光线全被黑暗吞噬,我的身体便轻盈许多,乃至于整个人飘起来,飘到夜空,与闪着孤独星光的黑夜融为一体。虽然事后有亲戚说我被打得昏迷,事实上,我只是沉沉睡去。一个从我大脑最深处升起来的梦可以作为我熟睡的凭证。梦中,我在郊区长跑,背上生出纯白翅膀。我似乎天生会飞,摇晃两下翅膀便开始在蔚蓝天空下翱翔。我像超人一样横着飞行,在天空俯瞰众生。及至高处,我摘下两片云朵,放入口中,有着棉花糖般的甜蜜。最后,我停在无边无际的草原,观牛羊成群舔草,汗血宝马脱缰奔腾。
葬礼完后的第二天,我夹着公文包如常上班。工作已经成为我的习惯。我踏入公司大门,迎来同事们的指指点点,从办公桌隔间渗透过来的恶意散发着苦杏仁的气味。言语间,他们替我死去的妻子感到不值,其义愤填膺的神态好似要把我生吞活剥。有那么瞬间,我生出一种妻子不是因意外被车撞死而是被我故意气死的错觉。
我拿着完成的汇报材料敲响老余的办公室,维持了三分钟空荡的回音。如果他今日出差,那么下午的决策会肯定也会被取消,我也无需担忧汇报材料问题。但下午时分,老余耷拉着缠绕一圈绷带的脑袋摸进了办公室。
我拿着汇报材料再次敲响他的房门。他的目光燃着烈火,言语间夹着着火药味,他说,你这么早来公司干嘛?你老婆出事,也不给我说清,这种大事,你哪怕不请假就回去处理,我难道不会同意吗?他说老张啊,你工作尽职尽责没得说,但家庭还是很重要的嘛。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同时夺过我伸在空中的材料摔在桌上,哼哼道,你不说明情况,挨人揍就算了,可别殃及鱼池啊。
我总算理解他的意思,混混出身的小舅子定将他姐姐的死归结到我身上,所谓“爱屋及乌”,便顺道疼爱老余一番。我苦笑不得,又懒得争辩。老余骂我冷血无情,心里只有工作。他又怎么得知,我跟妻子之间并无感情,有的只是欺骗和痛恨。老余又说放我一个月假,调整调整心情,平衡平衡家庭和工作。我觉得好笑,妻子在世还尚能称之为家庭时他不劝我平衡工作与家庭,却在我家不成家时真诚规劝。不过,我还是采取了他的建议。
在家的前几天,空气的宁静程度让我产生松间煮茶的舒适感。我终于可以不用忍受漫无边际的指责;摸不着边际的洋房别墅;毫无影踪的宝马法拉利;乃至于空中酒店、LV爱马仕也终于不用再描进我人生地图中。我心里闪过一丝庆幸,这个念头随即让我的良心受到谴责。再怎么说,我们都是合法夫妻,我理应为她的死感到悲伤,甚至悲痛。我强行挤弄眼睛,几分钟也没挤出眼泪来。我的泪大概在前年已经淌完。
我们的婚礼并不盛大,甚至没有得到亲友的祝福。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得到亲友的祝福,才让我们的婚姻变得如此荒诞可笑。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就闪电结婚。她对我说,我看中你的诚恳老实,所以并不在乎你有钱没钱。婚后不久她怀孕了,那时我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尽管我穷,不帅,但我的脚踏实地和勤勤恳恳终于得到上天的垂怜。但这份幸福太过脆弱,脆弱到一纸产检报告便能将其分崩离析。预产期比我想象得要快两个月。那晚躲在树下的我流干了眼泪。我痛苦,不是因为她对我的欺骗,而是因为以后的我不能再做出信任她的决定,以至于我不再信任我的人生信条。
人善变,也善于欺骗,人的善变绝大多数起源于谎言。我没有阻止她打掉孩子,也没有为此感动。我变成冷血动物大概便始于彼时彼刻。她哭着鼻子请求原谅,她说她将对爱忠诚,我从不揭穿她的谎言。哀莫大于心死。
卧室墙上挂着简单的结婚照,我们站在虚假的草坪拥抱亲吻。我们都向往着草原,所以才选择草原,可讽刺的是,我们从未去过那里。
孩子被打掉后,我们的生活处于斗嘴、埋怨、斥责之中,时间一点点将我压缩,压缩到躲藏在她的语言之中,悄然无声。那是一座牢笼,困住我灵魂的牢笼。如今,我终于得以自由,尽管代价巨大,可这能怪我吗?我没有否定回答,也没有肯定回答,我游移不定,在寻找答案。
朋友建议我出门远行,放松心情。我很难同意他说的时间能淡化一切悲痛,如果是没有悲痛的悲痛,被时间治愈会有效果吗?不过我还是简单收拾了行囊,因为天热的缘故,我决定前往贵州避暑。飞机上,我睡得很熟,仿佛在为接下来的旅游积蓄力量。我先后去了贵阳、毕节和六盘水,每个景点都有停留。最后我决定去乌蒙大草原,去我想去却从未去过的地方。
山上氧气稀薄,刚下车时,我站得不稳,屈膝跪地。一对中年夫妻搀扶我起身,嘘寒问暖。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背着旅行包独自上路。走出百米后忍不住回头,那对夫妻环抱着脖子,在蓝天白云下自拍,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包裹着风,呼啸而过,似乎将天空压低。我抬头时才发现,头顶上的云朵乌黑厚重,气势逼人。
草原上人和车都很多,我绕了很久才在较高处找到人烟稀少的角落。我张开双手,闭目昂头,享受一丝清醒的晕眩。不知什么时候,一头吃草的黄牛晃荡到我脚边。它埋着头,短短的舌头在青草矮小而密集的草坪上搜刮着,窸窸窣窣。我发现它没有鼻环,没有铃铛,没有缰绳,也没发现牧牛人。我想,我应该能和它成为朋友。我靠着它,按照它行走的节奏行走,敞开胸怀向它聊起我的故事。
小时候,我家很穷,全家靠务农为生。在我四岁时,母亲在一个月明星稀的黑夜从道路尽头消失,任由我坐在地上哭泣。为了出人头地,我承担着父亲的殷切期盼,成为村里的好学生。几经挣扎,我终于进入城市,谋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我没有时间谈情说爱,也没有女人愿意靠近一无所有的男人。所以,当妻子主动靠近我时,我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婚前的一个月,我体会到来自妻子的爱,温柔厚实,充斥着母亲的气味,令人心安。她送我一束大红玫瑰,捧着我的脸说,我们相处了一个月,你从未主动牵过我的手,不像三十岁的人。我揉捏自己的耳朵,头垂到胸膛,声音小得估计只有自己能听到,我说,这是我的初恋。她抱住我的脖子,笑声就跟那对夫妻的笑声一样,有着整个草原般的空灵。她对我说,你是我遇到的最傻也最可爱的男人,嫁给你我一定会幸福。
说到此处,黄牛一尾巴抽打在我的臀部,像是对幸福的抗议。我咧嘴苦笑,自嘲道,原来连你也知道我没能给她幸福。说着情不自禁地伸手拍了它屁股一巴掌。黄牛哞叫一声,侧身扬起闪电般的蹄子,将我踢飞好几米远。我捧着腹部,酥麻疼痛从腹部传到我全身。这种疼痛跟十多天前挨小舅子拳脚的疼痛差别甚远,那次挨打,痛在身上,让我产生反抗的意识。而这次被黄牛踢中产生的疼痛好似鞭子抽中灵魂,那种酥麻的感觉像电击,让灵魂产生震颤,给我一种舒畅的刺痛感。
云朵在我的捧腹滚动中越发乌黑沉重,它周边蔚蓝的天空却变得越发晶莹剔透,云天交接处金光闪亮,格外刺眼。那道金光闪进我的瞳孔,让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云朵边缘,妻子穿着纯白的婚纱,微笑着向我走近,招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散发出耀眼的光亮。光亮中,两辆车并排着超她疾驶而去,一辆蓝色的越野车,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它们不约而同将她撞进乌云之中。
轰轰隆隆——
被撞进乌云的妻子发出雷声一般的惨叫,豆大般的眼泪从她眼角滚落,如瀑布般接续不断,砸在我身。乌云洒下的雨水似乎饱含盐分,让我的疼痛更加深刻,触及灵魂深处。我感受到心脏的绞痛,如一根绳索紧紧地缠住,一头在云端,一头在地府,被用力地拉动,越来越紧,越来越痛。我站起身追逐着那头小跑的黄牛,它逃得越快,我追得越紧。雨水如幕布,模糊了草原。那头黄牛倏忽间变成穿着围裙的妻子。她停住脚步,端着盘子,拿着筷子,嗔笑着说,浪子回头不值得爱吗,呆瓜。她丢掉盘子,又说,呆瓜,你这个闷葫芦,说爱我呀,你说一句我就会笑的。
我嚎叫着在草原上奔跑,追逐,任雨水泼到我头上,溅洒在我粉碎的灵魂。灵魂再也无法承受雨水的重量。我的眼泪决堤,我的哭声崩裂。我不知道雨水和泪水谁多谁少,也不知道哭声和雨声谁大谁小,更不知道我的问题她是否做了回答:“浅浅,等等我,到底是什么车撞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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