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今天是我回到村子的第二天。

  昨天是第一天。我到的时候才是傍晚，太阳挂在天空边缘，通红的。我以为村口会有人来迎接我，可除了父母空无一人。这让我这个住在北京的人很没有面子。我把手里提着的带给村里小孩子的火龙果全给扔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这条沟以前的水很清的。

  见我大发雷霆，父亲搓了搓手，像犯了错的孩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结果还是抽出了一根烟，递给我。“抽吗，坏烟。”

  我没理会父亲，径直往家走去。妻子像小狗一样跟着我。她拽紧了我的衣角。我能感受到她步伐的紊乱和心跳的加速。

  走了几步，我听见母亲厉声斥责，“收起来，收起来，这烟留着你自个儿抽吧。”

  父亲轻叹一声，“这烟挺好抽的啊。”

  日出了，妻子起床在梳妆台前整理。她妖娆的身姿，挺拔的双乳，丰满的臀部，让我勃起。我掀开被子，跑过去，一把抓住她到我怀里，她转身对着我笑，脸上淡淡的殷红。我吻了上去，她的手游离到我的下身。

  突然外面有人在痴痴的笑，是村里的孩子。我觉得被羞辱了，打开窗子大骂，滚。他们跑开了，依然笑的很大声。其中一个孩子说：你晚上八点十四分就要死啦！

  不可理喻，我抓起桌上的化妆品砸过去。他躲开了，像猴子一样敏捷。

  我气得坐在地上，疲软了。妻子安慰我，给我披了外套。气消了一点，我去洗漱，之后，我跟着妻子出门去村里走走。

  空气真好。我对妻子说。

  妻子点点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粉红色的脸。

  走着，迎面看到刚子，我的发小。他张开双臂，走过来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背。

  “哥们，回来了啊，回来好啊。”

  我觉得他很古怪，他的眼神一直在闪躲着什么。突然他抱紧我，在我耳边说，“小心点，我听他们说，你今晚八点十四分就要死了。”

  “放他娘的狗屁，谁他妈说的，老子弄死他。”我的唾沫喷到了他的脸上。

  他用袖口擦了擦，“我也不知道，你也别多问。小心点好。”说完就走了，没有回头看。

  我真觉得不可思议。小孩子可以当作玩笑话，但我发小为什么也这么说。

  走着走着，路过集市。卖菜的，卖肉的，卖早餐的，卖杂货的。无一不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抓紧妻子的手，她抓的更紧了。

  待我走过，他们七嘴八舌，“就是他，今晚八点十四分死的就是他了。”

  我全身汗毛直立，冷汗浸湿了我的衣服。一个人的话我不信，两个人也不信，这么多人的话……我攥紧了妻子的手，她疼的想挣脱，但是她没有。

  “你信吗？”我问她。我能感觉到，我的声音在发抖。我的牙齿在打架，我的心脏想要迸出胸腔。

  她摇了摇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通红的脸。

  中午十二点。我和妻子走到了村口，不想回去，与其说是不敢回去。我蹲在地上，抽着烟的手在颤抖。李大爷牵着狗，走过来。“孩子，回去吧，没多久了，和你妻子做些该做的事去吧。”大爷用手指了指戴在他枯瘦的手腕上的表。

  “做你妈逼。”我把烟使劲地按在地上掐灭。一根手指长的烟变成了纽扣电池一样。

  我和妻子呆坐在村口。傍晚来临，七点了。按照他们说的，还有一个小时十四分钟。今天的傍晚，没有昨天那样红。黑暗像死神一样，迅速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

  我听到村子里有鼓声，一阵一阵的，我的肌肉紧绷起来。我拉着妻子的手赶忙跑回去，全是汗，我快要拉不住她了。

  到了家门口。客厅正中央放着我的相片，那是我在北京照的，没有笑容，我这人天生不爱笑。周围环绕着花。一口棺材躺在那儿，有人跪在那儿，是我的母亲。她哭花了脸，本来就苍老的面孔，现在看来好像面目全非了。她的女朋友们环着她的肩，陪着她哭。我觉得那不真实，因为到底不是她们的亲人。

  我冲过去，一把拉开她们，抱住母亲。我想擦干她的眼泪，但是怎么都擦不净。像是开了水龙头。

  “妈，我不在这儿吗，我在这儿啊，你看我，你看我啊。”我把她的头拼命转到我这边，可是我转不动她的眼。她的眼死死地盯着我的“遗像”。

  我发疯似的大叫，“你们他妈逼的是不是疯了。老子没死，老子活得好好的，我操你们妈的逼。”可是他们依旧不理会我。该哭的哭，该闹的闹。

  我摔断了蜡烛，撕碎了纸钱，点燃了鞭炮，掀翻了棺材。我想跑，门口堆积着一大群人。我挤不出去，我打他们，踢他们，可是他们就是不退让。像没有痛感的人。

  我问妻子几点了。她说八点十分。那么，还有四分钟。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我抓住一个人，问他。

  “我死了吗？”

  “没死，还有四分钟你才会死。”他眼神涣散。他的注意力在我的遗像上。

  还有三分钟，我看到了第一个告诉我死亡时间的孩子。我一把扯过他。“妈的，给老子说清楚，谁告诉你我会死的。”他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看向天。

  两分钟，父亲坐在石头上抽烟，他的眼角有泪，他是真的老了。他抽出烟，抬头望向我，“儿啊，抽吗？”

  一分钟，妻子还站在原地。我拉住她的双手放在我的脸上。

  “你觉得我会死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头发垂下来，遮不遮住已经不重要，天色暗到我看不清她的脸了。

  三十秒，我躺进了棺材。

  ……

  五，盖上棺材。

  四，抬起棺材。

  三，哭声停止。

  二，趋于平静。

  一，下雨了。

  回村子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几颗火龙果，烂了。里面的肉翻了出来，红红的。我庆幸没有给那些孩子，因为我觉得是珍宝一样的水果，他们早就吃过了。我给了他们，我会很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