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众人举着灯球火把到家门口外,仔仔细细地划拉半宿,犄角旮旯全摸遍了,凭谁也没见着张宝柱的半点儿影子。回来以后,一行不免都郁郁寡欢,困坐不语。过几日,接茬儿又找,山里山外,整个折腾得底儿掉,除土匪窝子没进,是山也扒了,河也挖了,就连大点儿的耗子洞也全没放过,只还不见张宝柱的下落。那么说,这人究竟去了哪里?一切的一切又是怎么一码子事呢?
话分两头。说这事儿就还得往回去倒上一笔,得从他跟高巧莲夜逃,再被姚大马棒抓回去的那天早上说起。当时,姚大马棒直么劲逼张宝柱入伙,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见他脾气又倔,人还耿直,估摸是好苗秧子。可再一瞅他跟高巧莲的亲密那劲儿,真是叫他做啥他做啥,看俩人的关系简直了,当时便起了杀心,却这又唱的是哪一出呢?
原来,那姚大马棒打开始就没憋着好屁,他是想把钱也收了,人也收了,看高巧莲恁么样儿水灵,早哈喇子都不知淌下来多少,只碍在兄弟们面上,不好挑明,还要先紧着勒钱。不然,便这大雪封门几个月,眼巴前儿又没趟买卖,连嘴里的嚼谷都快断了顿,过不过得去这冬还两说呢。
便这么,这姚大马棒可说是食亲财黑,外带着不开眼,自那儿起,他是越看宝柱越别扭,越看巧莲越水灵,简直地,茶不思,饭不想,快犯相思病了都。来去之间,暗里就计较个小心思。
一天没事儿,他跟大黄牙两个在炕里喝酒,哥俩走杯,嚼几颗花生米,就两口小咸菜,俩人嘴里就不着四六了。喝得潮时,姚大马棒朝炕沿儿边上的几个嘎杂子、琉璃球们使眼色。一会儿,都打发了,姚大马棒便抻头凑了过来,“老二,哥跟你商量个事儿呗?”大黄牙稀奇,皮笑肉不笑地瞅稀罕,“哥,你咋地了?就咱俩还商量个啥?说”,姚大马棒一时倒还真有点抹不开,一仰脖掫了杯中酒道:“老二,你说咱抢的这小娘们咋样?”大黄牙是够多精明的主儿,当时就反应过来,只嘴里还装着糊涂,“哪一回的?”“嗐,就这回呗”,“行啊,那绝对是上眼拔头子,蝎子㞎㞎(bǎba)——独一份儿”,完了还眨么眨么眼睛,满脸坏笑地看着姚大马棒。
姚大马棒看他一眼,也老觉得臊眉耷眼的,杵了大黄牙一把,身子往后一挺道:“哈哈哈,妈巴子地,老子啥他妈都瞒不过你,这么说吧,我就想干完这趟,连小娘们一着儿收了,你咋说?”“大当家的,按说我不该拦你,可是呢,咱绺子行里也有这道儿上的规矩,自拿了钱,就不兴再祸害人家,不然你叫这把子兄弟们咋说,出去可都没脸混啦!”“我知道,这不正琢磨呢吗?”姚大马棒胡噜了几把脑袋,自个儿吵吵道:“原我也没觉咋地,只这几天,是越他妈看越得劲儿,越瞅还就越舒坦,完了就寻思跟你这儿商量商量,不价咱把这肉金废喽,直接跟他老高家提姑娘得了!”大黄牙略一沉吟,皱起眉道:“嗯,要这么说,能过得去,那咱也得找个三媒六聘,敞敞亮亮地才行!”“这个自然,不过——”,“咋?”姚大马棒略显为难,又压低了嗓音道:“哥哥我还有个为难着窄之处”,大黄牙听了嘿笑,拿手往窗户外头一指,“说那傻小子呢吧?”“嗯呢,可不咋地!他们俩有勾勾心儿,不把他弄了,这小娘们能死心塌地地跟我吗?”大黄牙会意,手往脖子上一抹,看姚大马棒点头,“行嘞,这活儿就交给我吧,回我领他出去转转”,姚大马棒还不放心,多又叮嘱道:“可别带旁的啊,回再叫弟兄们说咱不仗义!”“了然!”
过没几日。那大黄牙有一天假装没事儿,闲溜达过来找宝柱唠嗑儿,“咋样兄弟,搁这儿还住得惯吗?吃喝行不?”其实,就拿现在的光景儿来说,这山里还真就不咋地,早几个月,倒也蹚了几处买卖。哪承想,临在收口,都让城里的保安团给搅和了。两面开火,死伤几个弟兄不说,完了任嘛没有,自己还贴进去了不少。万不得已,姚大马棒才要干这绑人的勾当,就够让绺子里面瞧不起的,可也没法儿,再不开饷,手底下人都要跑光了。
大黄牙一面说笑,一面四周打量。宝柱子苦闷,可也不敢再说出旁的,只好顺嘴答音儿,“二当家的,我还行,本也是苦日子过惯的,没啥!只是——”,“咋地,兄弟?有话跟哥说”,张宝柱低头,“诶!我想抽空儿回趟家,甭管好赖,咋也得瞅上一眼,捎两句话啥地。现我在了咱这儿,那头儿是啥也不知道,还不急死了都?”“没说的,这话不过分,做人儿女么?应该!应该!”大黄牙笑着,眯缝了眼道:“回我跟大当家的说说,给你假”,“哎呀,那敢情了,谢二当家的成全”,大黄牙起身,拍了拍宝柱肩膀,“都自个儿家兄弟,这咋还外道起来了?”又左右看看,“诶,我说,你今天有事没事?”“一会儿还要巡个哨”,“叫他妈别人去,走,我领你出去逮两只野兔子,顺道儿也散散心”,说话儿,大黄牙转身,拽了张宝柱往外走,旁人看见,也不敢拦着,他两个便一前一后离开寨子,奔黑松林里去了。
大黄牙和张宝柱一人扛了一杆老洋炮,在林子里四外撒摸。过没多一会儿,就别说,还真有那么几只不开眼的傻兔子,估摸也是饿得没食儿,在林子里一跳一蹦,到处啃草根儿吃呢,大黄牙瞄了准,扳机一搂,一下就撂躺下一只。宝柱子新奇,跟在后面忙活,一面拿绳儿拴了兔子腿儿,兴冲冲地担在肩上,别看肉不多,算计着咋也能闹碗兔子汤喝喝。
想着,两个再往里走,宝柱在前,大黄牙在后,一边踅摸,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正走之间,张宝柱回头,看大黄牙端着洋炮正往自己这儿瞄呢,心里一慌,脚底下打滑,咕啾就摔出去了,这当儿大黄牙的枪也响了,一下把他身旁的一棵矮树轰去了大半截子。宝柱看事情不好,爬起来就跑。大黄牙看宝柱蹿了,心里激挠,顾不上填药,也跟在后面撵,心里话儿道:“早知道就多带个盒子炮出来,这他妈费事费大了。”
山里雪厚,他两个跑一阵儿,歇一阵儿,歇一阵儿,跑一阵儿,前面的疲于奔命,后面的没法交差,也搭着张宝柱不会使唤,瞅空往身后胡乱放了一枪,便不会鼓捣了。再瞧那大黄牙,更是早被大烟掏空了肚囊儿,哪里还撵得上宝柱。宝柱在前面挣了命地跑,心想道:“诶,只别叫你逮着,来吧,今儿咱就来干儿吧,可这山里头折腾!”他俩谁也不敢懈劲儿,就这么摽着膀子,直在太阳落西,愣是谁也没甩开谁,这会儿都倚着大树喘呢。
大黄牙远远地看着宝柱,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子,这事你也别赖我,都是咱大当家的主意,谁让你成天跟那高家小娘们打恋恋,碍着他好事”,张宝柱恍然大悟,也倚着树喘道:“二当家的,就算大当家的有命,那你也别往死了整啊,打今儿起,我远走高飞去别处去,还不行吗?”大黄牙嘿嘿笑着没说话,暗中把老洋炮里又磓上火药,忽地转身过来,宝柱见了惊乍,妈呀一声,一蹦蹿起来多老高,转身又跑。
大黄牙看见,心里暗骂:“这小兔崽子吃啥了,属马属驴的?真他妈能尥”,看老洋炮还有点够不着,就只好也跟着。撵着撵着,大黄牙腿似灌铅,迈不动步,当时眼里一迷,正低头之间,就听宝柱子在前面啊了一声,竟平地里消失了。
大黄牙高兴,只当是张宝柱别腿崴脚,栽到雪窝子里了,等过来一看,好么,眼前黑魆魆一个大洞,三尺见方,深不见底。往底下瞅,黑咕溜秋地啥也瞅不清。大黄牙站外面骂了几声,听没回音儿,也不知道宝柱人去了哪里,声息皆无。大黄牙纳闷,便这才抬头看了看左右,这一看不打紧,蓦地大惊,“妈呀,这小子咋他妈把我领这儿来了”,即时无措,不知前后,在坑边一个没留神,后脚一蹚,身下又塌下去一片,他也跟着掉进去了。
书中代言,却说,这地儿名叫黄大岭,自来道路荒疏,人迹罕至。就别说是寒冬腊月,便大夏景天儿,多毒的太阳也没人敢来。可怎么说?原来,这地儿不太平,常年地闹鬼儿,闹神儿,捎带还闹点儿黄皮子,地理邪性得很,任山里面谁都知道。这回可好,那大黄牙光顾撵人,一时不察,跟着就晃晃悠悠地进来。
再说大黄牙,这下可摔得够瞧的,从上到下,足足有四五米见深。他在地上躺了半天儿,醒时也不知在个啥光景儿,只瞅着上头有亮儿,地又湿凉,好容易缓过口气儿来。浑身酸麻,手脚冰冷,好同副抖散的麻将,撮一堆儿,胡乱摆着,只觉着身上的零件哪儿也不挨哪儿,再胡噜把脸上,也没多没少,便杵着老洋炮,颤巍巍地站起来。嘴还骂着,“嗐,真他妈倒霉!”又一想,“那小子左右也好不到哪儿去?指定了账,就他妈我咋上去啊?”嘟囔着,大黄牙掏出来洋火,稳当稳当,划了一根儿往四外照亮儿,只这一看不打紧,当即便嗷唠一嗓子,身往后仰,脑袋砰一下又磕到石壁,昏过去了。再次醒来,大黄牙一人拄着枪,立在当中,凄凄迷迷,不知要如何自处。原来,才在他划着洋火的瞬间,就见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挂着,有够十七八具的骷髅,敢情这是掉进哪家的坟里来了。
大黄牙腿肚子转筋,直抽自己嘴巴,心里话儿道:“你说我当初应这破事儿干什么玩意儿,唉!”一面恨,一面心里热开了锅,远的近的,想起了老些,眼瞅着上上不去,喊没处喊的,磨一会儿,只好把洋火又划着一根,“再不出去,冻他妈也得冻死我了”,大黄牙吼一嗓子,拢拳哈了口气,跺跺脚,眼睛半睁半眇,摸索着往周围看去。
借亮光儿,只看这底下的地儿还不小,顶上悬几挂绳子,绳子头上都系着骷髅头,俩一对儿,就脑袋没身子。一会儿,灌进有风,一吹一弄之间,看下面的衣服,飘飘来去,整似个大个儿铃铛,叮叮当当,倒也齐整。大黄牙听见,一股子寒气儿从尾巴根儿直透进囟脑门,甭提多麻应了。
一会火头儿灭了,大黄牙赶紧又续上一根,低头往脚底下再看,横七竖八地也倒卧不少。细瞅瞅,这回全活儿,跟“铃铛儿”们不同,有贴墙的,有靠里的,有仰壳的,有哈脯子的,有胳膊拧劲儿的,有蜷窝着大腿的,还有几个干巴巴,硬抽抽,赖了吧唧,贴着几绺头发的。大黄牙略略一看,心里发毛,脚往前蹚,一回身没留神,从后头倒过来一位,敢情他拿枪没稳,转身刮着一个,这下贴着面,径接砸来。大黄牙没防备,一下脸对脸,嘴对嘴,人都懵了,张嘴要叫没叫,被死倒儿整个糊得满嘴满脸。大黄牙心里暗苦,嗷嗷地,疯也似地拨拉,顾不上别的,倚着墙,哇哇便吐开了,好一阵儿,直吐了酸水才罢。
大黄牙起身,一下疯了,搂着老洋炮,对着洞里哐哐地放了起来。几响过后,大黄牙跪在地上,自己个儿哞哞地哭,心想:“看这荒郊野岭,许我就扔到这儿了,就弟兄们找我,明一早还好,再晚晚,不饿死也得变成一大砣冰溜子,再几天雪大,封上洞口,谁还见我来着?”大黄牙越想越悔,越想越恨,简直地把当初那点破事儿都想起来了,先恨爹妈没给生养在富人家,又恨姚大马棒带他进火坑,再恨兄弟们吃吃喝喝能同甘而不能共苦,最恨张宝柱个短命鬼,一路狂颠领在这黄大岭。
哭嚎一阵儿,大黄牙冷不丁抬头,就瞅面前一角,隐约约有些泥色不同,便住了声儿,掏出匕首,在墙上划拉划拉,见能挖动,不是石头,跟着想也没想,连划拉带踹,多一时,猛一脚踹空,那墙竟整面塌了。借火光观瞧,大黄牙忽地楞住,半晌动也不动。便大黄牙看见了什么,是也不急,在后文中便到,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再说姚大马棒。头前儿跟大黄牙约好,连着几天都听不见动静,他心里着急。这天清早儿,吃完了饭,吧嗒几口,他就喊个站岗放哨的,叫喊大黄牙过来,一会儿报事的进来,“大当家的,听其他人说,昨儿下午,二当家的领张宝柱打猎去了,一宿没回。”“哎呀”,姚大马棒心里咯噔一下,他晓得大黄牙是作甚去了,等打发了报事的,不自忧心起来,“照理,我兄弟手头利索着呢,这咱没回来,别不是打狼不着,再叫狼掏了?”
一上午,姚大马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屋里子头来回走绺儿,看着谁骂谁,逮着谁打谁。在了晌午,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底下人都不知道是咋回事,瞅那疯样儿,就都远远地躲开了。
赶等黄昏,姚大马棒困倦,叫底下的挑了两个好烟炮,正在炕里趄歪着呢。这时,棉门帘子一掀,风也似地跑进来一人,急急忙忙,带进来好大一股子凉风。姚大马棒正要喝骂,一看来人,啊地一声大叫,“哎呀,大兄弟,你可回来了,这一晚上带俩白天,你是跑哪儿去了?”只见来人阴笑,喝退旁的,闭上门户,摊开手幽幽地道:“当家的,你看这是个啥?”姚大马棒上眼,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只见来人手攥着好大一锭金元宝,锃明瓦亮,足斤足两。
姚大马棒欣喜若狂,一拍那人的肩头,“好你个大黄牙,还真有你的哈”,一面吩咐收好,一面招呼外头,“妈巴子能喘气儿的滚过来一个”,即时门开,跑进来两个喽啰,不待答话,听大黄牙吩咐道:“去,叫厅里开伙,好酒好菜,吃他娘的”,“诶!”那两个也高兴,抹身就跑。等安排完了,姚大马棒回身细问:“老二,快给哥说说,你这金子是打哪来的,那小子了没?”大黄牙自没答话,不在姚大马棒的跟前儿,只靠墙杵着,一会儿,声音不高,悄声道:“哥,咱这回可要发大财了!”
这正是:“金珠玉器黄骠马,雕梁画栋美人眠。只手算来等闲去,半世辛酬半世缘。常引高声歌燕市,一日徐行过浅滩。无奈舟楫无奈履,无谓家老不预言。”究竟那大黄牙说出的买卖是啥?又是怎么回来的?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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