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一

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人，爱上月亮的？

我知道月亮是那么惹人怜爱，自古以来没有人不喜欢她的。古人为她写诗，为她谱曲，甚至为她创造了独一无二的节日。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但那只是崇拜，只是把月亮变成了自己心中那个人的替代品而已——就没有一个人爱上她么？哪怕是一瞬间。

算了，再如何揣测，我也不能探知我想要的那个答案，一个站在我面前的大活人，我连他中午吃的饭都不知道是什么呢，何况是他爱或曾爱过谁。人就是这样。只是我近来有些迷惘了，我好像爱上了月亮。

二

好像很多人都会把爱而不得的人称呼为“白月光”，以至于我小时候还傻乎乎地认为白月光是个人，她能被那么多人喜欢，一定不怎么样。我从这个称呼里看出了人的自大。大家总是习惯性地把周围的一切抽象化，用来代指心中的人物，多么愚蠢？他们事先有没有问过月光、流水，他们是否愿意那样？就那样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另一个事物的替代品，叫的他们的名字，眼里却没有他们真正的样子，怎么看人都是更加绝情的。

我从不想这么做。小学的语文课上，老师竟然把这样绝情的事情欣喜地称作“浪漫的比喻”“浪漫的拟人”，我简直难过得要淌下泪！可我却不能，因为我知道没有第二个人与我有这样相同的感受，眼泪总是在有人理解的时候才显得有意义，而我不过是个独一无二的怪人。

如果是个怪人，那么就算每时每刻都做着怪事，在别人眼里才是正常。因此我总是独来独往，但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每天和他们呆在一起如同与猛兽为伍，我害怕极了。陌生的人，他们总以轻蔑和略带愤恨的眼神看着旁人；而这时那些被注视的人也会以同样的眼神回敬。如同猛兽一般，总要把对方看穿，可一开口说话，却又像变戏法似的挤出一个明媚的笑，用雀跃的声音大声说着：“你好！”人，多么可怕啊！往往这时，我便觉得我像个渺小的蝼蚁，稍有不慎便会被那些猛兽践踏呢！我用怯懦和畏惧的眼神打量着身边的猛兽们，不知道我的眼神在他们眼里是否也像个要把人撕碎的猛兽呢？

我总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那时已是入夜了。我并不想开灯，怕刺眼的灯光照出什么恶鬼；我总是把窗帘拉得紧紧地，好像那样就永远不用再去迎接那些猛兽般的眼神。可这样难免很累，虽然我不是很想承认，但我确实有些寂寞，和孤独。

三

我和月亮真正的接触就是在这样令人提心吊胆的夜晚。凌晨一点三十八分，我总算躺在床上，结束了一天的事务。我习惯在睡觉的时候开一盏微弱的小灯，这样既不会让强光刺伤我，还可以减轻我那种孤独的感觉。可是尽管如此，我仍然是那样的害怕啊！我用力地蜷缩着，一瞬间也不敢放松，因为实在太用力了，我的眼里被迫溢出了泪花，使我的双眼既酸涩又模糊。

我听见窗外的公路上，货车呜呜驶过的声音，寒风刮断树枝的声音，偶尔还有一两个醉酒的人，在稀里糊涂地说着什么。路灯早已在零点准时熄灭，窗外恐怕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很好，这样的环境很适合我。

我蜷缩着，一点一点靠近窗边，谨慎地拉开厚厚的窗帘。奇怪，为什么楼下的积水会反射出光？我抬头往上看去，啊，原来是天上的一轮月亮！月亮！真可恶，我竟把她忘了，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在的。我看着积水中那团异常耀眼的光，在水中慢慢地摇曳着，像是在讽刺我的愚蠢和自以为是。

我飞快地合上了窗帘。

四

自那天过后，我心里便暗自多了一件事。夜晚的寂静时刻从此不再寂静了，也不再只属于我；月亮是我的竞争对手，不，她早就胜过我了。我只是如此这般十几年，而她，却不知道已经度过了多少个寂静又落寞的夜晚！我自认为我跟月亮是一样的。她身边有很多星星，就像我身边也有很多人；可是我们既是其中的同类，也是其中的异类。她会理解我的心情么？

于是我又鼓起了很微弱的勇气，颤抖着拉开了夜晚的窗帘，就好像我下一秒就要气绝一样——她还在那里！只是这一次，她周遭的光芒不似上次那样凌厉了，而是变得柔和了许多。清辉一路撒向夜晚的柏油马路，和我的眼里。

五

我和月亮成了朋友，或者是我单方面和月亮成了朋友，我想我可以这么理解。她很慷慨，从不吝啬于与我分享寂静的夜晚，无论我我说些什么，她都会耐心地聆听，最重要的是，她从没有像别人用那种猛兽般的眼神看着我，就连讥讽也是含蓄而可爱地在积水之中映出她揶揄的样子。我认为，能够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投以温柔的目光是很难得的，因为那需要一个宽广的胸怀。

我很羡慕月亮，可我知道我永远成为不了她那样，但我开始向她学习，但这着实不容易。天知道该怎么样对每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认真地微笑呢？该怎么样当别人冲你啐了一口，还能面不改色呢？由此我同样感受到了月亮的坚强。她真好，自己是如此的纯洁无暇，还愿意和每一个人交朋友，倾听他们的心事；可是，她自己的心事又有谁来听呢？她不说，也就没有人去问。

她总是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沉默。可是，时间久了，我仿佛也能感知到她的喜忧。有时候，她周遭的月光格外明亮，是又有一对有情人在月光里相逢了么？有时候，她暗淡下来，是又有一颗星陨落了么？

我也很想倾听她的心事，她只是沉默，泠泠的风摇曳着枝桠。

六

我经常问自己，月亮和月光是同样的么？我所喜欢的，究竟是月亮，还是月光？很多问题不能多想，比如这件事，总是想得我头晕晕沉沉的。失了月光的月亮还能叫月亮么？发不出光亮，便没有人看得到她了，毕竟她和我们地球人隔了那么那么远呢！所以我就姑且认为他们没有什么分别吧，但隐隐约约却又觉得不是那样。

我面对着月亮，心中总是升起一种情愫，那是一种让人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开始让我得意忘形了，以至于我不管在外经历了什么，只要想到窗外的月亮，美丽的月光，我心里竟不觉得疼痛和害怕。我觉得这不好，因为这种感情会使我产生另一种感情——依赖。我不想对什么人或什么事产生依赖，因为一旦这种感情被别人发现，他们就可以肆意地利用它，来使我痛苦万分，这是很可怕的。我不相信月亮也会利用我对她的依赖，毕竟她是那么温柔啊。可是很多事情总不是我能够料想到的，比如我竟然没想到夜晚的天上也是有云彩的。

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刻意地留意过天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毕竟我一回到家就把窗帘紧紧地拉上了，就算是走夜路，头也低低地放在脖子上。可是现在跟以前可不一样了，我已经把月亮看得那么重要，我怎么能忍受看不到她呢？一开始我很惊慌，心中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可是我终究还是冷静下来了。我不敢去看没有月亮的黑漆漆的天空，可是我知道她并不是不在了，只是我看不到而已。这时我愤恨起厚厚的云彩来，它明明根本摸不着，怎么就能阻碍的了我的视线呢？连一丝月光也透不进来。

我突然觉得我很可笑。这个时候的我就好像一个等不到情人的痴汉，因为她的姗姗来迟而患得患失。想到情人这两个字，我不禁一阵胆寒，随后便是一阵恶心——我讨厌这种比喻。我以为，凡是一段真诚而可贵的关系，如果要用爱情去象征，去比喻，那么它也就不再有曾经的那种光彩。

不是我看不起爱情，是爱情本身就糟糕透顶，令我失望。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最稍纵即逝的，我想，那可能就是爱情吧。有些爱情，起始于一秒之前，终止于一眼之后；有些爱情，起始于前一晚的酒吧，终止于第二日凌晨的酒店。我搞不懂，为什么总有人可以像说口头禅一样快乐地对某一个或是某一些人说道：“我喜欢你”“我爱你”，当喜欢和爱来到他们嘴边的时候，他们不会觉得烫嘴么？好吧，就算烫嘴也要说，就算不懂也要说，就算不爱，也要说。因为不说，自己就真的没有爱，也不会被别人爱了啊？现在不明白什么是爱，没关系的，多说几次，多演几次，这样就就好了，人生还那么长，总有一天是会明白的吧！没关系的。

当我看到街上情侣的打打闹闹，看到爱情电影里的生离死别，不好意思，我有点想笑。猛兽们的爱情，确实滑稽得让人想笑。猛兽们的感情，向来都是留给自己的，真的会有慷慨的猛兽，愿意把感情也分给另一只猛兽么？一只猛兽对另一只猛兽道：“这样的我就是这样的喜欢你，每天晚上都期盼自己在梦里见到你，你就是我人生中最灿烂的那颗星。”于是两只猛兽激动得相拥在一起。我简直要笑出声来了，天哪，难道这就是爱情吗？那几个月抑或是几年以后，两只猛兽形同陌路地背道而驰，一边提防着被彼此认出，一边微笑着狩猎下一段爱情，那又算什么东西呢？我只听说过一生所爱，可没听说过一生多爱啊。如果爱情就是这么廉价的东西，那为什么大家都拼命地想去寻找，想要拥有呢？哪怕是这般虚假，这般短暂，也期待着爱与被爱，来填充自己的寂寞，满足自己的虚荣，释放自己的欲望么，总之，我不太懂。

这样一想，我不由得觉得我和月亮的这段关系被玷污了。

七

我开始有意回避月亮了，我害怕我的这段感情会发展成我最讨厌的样子。我不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月亮对视，怕她一眼看出我的秘密，我向来在她面前如同赤身裸体，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大概会对我很失望吧？

我又做回了从前的自己，拉紧我的窗帘，将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我同样害怕看到月光，因为我的内心已经不再纯粹，透过我的眼睛所看到的那份月光，应该也不再纯粹了。

但是，我更加害怕的是，当她窥知了我的秘密，仍然如同往常。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彻底证实了，我只是她生命里一颗无关紧要的尘埃。只要一想到，我在她生命里岌岌无名，而她在我生命里却重如千斤，那种不公平的悲愤情绪简直要把我吞噬了才好。爱真是一种令人痛苦的东西，就像被蚊子叮了以后钻心地痒，痒却不能挠，因为挠了会疼，但殊不知痒也是疼痛的一种。

我突然想起从前不知从哪听来的话，说是真正的爱不是占有，而是只要对方开心快乐，自己也会快乐。我仔细想了想，月亮开心，月亮快乐么？她每天都在天上表演着阴晴圆缺的独角戏，不管有没有观众看都是一个样，她开心还是不开心呢？月亮生气是什么样？我也没见过，在我印象里，她一直都是那么温柔，也只有她愿意将温柔的光亮洒在我身上。或许她开心吧？如果不开心的话，为什么要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呢？那么我呢？算了，只要她开心，我也就开心吧。

八

    其实，爱上月亮这种事，也没什么不好的吧。这总比我爱上一头猛兽要强得多。月亮知道或者不知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知道她的追求者很多，也不差我一个。只要当我望向她的时候，她也能用一身的月光拥抱我，这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