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小径

（竹林）小径

【引文】

说书的老瞎子陡然起身，循声走到门外，朝着屋外的男子嚷道：“听老朽一言，再往前便是那十里竹林，且不提这林子有多凶险，晚来天冷，湿得紧，还不如在小店内吃口酒，睡上一觉，明日再做打算！”

婉言说尽，老瞎子侧着耳朵，脑袋微仰，两眼空洞无神，可惜男子并没有回话，脚步声渐行渐无，老瞎子不禁摇了摇头，又回到屋内，嘀咕着：“…这生意没法做了！”

【一】

日薄西山，夕阳正美。

竹林内，男子缓步徐行，两侧的风光向后走去，他的视线始终留在前方。残阳斜晖，落在那张布满沧桑的面容上，他才懒洋洋抬起头，阳光还是那么显眼，只是不再刺目，他咧嘴一笑，唯有笑意清澈如当年。

他曾经来过这片竹林，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不像现在，一个人，不过路还是以前的路，林子还是以前的林子，只是更加葱郁，只是许久不来。白云苍狗，韶华易逝，只是他已不复少年。

在他的右手里有一条红绳，红绳的两端各绑着一个酒瓶子，步伐有风，红绳在风中摇摆，酒瓶“哐当”直响，他眉头一皱，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少了点什么？聒噪至极！他将红绳往上一提，手中的气力比之前又大上几分。

另一只手则往腰间一搭，滑了下去。

剑呢？

剑没了？

剑确实没了。

清风吹徐，涛声隐隐，男子蓦然觉得有点凉了。

竹林小径，蜿蜒崎岖，多乱石，两侧杂草齐腰，男子刚拐过弯，便望见一名男孩，十来岁，躺在一头老黄牛身上，老黄牛伫在那边吃草，男孩则在上边哼着小曲。

男孩睹见来人，曲调也停了，两眼直直盯着男子，四目相视，男孩突然一翻身，脚尖勾在老牛的背脊，身子趴在外侧，以老黄牛做遮掩，藏头露尾，也不知是何居心。

男子笑而不语，想起当年那会，江湖动荡，满城风雨，人人都惧他三分，只是如今才过了几年？他数了数，可惜已经记不清了。只道是现在连小孩都不怕他了！

男子刚走到老牛身旁，绿影一晃而过，破空声骤然响起，男子有些讶异，那是一把竹剑，将竹子劈成两半，剑头的位置削得很尖，剑柄处用红布缠绕，被握在男孩手中。只是一击未中，男孩有些窘迫，当即从牛背跳下，又是一剑劈来。

这回剑总算够长了。

男孩毫不留情，只是剑还没近身，便被一只手擒住，这只手用力一拽，男孩只觉虎口骤痛，竹剑也被夺了过去。

男孩踉踉跄跄，险些没站稳。刚直起身来，立即放声大叫：“还我剑来！”

男子看着手中的竹剑，摇了摇头，竹剑虽利，并不耐用。

“孙子，不，我是说，放牛娃，你是那酒肆瞎老头的孙子？”

男孩气得直跺脚，又见男子做势要把竹剑折断，这才咬牙道：“你才是那糟老头的孙子，孙子的孙子……”

男孩刚说完，大觉不妙，对方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就跟师父生气时一样，甚至比师父还凶狠，令人毛骨悚然。

“很好，很好！”男子微笑着连连说道，只是手中的竹剑幻化成一道红影，朝着男孩左脚疾去。

“啪”

男孩左脚吃痛，登时跳起身来，口中大骂，那话还没出口，又见那道红影朝自己追来，心中甚惧，身子连忙向后摆动，只是不管如何逃避，那剑柄总是能不偏不倚拍在他的脚上。男孩见避无可避，干脆不避，孩子心性，陡然大哭。

男子这才收手，随手将竹剑抵在巨岩上，轻笑一声，内劲由手心传到剑身，只是稍加用力，那竹剑便插入岩中，仅余下剑柄。他也不再理会，转身继续前行。

男孩眼泪都来不及擦，跑到巨岩边上，双手抓着剑柄，死命往外拔，可惜剑身牢牢被巨岩吃着，连动都不动。

那男孩突然转头，看来是放弃了，对着男子大呼道：“姓叶的，别以为老子不认得你。”

男子并没有回头。

男孩破口大骂：“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有什么脸面回来。”

男子继续走着。

男孩又大呼道：“你有本事拿我的剑，就没本事还了，有种就给我拔起来，我们一对一，老子让你三招。”

【二】

暮霭沉沉，天色渐暗。

男孩跟在男子身后。

男子终于忍不住。

“别跟着我，我讨厌小孩。”

“但我更讨厌你。”

“那就走远点。”

“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走。”

“什么时候？”

“嘿嘿…等我师父来找我，我就说是你不让我回家，让她教训你。”

“你师父很厉害？”

“比你厉害。”

“你不是说我是魔头？”

“我师父最恨的就是魔头。”

男孩突然跑到男子跟前，咧嘴一笑。

“你真的是那个魔头吗？我师父收着一张官府画像，我偷看过一次，那人长得跟你很像，就是没有你那一撇小胡子。”

男孩捡起一片竹叶，举过头顶，刚好挡在那一撇小胡子上，随即惊呼道：“叶向晚，你就是叶向晚，你就是那个杀人魔头。”

男孩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男子也不否认：“那你还不赶紧跑！”

男孩有点害怕：“我才不怕，我师父比你厉害，你杀了我你也得死。”

叶向晚有点不想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很傻，跟一个小孩较什么劲。

男孩见对方不敢反驳，反倒兴致盎然。

“姓叶的，我就问一个问题，当年那个酒馆，所有人都跟你有仇吗！不然你为何要把他们都杀光？”

叶向晚督了男孩一眼：“不是我杀的。”

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然，男孩顺藤摸瓜：“你还不承认了，这件事天下人都知道，你现在还抵赖有什么用，不过你当时肯定没想到，这‘霸天刀’的孙子也会坐在那酒馆里，如果当时你知道了…嘿嘿…”

男孩诡谲一笑：“被霸天刀追了三条街，有什么心得体会吗？”

叶向晚并不理他。

男孩继续说道：“不过你还得感谢那霸天刀，要不是他把你打得重伤，你也不会被送到少林寺，更也不会遇到你的好兄弟，就是那个和尚，连致清。”

叶向晚有点讶异：“连致清你都晓得。”

男孩不以为意，天天在酒肆里听老瞎子讲故事，知道的估计比男子还多：“哼…别小看我，没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只是接下来，男孩恨不得打自己的脸：“不过，你是如何将连致清骗下少林寺？最后还了俗。”

叶向晚嗤笑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

男孩咧嘴笑道：“那酒肆的老头虽然眼睛瞎了，不过说起书来头头是道，当时我听得入迷，把时间给忘了，结果师父就找上门，刚好老头在讲你的故事，师父一听，非常生气，差点把小店给拆了，再后来，这老头也不敢讲了。说也奇怪，一提到你的事情，师父就会很生气，敢情你曾经向她借过钱不成？”

男孩摊了摊手。

叶向晚回瞪了他一眼，问道：“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男孩眉头一挑，就只说了一句：“我师父姓卜。”

“不认识。”

男孩继续追问：“那你跟我讲讲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叶向晚想起当年，不由笑出声：“那个臭和尚一点也不正经，爱上了一个女孩，然后就续了发还了俗，老和尚想拦都拦不住，再然后。”

男人突然又不说了。

男孩补充道：“再然后你就把他杀了！因为你们都喜欢这个女孩，对不对？”

叶向晚不吭声。

男孩大笑：“哈哈，不说话，我猜对了吧。”

叶向晚低声道：“不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吧！他太固执了，那个女孩并不喜欢他。”

“因为她喜欢的人是你，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瞧！你又不说话了，我又猜对了吧！”

【三】

天色已黑，只是黑得还不够透彻。

叶向晚不再沿着小路走，他直接穿进竹林，男孩在后面稍作驻足，便又紧随而上。

此处的竹林甚密，夹缝仅容一人可行，其间并无杂草，土地夯实，连碎石也不易见。再往前，则豁然开朗，竹林两侧分开，向外延伸，然后又紧密并拢。在远处，两棵老槐树静静立在那边，树前留出一块空地，那里有一座坟头，坟前立着一块石碑，矮矮挫挫，上面却一个字也没有，甚为简陋。

男孩有些害怕，小声道：“你不会是想在这里杀了我吧！”

叶向晚点了点头，朝着孤坟走去。

男孩反倒松了口气，要是对方不是点头而是摇头，他估计连头也不回，立马跑掉，男子给他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他有一种直觉，笃定男子并不会害他。不过他确实有点害怕，虽然整天在竹林跑来跑去，但这个地方他并没有来过：“那人是谁？连碑文也不写？不会写字吗？”男孩小心翼翼：“要不然，我让我师父过来，帮他刻刻？我师父的字可好看了。”

男子将酒放在坟前，人也坐在地上，只是静静看着等着。

男孩站在两丈外，呼声道：“难道是……那个和尚？”

男子抓起一块碎石，朝他扔去。

男孩一蹦一跳，又往后退了两三步，嘀咕着：“不是吗。”

叶向晚抓起酒瓶，倒一口，喝一口，倒一口，又喝一口……直到一瓶酒喝完，酒瓶子往地上一摔，他才站起身来，对着槐树方向大喊：“各位前辈还不出来露个面吗！再不来酒都没了。”

老槐树突然晃动起来，嗖嗖直响，几只刚归巢的燕雀振翅齐飞，一阵呱呱啼叫，紧接着又传来树枝折断嘎吱声，一个身影从树上掉了下来。

只听一人骂道：“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也不会小心点，你看看，把树干都给搞折了，活该这辈子倒霉，估计连祖师爷的槐荫也不愿庇佑你。”

声音是从树上传来，男孩望过去的时候，一名老人已经站在男子身前。

那树下又传来一阵唠叨：“罪过罪过，祖师爷有灵，祖师爷明理，俺就是心急，力气大了点，不是有意的，不要怪罪，要怪罪就怪那姓李的，是他带头爬树的。”

身影晃动，又一个胖汉出现在老人身后，正是那老人口中叱骂的倒霉汉。

前者须发皆白，后者须发皆无。一个儒雅老人，一个光头胖汉，皆是行将就木，耄耋之年。

叶向晚朝两人一揖，笑道：“两位老前辈真是风采不减，这都互相斗了大半辈子，还不腻啊。”

光头胖汉抢先开口，大喝道：叶向晚啊叶向晚，你总算肯回来了，老子还以为你已经死在大漠里，给那鸟秃子给啄得光溜溜，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叶向晚呵呵一笑：“能让万老前辈挂念，晚辈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这不，一听到我们谷主老前辈传话，晚辈马不停蹄从塞外赶来，不知我们的李谷主有何吩咐。”

儒雅老人冷哼一声：“你小子也知道回来，酒呢？”

男子将酒扔了过去。

“两位老前辈在这边，不会是…在这看墓不成？”

老人互看一眼，那胖汉登时萎了，瓮声瓮气道：“别提了，晦气。”

那儒雅老人大笑：“去年那云海镖局在伙夫关遇到一群土匪，这蠢货刚好路过，一出手就干倒两个，等到了年关清点人头，这蠢货竟以两票居首，虽说杀人不多，但门规不可违，谁杀的人最多，谁就要在这守墓三年。”

叶向晚大笑道：“这世道变了，连神仙谷也改行不杀人了。”

那胖汉恨恨道：“谁他娘喜欢在这看墓，一看就是三年。”

叶向晚转头看向儒雅老人，眼神耐人寻味，那老人忙道：“不要这么看我，我才不会跟这蠢货一样，我只是怕这蠢货偷懒，偷偷溜了，这才过来看住他。”

儒雅老人突然一脸严肃：“好了，说正经的，要你回来可不是老夫的主意，是这蠢货让我叫人带信给你，至于什么事，还是让这…万事通跟你讲吧，老夫才不掺和。”

男子突然晃过神来，他似乎知道胖汉要说什么，他之所以跑到塞外，就是为了这个答案，只是十几年了，毫无踪讯，他颤颤道：“找到了？”

胖汉眉头一挑，显然十分骄傲。

“然不成你以为俺这万事通的名号是吹出来的不成！”

【四】

天色已暗。

叶向晚离开的时候，很开心很痛快。

老人还在那边碎碎叨叨着。

两人穿过竹林，又回到小路上…

叶向晚突然转头，对着男孩微笑。

男孩浑身一哆嗦：“你想怎样，杀人灭口？我什么也没听到，再说我也听不懂。”

“你不想知道坟里头埋的是哪位大侠？”

“连致清！”

“致清啊！他还活着。”

“你不是杀了他？”

“嗯…没错，但是他没有死…”

“骗人，你这魔头的话不可信。”

“爱信不信，致清他啊，现在又跑去当和尚了。”

“当真？”

“当真！那老和尚别提有多开心，还说他有慧根，没准下一代住持就是他了。”

“那那个女孩呢？”

“她啊……”

“是不是把你也给甩了！”

叶向晚点了点头：“而且甩得很远很远，我差点都找不到她！”

男孩大笑不止。

“孙子，不，放牛娃，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一一告诉你。”

“然后你在杀我灭口？”

“我有这么不堪吗！不会的。”

“那好……那坟里头埋的是哪位大侠？”

“那位大侠啊，就是神仙谷的老祖宗。”

“神仙谷又是什么？”

“说起神仙谷那话就长了。”

“长话短说。”

“一位大侠，怎么能长话短说。咱们以后再聊。”

“那你跟我说说，当年那个酒馆，所有人都跟你有仇吗？”

“怎么又回到这茬，要不……我去帮你把竹剑拔起来，然后我们一起去找你娘，不，你师父。”

“你找我师父干嘛，你这魔头！”

“谈谈人生啊。”

“鬼才信！”

“我就说嘛，我最讨厌小孩。”

“哼……我也最讨厌你。”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