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初一
地点:睢阳北城
距睢阳城破还有九十九天。
兽人一案,所有的线索现在已经都全部中断。两天一夜,近乎不眠不休地追逐和搜索,可终究也只不过是一场徒劳。
每个人都很沮丧。盛夏的阳光火辣暴烈,可是我们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如果不能尽快除掉兽人,不能揪出藏身于城内的叛军内奸,那么睢阳迟早会腹背受敌,并且最终被其所吞噬。
不过,我却有种奇怪的直觉。那个踏破铁鞋求之而不得的最终答案,他一定曾在不经意间与我们擦肩而过,也许甚至都已经和我们正面相逢。只是,我们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光怪陆离的表象上面,失去了焦点,而无法看穿表面下那早已呼之欲出的真相。
姚县令要我们先各自回去休息,等睡饱了,晚上才好有精神继续巡夜。
“这些兽人,今晚一定还会出现。这次,我们要活捉他们!”我紧握着拳头,心里期待着今夜能与兽人再次狭路相逢。
老萧、苏俭还有小五、小七全都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拳头,大家一齐郑重地点点头。
解散之后,我先到太守府,申领了新的短剑和许太守奖励给我的三斗麦粉。然后,再回到杨都尉帮我搭建的简陋茅屋里,也顾不上打火烧饭,便一头栽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在梦中,我又遇到了兽人王照邦。他正缩在黑暗的墙角里独自哭泣,咿咿呀呀地控诉自己被安庆和弄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模样。可是,当我想要靠近他时,王照邦却突然露出了一副青面獠牙的恐怖模样。我撒腿就跑。他张开血盆大口,在我身后紧紧追逐。
我拼命地跑啊跑,也不知跑了有多久,恍惚中又回到了自己幼年时住过的小院。爹、娘还有戴伯伯戴伯母,他们从屋子里出来,一开始还喜笑颜开的,不知怎么的忽然一个个都变了脸,围着我厉声责问为何没有照顾好文婉。我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右手里空空荡荡,方才还牵着的小文婉早不知去了哪里。
我一时间心急如焚,慌乱地四下寻找,却又看见老萧。他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顾骑在一匹全身乌黑的骏马上,挺着长长的钩镰枪,一人一骑径自杀进太守府去了。我想要拔剑将他制服,腰间却也空空荡荡。想要拉住他,却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牢牢钉在原地,丝毫动掸不得。
“邵纶~~”
半睡半醒恍惚间,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急忙起身来看,原来却是杨都尉。他当当正正地站在屋门之外,冲我微微一笑,眼睛里满是浓浓的眷恋和不舍。
“我要走了。睢阳城可就交给你们了。”
我想要跟他说话,却发现杨都尉的样子很是奇怪。他身上的白袍从头到脚到处都布满了大片大片的血污,头盔上象征都尉职衔的鎏金凤翅被齐刷刷地砍掉了一半。再仔细看时,只见他左腿上连甲带肉被削去了一大块,手里的长剑也豁豁牙牙砍出了十几个缺口,剑刃早卷了起来。还有,他胸甲上的护心镜也被打得粉碎,露出里面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来。他跟我说话的同时,那血洞就不断地向外喷着鲜血,不过片刻功夫,战袍上就再也看不出一丝白色了。
“杨都尉!你?”我想要大声叫喊,却哼哼唧唧地发不出声来。
“邵纶,我该走了。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好好立功,帮许太守把咱们睢阳给守住。”杨都尉动情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我想要问个究竟,可是话却堵在嗓子眼里,卡在舌头尖上,什么都说不出来。
杨都尉冲我微微一笑,转身飘忽而去,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他完全融入到最后一抹橘黄色的阳光里,再也看不见了。
“杨都尉!”我大声喊了出来,随即猛地睁开了双眼。窗外,夕阳西下,院子里铺满了柔和而又昏暗的夏日余晖。有人在外面的巷子里说话,四下里到处都是蝉鸣的声音。
我定了定神,原来方才种种都只不过是南柯一梦,只不过梦境太过骇人,我的贴身小衣已经被汗水湿透。
梦魇本是心魔,我醒了,虚幻的梦境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可是,仔细想来,方才杨都尉那番谆谆嘱托的临别情景,却又是如此的真实。
莫非,杨都尉他已经遭遇不测?
我吓坏了,从内心深处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我多么希望,方才的噩梦只是一次毫无来由的胡思乱想。
时辰已经不早,不容我再多想。我将三斗麦粉收好,将昨天剩下的一大碗粟米饭热一热,胡乱扒拉几口,便穿上皮甲、系上短剑,再匆匆回到太守府。
府衙大院里已经站满了穿着皮甲和布衣的士兵。大致数一数,今天巡夜队的数量足足增加了一倍有余。
我赶忙拨开人群,挤到老萧前面去。只见高阶之上,姚县令的身旁,居然还有许太守。
许太守见人已到齐,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我想,兄弟们可能都已经听说了。在今天的战斗中,我军中了叛军埋伏,大败一场,共有五百多名兄弟战死,一千多人负伤。咱们的杨都尉,也在掩护撤退时被敌将张文廷所杀,为国捐躯了。”
他摘下官帽平托在手里,接着说道:“让我们为杨都尉和逝去的几百个兄弟默哀。”
杨都尉果真战亡了?!
我脑子里嗡嗡成一片,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
那个因为忧虑军务和悉心备战而一月白头的大唐都尉,那个顶着巨大压力,将我们这些闲人浪子征召入伍,还总以保家卫国来激励我们的诲人良师,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死在了叛军的刀枪之下。
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杨都尉那张严肃的、总是充满了忧国忧民之情的面孔。他紧握着早已被鲜血染红的大唐军旗,半跪在地上凝视着远方,千军万马从他身旁呼啸而过。
我抬头望着天空,那里有火一样的最后一抹霞光。霞光流淌出一大片鲜亮欲滴的赤红,就像是睡梦中杨都尉那件被血水浸润的战袍。
“杨都尉,请你的在天之灵,保卫你深爱的睢阳以及深爱你的睢阳战士们。”我默默祝祷。
许远将官帽重新戴在头上。他整一整衣冠,接着说道:
“叛军得胜,定然会乘势组织大军,再次攻打城池。而在城内潜伏的叛军内应,也会借着这次机会出来四处活动,以期扰乱城内军心民心。城内若有变故,城头上纵有千军万马亦无济于事,兄弟们肩上的责任很重啊。从今天起,值夜巡逻的人数增加一倍,每支五人小队除去基本装备外再额外配发一支报信烟火。如事出紧急,务必迅速发信请求支援。睢阳城内所有辅兵、公差人等仍由姚县令统一居中调度,不得有误。
兄弟们,你们虽然在编制上还是辅兵。但是在这条看不见的战线上,你们就是我许远所最为信赖的主力!今天,我许远就将睢阳的四万百姓,和城上的七千唐军,全都托付给大家了!”
许太守极擅鼓舞士气。他这番话一说完,我身边许多年轻人都已经激动地涨红了脸,其中几个甚至还留下了眼泪。
“保卫睢阳,至死不渝!”
“保卫睢阳,至死不渝!”
“保卫睢阳,至死不渝!”
在震天的呼喊声中,我感受到了他们心里那种坚不可摧的必胜信念,那是数百名勇士对家乡甚至对整个大唐的忠贞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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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怕引起不必要的惶恐,许太守严令我们几个知道内情的务必要严格保守秘密。因此,大多数巡夜兵并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将是半人半兽的怪物。不过,许太守也已经着重强调,若遇非常事件,巡夜兵首先要做的是发烟火报信,然后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尽量缠住敌人。我想,听了许太守的训话,再加上今夜巡夜队的人数增多和额外配发军械装备这些变化,巡夜兵们大致也都能猜测出来今晚将要面对的敌人的确非同小可。
临出发之前,我仔细清点了一遍我们五个的装备:五件熟皮甲,五柄制式短剑,两个松油火炬,一支烟火。此外,小五和小七各有一枚柳木盾牌,苏俭有单发弩机和五支弩箭,老萧他自己有一条乌铁钩镰枪和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黄铜护心镜。如果再遇到兽人,凭着这些装备,死守待援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将烟火交到苏俭手里,然后吩咐大家道:“一旦遭遇兽人,我们还按照之前的阵法。小五小七用盾牌负责防守,我和老萧找机会分两路进行夹击,苏俭则负责施发烟火和放箭偷袭。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三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应道。
老萧却没有回答。他默默地从自己胸前解下护心镜,将它系在苏俭的胸前。
“萧大哥,护心镜你自己留着吧。你要负责突击搏斗,那是最危险的位置。要不然,就给小五或小七他们两个。他们俩年龄都比我小,更应该被大家照顾。”苏俭很倔强,硬是把护心镜解下来塞回到老萧的手里。
老萧的脸上依旧是那一副漠然的神态。他不顾苏俭的强烈反对,再把护心镜重新挂在他的胸前。
老萧的大手很粗糙,手掌上也长满了发黄的大茧子,可是他打的结却既结实又好看。
“放心吧,我们能照顾好自己。”他竟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小俭哥,我和小七虽然年纪小,可是我们从小就跟着邵纶哥,不是爬树掏蛋就是下河摸鱼,一路捣蛋过来,皮实的紧呢。”小五见苏俭还要推辞,也跟着劝说道。
小七调皮地笑了起来:“你放心吧,小俭哥。我长这么大,除了有一次被白老虎一脚踢中腰窝在榻上躺了半个月以外,我还从来没有在打架中吃过亏呢。”
这两个小兔崽子,虽然常常给我惹事,但又总是让人发自内心的喜欢。我向他们两个的屁股各虚踢一脚,说道:“今晚小心吧,之前失踪的三个人里就有白老虎。要是他也变成了兽人,那可比昨天晚上的王裱糊匠厉害多了。”
小五和小七吓得一齐吐了吐舌头。
苏俭走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羞涩又有几分感激:“邵纶哥,我总给大家添麻烦。昨天还把你射伤,我……”
我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谁都有第一次。我小时候第一次跟狗打架,也把同伴给误伤了,这算是报应吧。”
“和狗打架?”苏俭一愣,接着便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苏俭,你本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在这战火纷飞的睢阳前线。你的人生轨迹应该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形状。读书、进学、中状元,然后再娶一个同样娇羞温柔的江南女子。忙的时候读书写字、文章治国,闲的时候就游山玩水、快意人生,那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
苏俭,在你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才让你作出如此荒诞却又充满勇气的人生抉择?
还有老萧,你那绝世的枪法和阴郁的脸孔后面,到底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你是叛军安插在睢阳的奸细么?
既然五个人不得不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共同面对生死,那就让我们先彼此看个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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