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北方，一个四面不临水的小城，只有贯穿城中的一条半年有水半年干涸的人工河。
当看到水变成一种奢望，被水环绕的地方就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我始终对水乡有着朦胧的幻想。烟雨婆娑，空气里水汽氤氲，细密的雾气包裹着脸颊，长大后的我始终在追寻着这些漂浮在想象中的美妙。
机缘巧合，我陪一名老友回她的老家，一个渔乡。下了飞机要坐大巴，从大巴车下车要乘出租车。在出租车上，我倚着车窗，闻着空气里的咸腥味越来越浓，忽然就看到了一抹海蓝。“是海！快到了吗？”朋友探头看过来，又笑着点了点头。
很快车拐进了一条小路，进了村，在一片圆形的空地处停了下来，四周空闲着的村里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朋友带我下车，几个人认出了她。“你是李家妹妹吗？多少年没回来了，都长这么大了？”男男女女围了过来，朋友高兴地与大家挨个打着招呼，有大伯，有三舅妈，还有二姑……我则同她一起，互相问好，一时间以我们为中心围成了一个热闹的小圆。
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瞥到了一个小女孩，在不远处一栋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坐着，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她旁边的板凳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正专心地低头编着手里的渔网。我从人群中抽身，悄悄向她摆摆手，她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没再看我。
下午，朋友要处理她的私事，我就得空在村里闲逛。和北方有院子有田地的村子不同，这里家家户户都建起了风格迥异的小洋楼，动辄两三层，没有小院子，门口堆放着一摊摊的渔网。天气炎热，太阳直直地照在我身上。我在小卖店买了瓶水，找了个阴凉的石凳休息。
这时，我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她手里拿着几股麻绳编成的小网在甩着玩。整个人又瘦又小，看起来像个小学生。我主动招呼她过来坐，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扭捏地走了过来。
“坐，这里凉快，吃糖吗？”她坐在我旁边，看了看我掌心的两块糖，轻轻摇了摇头。我向来不太会和小孩打交道，除了问年龄和名字，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确实是个小学生，是一个在镇里上学的8岁小学生。
我看她手里不停地把玩着那个网，就主动问那是什么。她突然眼睛亮亮地扭头看着我说：“是小渔网，我编着玩的，还没编完。” 她主动递给我看。细麻绳编制的网质地有些粗糙，打结处却很结实。网的形状大致成型，周围还没编进去的绳子长长的垂着。“我想帮忙，但他们不让我编，我自己找的旧麻绳，自己学着编的，编完再给他们看。”她小声地说着这个巨大的秘密，我配合地点了点头。
没有阴凉的地方仿佛要被太阳晒得融化，蝉鸣却卯足了力气。
渔网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也像打开了她的玩具箱。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听到了有着无敌吸盘攀在礁石上拔不下来的章鱼，比手掌还要大一圈的海螺，鲜嫩无比煮面很好吃的虾，还有她最喜欢的脆脆的海蜇丝…那些大海带来的馈赠，于她而言，是早中晚的日常三餐，也是她童年里无可替代的滋味。一通说下来，我的肚子都不自觉地咕咕叫了。
她一边讲着，一边给我分享那些海产品用她的家乡话怎么说，还会认真的纠正我的发音。
“那你以后想要留在这里吗，这样就可以一直吃到你喜欢的海蜇啦。”我随口问她。
“妈妈说我得考大学，到外面的大城市里学知识。”
我一直以为这么小的孩子不会有关于未来的想法，若是说起，也不外乎是当科学家、教师、警察，现在或许还要加上网络主播。
未来对她而言那么遥远，眼下的童年是最唾手可得的快乐。
“等上完大学，我要赚好多好多钱，我要让这里也变得很有钱。”
我一愣，这是我没想到的答案。
“爷爷奶奶说，他们那时候捕鱼，坐着小船出海，鱼好多好多，装都装不下。可是我跟着爸爸出过海，鱼根本不像爷爷奶奶说的那样多。”她皱着眉，小脸皱成一团，认真地说道。
“爸爸很辛苦，为了捕到鱼卖钱，他会坐着大船出海好几天都不回来，总是这样，妈妈和我都很担心他。我想赚好多钱，让爸爸们都不用去出海打鱼，也能过上好日子。”
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没想到这样一个瘦弱的小孩子，会认真地想过自己的未来，甚至还想到了整个村子的未来。是她自己吗，是她父母吗，还是现在的教育，亦或是发达的网络让她看到了未来那么多种的可能性，看到了为了让所有人过上美好生活，自己所能够做出的努力？
话题很快转到了其他上面，小孩子的头脑跳跃还是很快的，可她那短短几句话却像是蝉鸣四起的夏日里，一声突如其来的钟鸣。
她带我去看了海，从村子的小路一直向东，越过几栋楼房，一片大海在眼前徐徐展开。海边码头整齐地停放着数十只渔船，几艘船上传来叮叮当当的修补声。“因为是休渔期，现在都不出海的”，小姑娘跑在前面向我介绍道。船上和岸上晾晒着一摊摊的渔网，散发着浓厚的咸腥气味。
那是鱼的气味，海的气味，更是这里人们生活的气味。这样的气味牵连着他们的生计，牵连着颠沛在海上的辛苦，也牵连在陆上忙碌的劳作。
那些不能出海的日子，人们修补船只，为了安全出海；人们修补渔网，为了满载而归。渔网和船只承托起一个个家庭，也承托了一代又一代孩子的未来。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和朋友就要离开，车子等在村口，女孩站在一旁送我，她爸爸站在家门口，看着这边的方向，像是等着叫她回去吃饭。一下午的时间，她和我聊得很开心。
“你会再来吗？”
她扯住了我衣服的一角，另一手把那个没编完的小渔网递向我，“这个送给你。”
那是她的梦啊，我怎么舍得拿走。
“留好它，编完它，你说的未来一定要实现。”
汽车驶离了大海，空气中的咸腥味渐渐淡去，那个小姑娘此时应该坐在桌旁，大口地吃着她喜欢的海蜇丝吧。
水，是烟雨的柔软，是溪流的澄澈，我想它更是一种源源不断的养分，和一个期待未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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