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顺子背了宝昌一路风风火火地往家里赶,后首跟着王满堂和冯二瞎子,到家时分,天就已然蒙蒙亮了,所有人都累得呵哧带喘。
停一会儿,顺子围住冯二瞎子,抠根儿倒梢儿地追问,“二先生,二先生,到底咋救我宝昌哥,你快着点啊,你不说到家就有主意吗?”冯二瞎子笑笑,“行啊,不过还得你辛苦”,“那没说的,你快说咋着吧?”冯二瞎子堆笑,喝口茶,抽袋烟,就是不说咋办,实际是要等王满堂过来商量。这下把顺子急得,在地上迷了磨的,直么劲跳脚转圈儿。
王满堂安置好满堂婶过来,看见顺子的颠样儿,照他后脖颈子便拍了一巴掌,“个败家玩应儿,这咋说话呢?没大没小的”,顺子更急了,起手扣住冯二瞎子的烟袋和茶缸,“别抽别喝啦,快着点儿,得抓紧就我宝昌哥”,冯二瞎子也不生气,张口道:“要救宝昌,还得你出头,再要去趟鬼树林子”,“啊?”顺子头大,松了烟袋茶缸,狠了狠道:“行!我请的神儿我自己送!说咋办吧?”“你还记得上回那事儿不?就那挂上吊绳子,后来叫我给烧了,得亏我当时留个心眼儿,烧完了还在那树底下埋着呢”,“嗯呢,那咋不记得!”顺子愤愤地道。
王满堂不解,“二先生,这是要干啥?”冯二瞎子道:“你们都有所不知,这尸参毒性虽大,常年在坟地里生长,可效用却同个人参相仿,属至阳之物,非得有个至阴之物破它。早那挂绳子,经年累月在阴地里沤着,非它不可”,“行了,你等着我的”,顺子话没听完,撒脚就跑,冯二瞎子苦笑,“这孩子,性子还真急,就这样,剩下的等回来再说。”
工夫儿不大,顺子满头大汗地回家,跑着去,跑着来的,进屋里直喘,“二——,二——,二先生,你看——,看——,是这个不?”说着打手里伸过个破布疙瘩,是当时撕下的一块衣裳角儿。瞎子摸了摸,点点头道:“嗯呢,就这个”,跟着铺摆香案,也不耽搁,取来笔墨纸砚,茶水研了朱砂。冯二瞎子蘸着写下两道符篆,又拿起一把桃木剑,就烛火上点着,叉叉点点,念念有词,多时烧化,和了绳子灰,调匀一碗,叫顺子给宝昌喂下。
他忙活的这工夫儿,张老好和宝昌他娘也过来了,门外还站着巧莲。她不放心宝昌,另外还想听听宝柱的下落,这会儿见着张老好夫妇,有些躲躲闪闪,愧疚的很。
张老好老公母儿俩向来是疼人的,一看闺女这样,眼圈儿也有点红,宝昌他娘就拽了巧莲进屋,“孩儿啊!不怪你的,别多想,你跟俺家柱子都命苦,唉!不叫这事儿——”,“哼,不叫这事儿——,不叫这事儿——”,顺子接话,刚想说,“不叫这事儿,她也不是你家媳妇儿”,接完有点后悔,怎么?人心咋说也是肉长的,昨晚不叫巧莲及时,他还真就寻了短见,早喂狼虫去了,这会儿也觉有些混蛋,憋哧两句没说出来。又看王满堂那儿瞪着大眼珠子捥他,便圆乎一句道:“嗯呢,大娘,要不叫这事儿,巧莲姐不就是俺嫂子了吗?”说的巧莲害羞,和张老好一家更伤心了。
王满堂生气,心想这废物,“说话也他妈不分个里外拐,螃蟹路过横垄地——你是横对横啊!”跟在底下踢他一脚,“这忙叨人劲儿地,滚边旯儿去,到里屋去看看你娘,哪都有你?”“哎!”顺子找个台阶下,心想,“我还是别说话了”,就抄手搁边上看着。
顺子一走,巧莲就把那碗符水接过来,坐在炕沿儿边。宝昌躺着不得喂,巧莲细心,把宝昌的脑袋掫起来垫在腿上,慢条细理地,一点一点儿喂下。挺一会儿,宝昌就有了动静,嗓子里咕噜咕噜地,冯二瞎子吩咐,“快,快拿个痰桶过来,这是要吐”,话没说完,宝昌那一转头,噗这一下子,吐了巧莲一身,连鞋里灌得都是。张老好家的过意不去,过来要给巧莲打抹儿。巧莲没让,还是一动没动,把剩下的半碗水喂下,跟了宝昌又吐。这下造地,屋里可就待不下人了,连稀的带干的,味儿这个蹿儿,满屋子都是。
一下屋里就剩了巧莲、宝昌和他娘,一个扶着宝昌,一个忙活扫地,等拾掇完了,宝昌娘过来把着宝昌,对巧莲道:“孩儿啊,委屈你了,快回家去换换吧”,“哎!”巧莲转身走了,宝昌娘看着巧莲的背影儿出神,目送她出了院子,叹口气道:“唉,俺老张家没福分,够多好的媳妇!”
“娘,谁家媳妇啊?”“啊,你醒了啊?”宝昌他娘高兴,顺嘴又夸了巧莲一通儿,完了直抹眼泪,宝昌劝道:“娘,你别哭,我哥不定有事,说来你不信,我连梦着他好几回了”,说完,宝昌回味他娘的话,自己吐了巧莲姐一身,感觉还真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娘俩儿说会儿话,大伙儿也跟着进屋了,顺子看宝昌苏醒,他又活了,围着宝昌道:“宝昌哥,你昨儿是吃啥了,嘴咋比茅房里的还味儿?吐人巧莲姐一身,挺好的花儿衣裳,指定得扔,唉,糟践了!”“呸!还有脸说,不都叫你喂的!”“嘿!宝昌哥你没良心,不叫喂你,我拿去集上卖了,都够娶俩媳妇呢”,宝昌一听,“啊,敢情是这么回事啊!”气得在炕上哭笑不得。
大伙儿听了哄笑,顺子就把那半块鬼参掏出来,扬手要扔,冯二瞎子叫住,“混小子,你干啥?”“啊!我扔了啊!”“呸!还嫌乱子不够大?再好让谁捡了去!”“诶?是哈,嘿嘿!”顺子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我去找个没人地方埋起来”,“不用,拿来给我”,冯二瞎子接过手,“这也是个好物件,寻常可掏弄不着!”宝昌笑话顺子,“顺子,你还真大方,这就把媳妇送人啦?”“去,去,去,再说我咯吱你”,众人说笑,一天无事。
转天儿,巧莲又来,帮着洒洒扫扫,搬搬挪挪。原来,从打她嫁了人,她家里的就老实多了。怎么呢?都也让老仙家连打带骂,归拢得够呛,这回巧莲来家,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触了霉头,惹动老仙爷生气,正所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巧莲呢,更乐得自由,就丁巴儿过来,正好也问问宝柱的事情,全没拿自己当外人。
又两天,宝昌下地,差不多好利索了,就想着上外头转转。顺子不放心,在后面跟着,家大人瞅了高兴,王满堂便给了顺子几块大洋,“正好你俩去趟镇上,买只鸡,买只鹅,打点儿好酒,晚上我跟你大爷喝两盅儿,快点回来啊!”“哎!”小哥俩儿蹦跶着就走了。
路上,顺子问宝昌:“宝昌哥,那天晚上,你说你做梦到过那个地方,真的假的?”话音刚落,就看宝昌停住,颜色更变,头额见汗,一把按住顺子道:“兄弟,这事儿可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道,明白不?”顺子摇摇头,“不明白!”“唉!”宝昌皱眉,“这事儿憋在我心里好多天了,一直是块心病,今儿你不提起来,我还不说”,“这反正也没外人,那你就说说呗”,顺子好奇心上来,围着宝昌问。
宝昌没说话,缓缓地回忆起来,“顺子,你信这个世上有鬼吗?”“信啊!那咋不信呢?你看我娘,整天价出马看病,身上就得有仙儿,有仙儿就有鬼!”“嗯!我也信,还在咱们头上山那晚,我就梦着我哥了。照理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事儿,不当真。可那晚儿好怪,我哥一身湿落落的衣服,好像是在水里,又好像不是。四周是个山洞,我哥在洞里站着,一见我来,就死命地摆手,嘴里呜哩哇啦,也听不清他说个啥?”“啊?”顺子大骇。宝昌又道:“顺子,我当时就怀疑我哥是托梦,他肯定是叫害了,不定在那个河洞里扔着,所以我才一个劲儿要跟着上山。”
宝昌一阵阵难过,咬着牙道:“那晚儿的梦我记得真真儿的,可怪就怪在第二天,就是咱上山的第一晚,我又梦着我哥了。他这次不是在河洞里,而是换到一个村子。里面住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宝昌扭脸看顺子,“可有一样,你知道哪里怪不?”顺子汗都下来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嗯?不道!”宝昌继续,“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人穿的、戴的、用的,连着锅碗瓢盆,都不是这咱的,清一色的盘领束带,牛皮靰鞡,很多都还是背弓挎箭。他们围着篝火,吃吃喝喝,又唱又跳。我看了纳闷,就召唤我哥,我哥也不答应,跟他们在一起,吃酒喝肉的,好不快活!我看我哥不睬,急得跟什么似的,捡起块石头就往过丢,一下那些人都瞅过来,我再看,妈呀——”,宝昌显然有些痛苦,“那些人竟都是白眼珠,掉下巴,嘴都嚼的生肉,满嘴满脸血刺呼啦地。当时我就蒙了,看我哥还那直摆楞手,口里叫着,脸上很急,反正也听不懂,不过不像是叫我过去的意思。我一急,就扯嗓子喊他:‘哥,你赶紧回家啊,家里都惦记着你呢,咋搁这待上了?他们都是些谁啊?’完后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我就上了地面,后来感觉有人在背后推我,一步一挪,走回来了!”
顺子狐疑,“宝昌哥,你还没说你咋知道道儿呢?”宝昌深吸一口气,“我上的地面就是那天咱从洞里出来的地方,同梦里一模一样!”“啊!咋会是这样?”当时宝昌的眼泪就下来了,“顺子,我怀疑我哥没了,这几次连番托梦,是想告诉我他在哪儿。另外,我能从梦里走出来,推我走的分明就是我哥呀!”宝昌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就哭开了,顺子也哭,大鼻涕一抹多老长,“哎呀,柱子哥啊,你说你咋就没了呢?还等你带我抓鱼捞虾摸蛤喇,上山打鸟抠蛤蟆呢!”
哭两声儿,宝昌不哭了,听顺子这都念叨啥呢,拿胳膊杵杵他道:“先别想着吃了,后尾儿还有”,“啊!又咋了?”顺子擦擦眼泪,抽搭着问,“最怪的是第三天晚上,我昏昏沉沉睡地这一宿,老感觉自己在飞,一会儿上房,一会儿上树,折腾我够呛,那感觉就不像做梦,跟亲身经历似的,太吓人了!”“哎,还说呢,那晚儿你早早睡了,睡地老香,咋叫都不醒,我还奇怪呢,这外头有东西那么老闹,你咋就能睡得跟个挺尸的死倒儿,动也不动!”“是吗?”宝昌有点儿不信,“咋不是?”顺子撇嘴,“我跑去问我爹,还叫好个骂,没窝囊死我!”“奇怪!”两人感慨。
那道儿也不经走,两人说着说着就到了镇上。顺子挑了只老母鸡,又选了只过冬的大肥鹅,“哎,就得意这口儿,老母鸡炖汤烀蘑菇,大鹅熬土豆,管够儿造!诶?宝昌哥,你看你还得意啥?”宝昌不好意思,闷了一会儿,“顺子,你那儿还剩多少钱?”“嗯,现洋还剩俩儿,还有点儿零的”,“顺子,我想跟你借点儿,就——”,“行啊,来,都给你”,说着,顺子打怀里掏钱,宝昌犹豫,“怕还不够”,“你说你要干啥吧?”宝昌吞吞吐吐,低了头道:“我想去趟成衣铺,给巧莲姐买身儿衣裳”,顺子听了就炸锅,“不行,有钱也不能这么花”,“不借拉倒!”宝昌生气,扭身就走。
“借,借”,顺子跟上宝昌,“呶,拿着”,宝昌赌气不拿,顺子往他怀里揣,“你别是稀罕上巧莲姐了吧?”“说啥呢?说啥呢?”宝昌遭了抢白,“我坏了人家一件衣服,不得赔人家啊!”“嘿嘿!行,你咋说咋是,走吧!”
哥俩儿赌气来到成衣铺,掌柜的迎接,客客气气道:“哎呦,两位要看点什么?”宝昌琢磨了琢磨,一指顺子,“他这个身量儿,我这个个头儿,要一件花袄,给我姐穿的”,掌柜的咧嘴,“没那么大腰啊!”顺子这个气的,“呸,要瘦的,又不给我穿!”“诶!行,行,稍等片刻”,一会儿,掌柜的回来,挑了几件拿出来,宝昌看了两眼,“掌柜的,都怎么算账”,“这个是粗布的,一个现洋,那几件好点儿,细洋布,一水儿东洋货,你给两个现洋”,宝昌不满意,“还有好点的吗?”掌柜的又进去,“这几个是缎子面,里外三新,当年的棉花,按五个现洋”,宝昌听了咧嘴,钱不够啊,摸了两把,一甩头,“掌柜的,给我把那个细布的包一件吧!”“嘿嘿!掌柜的等下”,顺子歪着脑袋,伸手从屁股后面掏出个小包,“又拿出几个现洋,咱要那个好的!”宝昌惊讶,顺子更神气了,“宝昌哥,可都是我口挪肚攒的,容易吗我?”“行,兄弟你这份儿人情我领了,等回头的”,“那是!”
包了花袄,小哥俩儿说说笑笑地出来,一挑帘,正碰上两个人,谁啊?敢情是马寡妇和小三子两个。山里散了,小三子没跟姚大马棒走,走前儿偷拿了不少金货,甭管好赖,加上自己一点儿存性,就想跟马玉芬远走高飞。没想在这碰上小哥俩儿,多有些尴尬,点头笑笑。顺子没理,宝昌就点点头儿,这便出来。
出门口儿,顺子还啐一口,“德性!”又去买点好玩的,溜溜逛逛,看时候也不早了,往家里走。
到家时分,王满堂迎接出来,满面红光,“顺子,去看看你娘,才醒了,你伺候个痰桶啥地”,转头又叫宝昌,“孩儿啊,你先别回家,去喊你巧莲姐过来吃饭,都也不容易,瞅着怪可怜的”,“诶!”宝昌答应了一声,跑着去到高家里喊巧莲过来吃饭。
老管家开门,宝昌说找巧莲,工夫儿不大,巧莲出来,见是宝昌,心里高兴,嘴上还问,“你咋来了呢?”“嗯呢,我满堂婶儿醒了,躺了这老多天,那啥,我叔儿让我来叫你去吃饭!”巧莲应声,“嗯,就去,你等我捯饬一下,换套衣裳”,转身要往里走,宝昌叫住,“姐,你等下”,“嗯?还有啥事?”宝昌脸红得跟紫葡萄一般,“这个给你”,说完往手里一撂,转身就跑。巧莲愣住,打开看是一件簇新的缎子花袄,再听跑远的宝昌道:“姐,你快点来啊,等你吃饭呢。”
这正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彼时命间有,全不费工夫。却来运不济,凭自空碌碌。人生事坎坷,莫将心搁误。”却说巧莲看着这件花袄,踌躇一会儿,还是梳洗了过去。欲知后情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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