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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那日天放晴了,心也随之灿烂,午后信步村中,遇儿时玩伴,俱已双鬓斑白,环顾四周,共忆童年往事,不胜唏嘘。
家乡是个小山村,旧时不过七、八十户人家,村中心是一幢两层土木结构的大宅子,叫燕贻堂,前厅后堂,前后均有一个天井,两边厢房相连,两侧及后均有弄堂与村子其他大小院落迂回互通,下雨天走遍全村不用湿鞋。
出燕贻堂厅前天井的台门,拾阶而下,即是晒场,晒场外有口二十多米见方的池塘,便是我们儿时的乐园——门前塘。
塘前埂上有排树,中间是一棵笔直高挺的梧桐,左有腊梅、梨树,右是垂柳、香椿,春日里花红柳绿,倒映塘中,极清新亮丽。
塘东西侧都建有埠头,各有几块大洗衣石,各有两块伸向水面的长青石板,雨天塘满时,水浅浅漫过青石板,小鱼会偷偷游到青石板上来,一有动静,就倏忽逃开。
晒场临塘边上,放置了几块石头当凳,其中有块二米来长的条石,我们儿时常在其上下棋、打牌,闲时坐看大人在塘埠头忙碌,冬日晒太阳,夏夜乘凉。
那时除饮食去古井挑水,洗菜淘米、洗衣喂猪等其他用水均依靠门前塘。村中房屋为清一色的土木结构,而烧饭照明都用明火,最易也最怕发生火灾,唯门前塘水可救,故家乡谚有云:“无塘不成村。”
我家住在燕贻堂西一小四合院中,离门前塘仅三十来米,汲水洗刷都极是便当。且我家这边的塘埠头还有棵歪脖子的老柳树,主干粗得大人也抱不过来,半人高处分出几丫,枝繁叶茂,塘埠头都在其树荫中,即使盛夏烈日当空的午后,也不会使人感到炎热。
儿时喜爱爬高爬低的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常常爬上柳树玩,尤其是夏日玩水时,我们会光着腚轮番上树,站在横伸向水面的那一枝干上跳进塘里,比谁的水花大,动静响,扎猛子远。
自我记事起,门前塘底就沉着两个糖车滚筒,我没见过榨糖车,听父亲说,糖车滚筒用坚硬实木制成,不怕水浸,却易因干燥开裂损坏,故先人榨糖时将糖车滚筒从塘中捞出,闲置时便抛入塘中存放。
两个糖车滚筒直径六十来公分,长约一米,有凹凸齿轮相契合,两端中间均有一个碗口粗的轴,一个滚筒一头有根长轴,将其朝上架在另一个滚筒上面,那根长轴高高伸出水面,正如一门大炮。
儿时爱看战争片的我们,在水中也爱玩打仗,门前塘中这两个糖车滚筒,激发了我们无限的热情和想象力,我们自编自演了无数版本的水战,但争抢糖车滚筒“大炮”,始终是剧情发展的核心和高潮。
糖车滚筒非常笨重,但借助水的浮力,十多岁的我们能轻松自如在塘底将其滚来滚去,推倒架起。
有水必有鱼,在门前塘抓鱼,也是我最难忘怀的童年趣事。
最易抓的是麦穗鱼,方法也简单:用绳子将竹饭篮提环缚住,篮底放一、二块小石头,将饭篮沉入水中,缓慢地洒下饭米粒,过个几分钟,轻轻提出水面,你会惊喜地发现,篮底有许多银亮的麦穗鱼在蹦蹦跳跳。把麦穗鱼拣出养在脸盆中,将篮底的饭米粒取出继续使用。在夏秋季节,不消半个小时,便可捞一碗。麦穗鱼最长才一寸多,用油一炸,外酥里嫩,鲜美无比,佐饭下酒皆爽。
门前塘中还有种比麦穗鱼略大也永远长不大的柳条鱼,二、三寸长,常成群结队在水面游弋,抓柳条鱼可不能用抓麦穗鱼之法,而只能以细蚯蚓钓。因生产队在门前塘养了鱼,钓鱼是明令禁止的,但这难不倒我们,我们用麻秆作鱼竿,用棉线缚最小号的鱼钩,专门钓柳条鱼,队干部发现了也不管,即使碰到严厉的,就算折了“鱼竿”我们也不心痛。
门前塘养的鱼,主要是鲢鱼和大头鱼,还有些草鱼和鲤鱼,其他的如鲫鱼、麦穗鱼、柳条鱼等都属野生鱼,是默许人们抓的。
因鲫鱼大的可能超过半斤,麻秆做的鱼竿是不能承受之重的,但我们有别的法门捉它,不过这要一些小伙伴齐心协力才行,大家同时在塘中以狗刨式游泳,动静闹得越大越好,瞎扑腾一阵后,受惊的鲢鱼等会跳出水面,而鲫鱼则会躲到塘埂的石头洞中,我们分开摸一圈,必有不少收获。
但我们只能趁大人们出工时这么做,不然会被生产队干部骂死。
夏秋有的早晨,不但野生的小鱼,连饲养的大鱼也会浮头,一群群在水面游动,鲢鱼、大头鱼、草鱼颜色单一,均是青黑色,鲤鱼则色彩多样,有金红色的、橙色、褐色的,煞是好看,也引得我们嘴馋心痒。
捉养的鱼性质就严重了,属于偷,是要被处罚的。但我还真“偷”过一回,却啥事也没有。
那是初夏的一个午后,因天气渐热,母亲从楼上拿下竹凉席,泡在门前塘埠头青石板下就出工去了,叫我过些时候去清洗干净晾晒起来。
我先和小伙伴在塘中闹腾了一阵,才去把卷着的凉席捞起摊开清洗。大概是其他小伙伴玩得闹猛,一条受惊的大鲢鱼突地跃出水面,正落在凉席上。我惊喜万分,不假思索,将凉席一提一甩,把鱼甩到洗衣石后,过去抱起来就跑向家中。
虽然我不曾声张,但还是被眼尖的小伙伴看到了,令我一下午激动之余,心怀忐忑。
这条鲢鱼有一尺多长,也许是缸小水少缺氧,傍晚父母收工回家时,鲢鱼已翻着白肚子,奄奄一息,就算放回塘中估计也活不了。
父亲听我讲了鱼的来历,笑道:“这鱼不是钓不是网的,自己跳到凉席上来,是上天注定该我们吃的,算不得偷。”
我这才放下心来,开心地把鱼杀了。晚上,全家美美吃上了红烧鲢鱼,像这样大的鱼,我儿时在春节才有吃,平日吃到,那意义不啻于一场盛宴。
我凉席抓鱼的事由小伙伴一传,很快全村皆知,但村干部没找上门来,估计他们的观点也和我父亲一致。
记忆中,腊月二十几时,生产队会捕捞门前塘的鱼分给村民过春节。
捕捞方法通常是用渔网从这头拉到那头,再从那头拉到这头,几个来回,水塘中的大鱼就基本捞上来了。所谓大,也就是以一斤左右为标准,明显不足一斤的鱼,会放回去继续养,但野生的鱼,不管大小,或者落入捕捞者私囊,或者扔给在一边看热闹的我们这些毛孩子。
按惯例三年一次,村里会把塘水抽干,竭泽而渔。其实干塘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抓鱼,而是清理塘泥。三年时间塘底会堆积下厚厚的淤泥,这乌黑的塘泥非常肥沃,队里让人挖起挑到空地慢慢晒干,在来年春天砸碎碾压成粉末,加上化肥,制成营养土坯,用于玉米等庄稼育苗。
干塘也是我们男孩最开心的事。塘底像锅底,边上浅中间深,当塘埂脚全部显露出来,本来生活在石头筒中的螺蛳也开始往外爬,我们会不畏严寒,提着鱼篓或者捧着脸盆赤脚下塘去捡。
塘水越来越少,鱼开始乱跳,二三个穿着全身皮裤的人便开始抓鱼,还有人把他们抓的鱼挑往厅中。我们几个孩子则继续在泥里捡螺蛳、抓泥鳅黄鳝、野生小鱼。
塘埂上围满了人,兴高采烈地与塘底抓鱼挑鱼的戏谑,也给我们指点哪里有鱼有虾,有时我们几个孩子过去争抢,搞得满头满脸都是泥,惹得人哈哈大笑。
捕捞得最多的自然是鲢鱼,其次大头鱼,鲤鱼、草鱼本身放养不多,又因贪吃易被人偷钓走,所剩不多,通常拿来卖,大头鱼则搭配鲢鱼分。
鲢鱼寓意连年有余,极吉利讨彩,最受农家喜爱。不过寻常年份,每家每户也只能分到一、二条鲢鱼,二三斤。
那一晚,家家户户的灶头都滋呱滋呱,忙着煎鱼,香溢四邻。
母亲会将鱼切成头、中、尾三段,烧好分盛三碗,除夕夜吃头或尾,中间段是肯定留着春节招待客人的。
处于丘陵地带的家乡,其时鱼比肉还稀缺,因农家自己养猪,年前杀猪,除了猪下水,多少也会留几斤好肉过节。所以去亲戚家拜年前,父母总要反复告诫我们,如非主人将鱼拆开,千万不能去动筷。这是当时吾乡人所共知且“默”守的成规。除非极重要的客人或最后一批来客时,主人才会将鱼拆开,其他时间只是摆着看看,给主人装装门面,证明他家有鱼有肉。
门前塘还种过莲藕和菱角,发过水葫芦和浮萍喂猪,那时又是别一番迷人景致。但为免影响水质,还是养鱼居多。
时过景迁,燕贻堂及周边包括我家在内的老屋都已拆除了,建成了高大的村大楼,晒场变成了小广场,门前塘虽在,但前移西延南扩,大了许多,周围做了栏杆,只是塘埂上没一棵绿树,水中没一只鸭鹅,塘边也没一孩童在打水漂、玩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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