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也许很难想象,在c城繁华的二环内,一片灰墙的背后还会藏着这样一片平房,它们大都修建于好几十年前,曾经也活色生鲜的生动过,然而时间自顾自的渐渐走远了,它们却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只能蜷缩在车水马龙的繁华背后,任自己渐渐的灰败下去。
如同大多数住在这里的人,一生仿佛已经下了定局,却又眼巴巴地期待着命运之轮忽的一转,新的篇章就此拉开序幕。
好的生活,距离他们真的不太远。
与这片平房仅仅一条马路之隔,伫立着这个城市数一数二的别墅区。
虽然同样是建在一道灰墙之后,这里却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
当然,如何跨过这道马路,就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远远的,飘过来一阵香气。
不用睁眼我都知道,阿陈又在做红烧带鱼了。
阿陈是这胡同86号院的租客,一个年轻的画家。不出名的那种。
他高个宽肩,微微驼着背,也许是常年关在屋里画画不见阳光,脸上总是透露着一股不见血色的瓷白。挺括的鼻,眉眼细长,颇有古风地吊着,那双眼睛仿佛一潭深泉,却又总被一层薄薄的烟雾罩着,冷冷的却又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抚摸上去,看看那抹子烟雾到底是真是假。
“完了完了,我跟你说,我就不能看他的眼睛,看一眼就像被收了魂似的。”
这样的话,我不止一次听那些从他房间里走出来的女人说过。
阿陈的画画得极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在他的画里,那些眼睛都是活的,一闪一闪,如他一般,摄人心魄。
阿陈总喜欢穿着一件松松垮垮、沾满了油彩的卫衣,站在院里的煤球炉子前做饭。
带鱼并不是经常能吃到的,除非是这天阿陈卖掉了一张画。
“来,吃饭。”阿陈对我,那还真是没得说。每次他做带鱼的时候,总会给我盛上满满的一碗。
刚蒸好的米饭上面铺了厚厚的带鱼,鱼骨炖得酥烂,绛红色的鱼汤浸润着每一粒米饭,油亮亮的。我对这碗饭毫无抵抗能力。
人们总会对很难得到的东西格外看重,在我眼里,阿陈做的带鱼天下无双。
夏天的傍晚,阿陈和我会一起攀到平房的屋顶乘凉。
“你说,对面那别墅里到底住的是些什么人?”
“得多有钱,才能住在那里面啊?”
“哎,你说,有朝一日我是不是也能住进那样的房子里呢?”
永远都是阿陈在那里自说自话,我只需要安静地坐着就可以了。
他并不需要我的答案。
只是,我的心里却暗戳戳地在笑,你看,你去不到的地方,我却能自由出入。
流浪猫也有流浪猫的幸福。
比如,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行于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想睡在哪就睡在哪,不必心存愧疚,担心有人在眼巴巴等你回去。
穿过一条马路,再越过一面高墙,一直往里走,当你路过第八棵银杏树,在你的右手边,那个门前种着大棵海棠树的四层别墅,就是我的另一个住处了。
其实第一次来到这里,并非我的本意。
我是被人绑架来的。
当然,这种绑架在人类眼中被称作“收养”。
我溜进这个别墅区的初衷,不过是因为这里白天人少,适合睡觉,没想到却被一个女人一把擒住了。
女人抓起睡眼惺忪的我,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怜惜 ,“好可怜的小猫咪啊,就睡在这大树底下,跟姐姐回家好不好?”
我努力挣扎,谁料那女人的手法分外娴熟,但见她迅速地擒住了我的后颈皮肉,三下两下就把我塞进了一个笼子。
笼子晃啊晃的,摇得我略微有些头晕。
我被带进了一栋华美的别墅,女人放下笼子,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说:“给张医生打个电话,让他找个人来看看我的猫。”
“可张医生不是兽医呢!”管家显然有些为难。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医生,他自然有他的办法。”女人款款地往楼上走去,忽地停下,转身又问,“宴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夫人放心,都准备好了。”
“别叫我夫人,我现在已经单身了。”女人瞬间皱了一下眉,又想起自己的刚做完医美的脸不能有太丰富的表情,于是将表情迅速地平复了下来。
这时候,我才能有机会好好看清她。
那是一张年龄不详的脸,皮肤白皙中略微带着一丝青苍,任她用了昂贵的粉底和腮红也不能盖住。
美吗?美吧!塑胶娃娃一般的美。数十年如一日。
“好的,华小姐”。管家恭顺地弯下了她的腰。
之后发生的事情有些梦幻。
房子里呼啦啦进来一帮人,她们将我一阵翻来覆去的折腾,检查身体、洗澡、造型。
我甚至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的陈设一应俱全,雪白的猫窝,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我的名字,名字起得稍显俗气,她叫我“DAVID"。
设计精美的猫爬架,足足占满了一面墙,自动的喂食器,只要我想吃,这里就会源源不断地掉出高级猫粮来。一台古怪的机器站在角落,“咕嘟咕嘟”不停地冒着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它是我的饮水机。
“DAVID,你看,这里是不是特别好呀?“华小姐蹲下身来轻轻抚摸我。
“这只猫咪很健康呢!就是有些营养不良。对了,它还没做绝育,建议您等它稍微胖一些,熟悉一下环境,就把绝育给它做了吧。”一个圆脸的胖女人殷勤地说道。
“等我忙完。过几天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聚会。”
如果有人让你形容”夜宴“,你的脑海中会出现怎样的画面?
金碧辉煌?酒池肉林?红男绿女?歌舞升平?轻纱曼舞?
嗯,大抵上,夜宴真就是这个样子的。
比如此刻。
华美的餐厅里,并排立着两排长桌,桌上摆放着精美的餐具。菜被一道一道的端上来,酒从香槟喝到红酒,再由红酒变成威士忌。
在两排长桌的中间,是一个厨师专用的操作台,上面躺着着一只巨大的蓝鳍金枪鱼。
身着白色厨师服的大厨,手持一把锋利的鱼刀,只等女主人一声令下,就把这鱼分解成块,第一时间送入客人的嘴里。
来宾纷纷啧啧称奇。
“这么大的金枪鱼,一定是花了大价钱拍回来的吧。”
“真是大手笔呢!”
华小姐手里擎着一杯红酒,轻轻地摇着,对着各位来宾说道:“今天没什么特别的,就这条金枪鱼,大家不要见笑啊。”
宴席通常吃着吃着就乱了,各人不在各人的座位上,三三两两的凑成了团,自顾自的聊了起来。
“华姐,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一个红衣女人神情暧昧地撞了华小姐一下。
华小姐的脸色略微一沉,“拍戏去了。”
“总这么忙吗?”红衣女人又问。
“红了呗。“
“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我对女人们的对话没有一点兴趣,我只想趁她们不注意的时候偷上一块金枪鱼。
金枪鱼好吃吗?还不错。
不过吃多了,会腻。
华小姐在家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最初,只要她一回家,准会跑到我的房间里,抱住我絮絮叨叨地说上半天话。
渐渐地,我知道了很多关于她的秘密,比如,她如何从一个十八线小城来到这里,如何排除万难得到第一任丈夫的青睐,如何住进了现在这套别墅,如何凭借一己之力,稳稳站住了C城名媛圈的C位。比如,她之所以会收养我,都是因为我像极了她当年在老家养的那只“大咪”。
说得多了,我就不那么听得进去了,渐渐地,她的声音与我饮水机的声音融为了一体,“咕嘟,咕嘟,咕嘟, 孤独,孤独......"
再高级的猫粮和猫罐头吃得多了也是寡淡的,无论它们再怎么营养,终究比不上自己捕杀一只老鼠来得有趣。猫爬架做得再精致,也不如窜到房顶上偷偷去捉一只麻雀。
趁人不注意,我就悄悄地溜出去,外面的世界才是精彩无限的。
房子里的其他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
最近华小姐来得少了。
她出了一场车祸。
她的路虎撞倒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
世界还真是小,这个男人你我都认识,没错,是阿陈。
她要带阿陈去医院检查身体,要赔阿陈的颜料和衣服。
再后来,她邀请阿陈去家里,帮她画一幅壁画。
阿陈第一次到这,就被女人的花园惊住了,红色的攀藤月季将别墅的一面团团的围住,这一抹摧枯拉朽的红,火一般的延绵着,好像烧到心里去了。
房子的里面,却是一片出人意料的白。
白色的沙发,白色的地毯,白色的桌子,连立在一角的钢琴都是白色的。
小心翼翼的越过这些白色,阿陈的工作地点在别墅的第四层。
这里好像曾经住过什么人,最近匆匆的搬走了,剩下一些突兀零散的日用品。
华小姐指了指四楼,“来,都是你的。随便画。”
“您喜欢什么题材,或者说您有什么想法吗?”阿陈问。
“没想法,你觉得什么样的画适合我,你就画什么样的好了。”
“您能带我到处看看吗?我想多了解一下您的喜好,然后再下笔。”
华小姐莞尔一笑,“当然没问题,慢慢来,画这东西,急不得。“
我急吼吼地来到阿陈脚边,想和这个昔日的老邻居打个招呼,但他仿佛不认得我了,却仍旧俯下身来摸我。
“这是您养的猫吗?真漂亮啊。”
“嗯,它叫DAVID,可乖了。“
阿陈不认得我了。我想是因为他们给我做了造型,也可能是因为我胖了。
阿陈的壁画进展缓慢。
华小姐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悦,恰恰相反,原本青白色的脸,渐渐有了红晕。
阿陈的活动范围不再仅限于4楼了,他换上了笔挺的定制西服,出现在华小姐的宴会里。
说也奇怪,与华小姐交好的这几位女人,长相都有种说不出的相似,怎么说呢?就像是从同一个流水线上下来的一般,美,却没有什么特色。
“你们听说了吗?前几天大s离婚,一个人狂吃了一顿松露大餐呢!”一个短发女人八卦道。
“松露有什么好稀奇的,想吃咱们也组一局啊。我现在就叫人安排。”华小姐说。
“可不,有了那个男孩,谁还在乎什么松露不松露啊?怎么认识的?说来听听。”
“撞来的。”华小姐望着远处的阿陈,笑。
“画画的?”
“嗯,画得很不错。回头找人捧一捧他,做个一线的潮流艺术家,轻轻松松。”
“双赢?”
“必须的。阿陈,阿陈~你过来,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过几天,我组织一个松露晚宴,有不少艺术界的大咖参加,你必须得到啊。”华小姐娇嗔着,顺势挽住了阿陈的胳膊。
松露是在晚宴开始前几个小时送到的。
有黑白两色。其貌不扬,就像是个发育不良的土豆一般,浑身疙疙瘩瘩的。
它们被小心翼翼的放在一个玻璃罩里,听说,是为了更好的保存香味。
“我的妈呀,据说这东西得值我们老家一套房呢!”一个阿姨对管家感叹道。
“这次这个比去年那个大一些,所以就更贵一点。”管家一幅见惯了大场面的姿态。
“吃了这个,是能成仙还是怎么了?这么贵。”
“你懂什么?吃的就是这个贵!不贵还不吃呢!吃这个,还得用专门的刨刀呢。你们看,就这个。”管家扬了扬手里的刨刀。
趁着大家围观刨刀的时候,我凑上前去闻了一闻松露。
没忍住,我打了一个干呕。
众人见我干呕的样子,轰地笑了起来。
“哎,最近咱家华小姐对阿陈很上心啊,这是要力捧吗?”
“捧呗,到最后估计也跟前几个一样,吃干抹净了就扔出去了。就跟这松露似的,你说他值钱,他就值钱,我老家云南的,小时候我们都拿这东西喂猪呢……”
“你们一个个别胡说八道的!还嫌事情不够多吗?”管家厉声喝住了众人。
厨房里尴尬的安静了片刻。
“看看这猫,最近是不是胖了一大圈!”有好事的阿姨忽然将矛头指向了我,说。
“是啊,胖不少了。华小姐说了,过两天就该给它做绝育手术了。”管家说。
绝育?!我突然觉得心头一紧,一阵深深的凉意缓缓爬了上来。
这地方,看来是不能呆了。
趁着众人忙碌,我悄悄溜了出去。
别墅轮廓上亮着的彩灯,渐渐的小了下去,终于在黑暗里消失了踪迹。
我逃出了那个世界。
又回到86号院。
树底下还有阿陈曾经为我搭的窝,我安稳的睡了过去。
梦里,我梦见了阿陈。
他变成了一颗巨大的黑色松露。
在他的身边,立满了寒光凛冽的刨刀。
他在众人的艳羡之下,被刨成了薄薄的碎片,纷乱地洒在不同的菜品上。他的身下可以是鹅肝,可以是意大利烩饭,可以是带着血丝的和牛。
他身价倍增,被人们簇拥、追捧,跻身于世界四大珍味食材之一,成为了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功成名就。
然而,关于松露的故事其实还有前半部分,这故事,我是从华小姐那里听来的。
最初的松露,不论黑白,都只不过是深埋在大树地下的一块块菌,依仗着大树的营养缓慢生长。作为一块貌不惊人的块菌,如果想要排除万难,登上盛宴,就永远也不可能躲开前来开垦它的那只兽。
运气好的话,你会遇到一只血统纯正、身价不凡的松露犬。运气不好,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头不那么讲究的猪了,这猪往往来得粗暴,甚至会把你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吞下肚去,从此香消玉殒。
就算你凭着自己的运气,历尽千辛万苦,挤身于名贵食材的行列,却总会有不识货的人对你嗤之以鼻,“有什么好吃,不过就是一股精液的味道。”
但这些好像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最终变成了一颗价值不菲的松露。在世俗的面前,闪烁着尊贵的荣光。
我想,这一点在阿陈故意撞向华小姐那辆红色路虎的那一刻,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我有种预感,从今往后,恐怕再也吃不到阿陈做的带鱼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到了一阵淡淡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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