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可惜她是穆念慈

【小说】可惜她是穆念慈

（一）

“心属于你的

我借来寄托，却变成我的心魔

你属于谁的

我刚好经过，却带来潮起潮落

都是因为一路上，一路上

大雨曾经滂沱，证明你有来过

可是当我闭上眼，再睁开眼

只看见沙漠，哪有什么骆驼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

没什么执着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

本来没因果，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

风属于天的

我借来吹吹，却吹起人间烟火

天属于谁的

我借来欣赏，却看到你轮廓”

王菲的声音，清暖的音色，滂沱的决然，麻木的苍凉，醉生梦死的迷幻，以及遗世独立的决然，让人着迷，几近上瘾。

陈旁坐在桌前，双手托腮，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天空黑漆漆的，无星无月，对面楼渐渐增多的点点灯光是使得这个老旧的小区有点生气的关键因素。

陈旁原本打算今天在电台里推荐王菲的歌，这会本应该埋头写串词的，却不自觉地单曲循环了这歌，或许是明白了“心是属于你的，我借来寄托，却变成我的心魔”那种心境吧。

桌前一张干净的A4纸，一字未动，一支没有笔帽的钢笔躺在上面，安静而寂寥。

林动上周在越洋电话里跟她讲分手这事儿，仿佛隔世，又仿佛是顷刻间发生的事，那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耳畔不断响起，大有余音绕梁不绝于耳的趋势。

林动说:“陈旁，我找到喜欢的人了，我们分手吧”。十分平静的语气，没有任何平仄起伏，跟说“陈旁，中午一起吃饭吧”没有区别。

虽然这场景在陈旁心里预习过很多次。这份感情的开始就是她的一厢情愿，本来就地基不牢，随着林动的出国更是摇摇欲坠。只是它一天没有坠下来，陈旁就一天抱着那份“说不定可以到最后”的侥幸。

这个分手电话打碎了陈旁的侥幸，像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垂直地，用力地，坠下来，砸在了陈旁的心上，砸出了一个大洞，好像还漏风呢，不然为什么心脏那个地方凉嗖嗖的呢？

眼泪顺势而下，很不争气的，陈旁咬紧嘴唇，面如死灰，却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至少她认为是若无其事的语气，而不是咬牙切齿，跟林动说“好，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无论你的幸福是否和我有关。

说完陈旁就把电话嗯掉了，太特么虚伪了，陈旁怕再说下去会咬掉自己的舌头。祝你幸福，呸，祝你孤独终老才是。

陈旁和林动是来自同一个高中的大学校友，在很多人眼中，他们走到一起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却没有人知道这条渠的形成她在背后挖了多少小沟引了多少水过来。

也没必要知道了，渠已经改道奔向大海了，水也成了地下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去，就让它们成为不重要的小事，埋入地下，永远不被提起吧。

至于现在，天大地大，饭碗最大。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把自己内存里的垃圾清理干净，明天又是好汉一条。

陈旁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告诉自己没啥大不了的，然后对着窗户上模糊的自己咧嘴一笑。

她接下来把单曲播放改成了随机播放，提起笔准备写串词。王菲的歌大众而独特，被很多人偏爱，也被很多人推荐过，串词怎么写都是熟悉和雷同的。陈旁一手转着笔，一手敲着桌子，非常烦躁。

歌曲自动切换到了下一首，是个陌生而清澈的声音，她唱“不要因为难过，从此倦怠生活，不要因为寂寞，从此冷冻快乐”。

陈旁灵机一动，不如做个鼓励失恋人群重新振作的特辑好了。世界那么大，失恋的人何其多，这个主题应该还挺能引起共鸣的。

呵，现在对这个话题好像特别有灵感呢。陈旁不禁嘲笑自己。

于是选歌，写串词，录节目，剪辑，上传节目，一气呵成。节目的名字叫做《那就分手快乐吧》。弄完这些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分手之后，她总跟自己说，忙起来，忙起来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还挺有道理的，现在困倦袭来，腰酸背痛，除了床，没有什么事不是在九霄云外的。

往好的方面想，她还是感动林动的，他喜欢别人了，大方跟自己说分手，没有藏着掖着，酝酿狗血剧情，而是给了她一个清楚的交代。

这让她觉得他只是给不了她未来，并没有否定他们的过去，或者说她的过去。让她可以坦坦荡荡回忆过去那些属于她的只属于她的甜蜜与痛苦，快乐与悲伤。

而现在，分手了，也只是恢复到以前，那些陈旁把林动存寄在心里的时光，好像也没有发生太多的改变，本来这个女朋友的身份就只是名义上的。

这样一理清思路，分手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陈旁对自己说，那就分手快乐吧，晚安。

（二）

陈旁遇见林动，是在初中升高中的暑假。那会陈旁刚考上市里的高中，寄居在市里姑姑的家里。

姑姑对她很好，但终究是寄人篱下，陈旁始终如履薄冰沉默寡言，每天没事就往书店跑，不愿意待在姑姑家里。

林动是陈旁在去书店的路上遇到的，早上六点多，书店还没开门。陈旁在路上晃晃悠悠。去往书店的路是市里的一条外环路，绿化很好，车流量不大，路的里侧是居民区，姑姑家就住那里，外侧是一片湖，叫做莲花湖。

陈旁在靠湖那边的人行道走得极不认真，一会摸摸垂到小树丛的柳条，一会看看在吊嗓子的老大爷，一会揣测一位在晨练的女子一个月能瘦多少。

在一个低头抬头之间便看见在前面亭子里画素描的林动。穿着白衬衫黑裤子，五官深邃，注意力非常集中，整个人非常有精神气。

陈旁走到他旁边，看见他画的是倒垂在亭子一角的柳条，陈旁又抬头盯着那柳条，真是太像了，怎么这么厉害？

陈旁开始惊叹。但是也只是当做晨间风景，在心底掠过惊艳过，就随时间遗忘了。

没想到下午在书店又碰到他。他进去之后跟老板挥手:“成哥好”。

老板笑眯眯看着他:“来啦？”好像他经常去一样。

陈旁蹲在一个书架下看饶雪漫的《离歌》，正是动情处，伤心得不得了，这会抬头看到他却被他把目光拉扯过去。

他在挑资料书。好像从书架里抽了三四本然后去付钱。

老板很高兴:“中考状元学习就是自觉啊。”

陈旁很惊讶。中考状元？好像跟她同一个学校。但她是吊车尾上的这个学校。

陈旁没有听到他回话的声音，应该是拽了个表情吧。

后来整个暑假里，陈旁常常碰见他。有时候他在湖边画画，有时候他在湖边背英语，有时候和她一样蹲在书店看书。只是他从来没有发现她。

（三）

后来开学了。陈旁才开始感受到市重点的压力。尤其是数学，她每天都不知道满黑板都特么是什么。

第一次月考，她是全班倒数第十名。150分的数学，她考了76分，据说年级第一考了满分。她从年级光荣榜看到那个第一的头像正是林动。他的人生格言居然是“尽人事听天命”，他这么好的脑子，有需要认命的时候吗。这个人生格言就是放屁。就好比陈旁被老师逼着写在周记本扉页的座右铭是“心若在，梦就在”，纯属放屁。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梦在哪呢？

陈旁开始加班加点，她不够聪明，只能凭着一股子拙劲，发扬许三多精神，不抛弃不放弃。

有天晚上下晚自习后，陈旁待在教室里继续攻克数学题。姑姑总是会叫她把作业带回去写，但是姑姑的婆婆每天会看电视到很晚，老人家耳朵有点背，声音总是放很大，她回去根本没办法写作业，于是就在学校里写完再回去。

学校旁边有一个处于半施工状态的坡道——一直说要铺水泥就是不动工，晴天全是粉状黄土，尘土飞扬，雨天一片泥泞，连个路灯都没有。

那是冬天的一个晚上，下着雨，寒气逼人，陈旁举着伞回去。

遇上小混混要钱了，陈旁一个走读生，身上没什么钱，兜比脸干净。小混混穷途末路了，又是瑟瑟发抖的雨天，一直不退让。

陈旁怂的要命，用蚊子般的声音一直解释。小混混一脸凶相:“老子不想害人，老子只要你点钱，你老实点，交出来，不然哼哼”。

陈旁咬牙:“可是我真的没有”。

就在小混混要动手搜身时，有几个人的声音传来了。小混混见不妙，溜之大吉了。

陈旁回头看，是林动和书店老板。

老板说:“还好林动把我叫来，你一个女孩子可别这么晚回去，不安全”。

陈旁低头“嗯”了一声。

后来陈旁才知道林动那天在老板店里看新到的漫画，出来看到对面两个人威胁她才跑去喊老板的。

有时候陈旁想，他们也是有缘分的吧，只是这缘分不足以他们在一起一生。

（三）

那天之后，林动在陈旁心里就有了特殊的位置。一想到他会欣喜会害羞会觉得生活很美好。

每天做广播体操时，她会提前去操场，看着他从主席台的一侧走下来，白衬衣黑裤子，翩翩少年，在人群里很显眼。

后来，陈旁读到一本书，叫做《此间的少年》，里面有个女孩子叫做穆念慈，也是这样看着她的杨康的。书里面他们没有在一起，后来陈旁到处搜罗同人文，但凡故事里杨康和穆念慈在一起了的，她就把故事存起来看一遍又一遍。

她想，万一呢，万一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呢？这个万一是替穆念慈祈祷的，也是替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和林动的距离也是十万八千里。没分科之前，林动是全校第一名，数理化在满分边缘波动，英语作文被作为范文全校分发，那漂亮的圆体字好像是打印出来的，又比打印的更有生气。

陈旁语文和英语稍微好一点，其他科目在及格边缘动荡。排名在全校倒数两百名。连重点线都够不上的差学生。

可是陈旁居然有了想和林动上同一个学校的念头。

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是她多感谢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让她熬过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她小心地搜罗林动的信息。什么他每天早上都不坐公交车，都是一边走路一边背英语作文的，什么他每天晚上在操场上一边慢跑一边推理物理题步骤，他从不熬夜，生活很规律之类。陈旁都记在小本上，竭力模仿。

陈旁开始意识到自己和林动的最大差距在于效率和自律了。她开始对自己下狠手，很严格，真正地密集用脑思考，而不是做表面功夫。

陈旁进步得很稳。分科之后，她开始挤进前五十名，前二十名，前十名，前五名，前三名，最后和另一个同学竞争文科第一的宝座。可是陈旁知道还不够，她想去的是林动的学校，她需要把第二名拉开距离，而不是做第二名。

（四）

终于，高考后，她成了市里的文科状元。记者把她从差生到状元的功劳归功于老师苦口婆心的教导。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风起云涌。知道成绩那天，她居然很平静。可是在和林动一起在书店老板那里合影后，她一个人走到那个湖边的小亭子里哭得像个高考失利要跳湖的失败者。

她和林动去了同一所大学。正是北方天高云淡的季节。林动学建筑，她学新闻。他们并没什么联系，陈旁之于林动，就是穆念慈之于杨康。

可是，穆念慈说，杨康是个大坏蛋。而陈旁，连说这话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会同时出现在老乡会，同学聚会，书店老板那里，学弟学妹面前，却从没有私下交流。

陈旁是不敢。林动是无感。

（五）

知道林动谈恋爱了是非常戏剧化的过程。

陈旁有林动的微信，但是他的微信签名是“朋友圈已关闭”。微信成了得不到任何边角料信息的联系渠道。废物一个。

某一天陈旁在图书馆和新闻学理论作斗争的时候，看到林动和一个很白很瘦很高的女孩子一块自习，说说笑笑，那个女孩太好看了，脖颈露出的锁骨错落有致，穿着白色连衣裙，怎么看怎么仙。

陈旁觉得空气好像停滞了，怎么这么憋呢？外面的知了，一直叫个不停，吵死了。她打开音乐歌，因为这个音乐APP有很多歌只有会员能下载，所以她上个月买了个会员。快到期了，右上角有个红点冒出来提醒她，她点进去续费之后看见主页栏有“附近的人”这一项，她点进去看了看。

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网名，突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像，确切地说，是情侣头像，再确切地说，是她前面那对情侣的头像。是真的很喜欢吧，才会让那样一个低调的人，在这样一个无人关注的平台秀起了恩爱。

陈旁觉得心尖被刺痛。以前她也清楚林动不属于她，她至少可以做做梦，但现在，好像好像连做梦的资格都被没收了。

她在他身后看着他们笑，他们闹，她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和自己无关了。

（六）

陈旁得知林动分手的消息，正在水房洗衣服。

是同学院的姜好说的，姜好的男朋友是建筑系的。而林动的女朋友是系花，她以托福将近满分的成绩去了美国排名榜首的大学。她跟林动提的分手。

林动那一段时间很消沉。有一次在食堂碰到他，那个记忆里的白衣少年，居然胡子拉碴，半梦半醒的状态。

陈旁忍不住，过去跟他打了招呼。

林动笑笑说:“通宵赶图，没吓到你吧”。

陈旁也笑:“当然没有，我们也经常刷夜赶论文，文科生的论文动辄几万字的”。

然后空气安静下来。陈旁心想，真希望你只是为了赶图才成这样的。

大三的暑假，林动阑尾炎住院。本来不算什么大手术，但是一个人，在异乡的医院里也挺惨的。

从老乡谈文凯那里得知消息后，陈旁天天去给林动送粥，有时候给他带两本东野圭吾的小说，或者给他讲两个笑话。

陈旁的笑话内存大得惊人。

林动笑着说:“你128G的脑容量都用来储存笑话了吧”。

陈旁笑:“也许吧，居世不易，得有一门让自己开心的技能啊。”

出院后，林动说:“陈旁，做我女朋友吧，居世不易，我尽量让你开心”。

陈旁像一个穷怕了的乞丐，突然接到天上砸下来的大元宝，欣喜若狂，不知道是不是梦。

就当它是个梦吧，会好受一点。在梦里他们在一起了，一起走过了毕业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一起在异乡有了一份立足的工作。

陈旁成了电视台的记者，有一个在网上收听率还不错的私人电台，平时会给杂志写稿子，生活勉强过得去。

林动去了建筑师事务所，工资待遇还不错，就是加班时间特别多，工作强度大。

两个人少有的休息时间，会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林动的声音很好听，清脆的少年音，有时候会给她读诗。岁月静好的样子。

陈旁以为，他们可以给杨康穆念慈的故事一个圆满结局了。

可惜终究烂尾了。一年前，林动告诉她他已经申请到美国一所大学了——是系花的学校，他准备去读。现在的工作，让他一眼就望到头，他不想就这样度过一生。

陈旁知道，这是通知，不是商量，她点头，咬着嘴唇。

走的时候，林动说:“分手吧，你是个好女孩，不该被我耽误。”

陈旁拒绝，“我们试试吧，异国恋那么多，我们也许可以呢！”陈旁其实知道分手根源不在于要面对异国恋。林动从不怕克服艰难险阻，他只是不能够为不爱的人克服艰难险阻。

拖拖拉拉到今天，他终于提了分手，是有喜欢的人了，还是找回喜欢的人了呢？

陈旁不想知道。她甚至没有理由怨林动，一厢情愿，可不得愿赌服输。他没有错，只是爱的人不是她。

正如她知道的，杨康也没有错，只是不爱穆念慈。

好可惜啊，她是穆念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