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从军的沈家少爷回来了,红妆铺满京城,只为娶个戏子。”
“那戏子是何人呐?”
“是醉玉轩一个名唤景环的姑娘。”
【1】
初冬时便来了一场大雪,红墙绿瓦皆铺上了一层白。寒风扑面而来,宫娥个个低着头,倒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女子素衣着身,醉在宫墙角。待人发现之时,早已成了个冰人。
皇后得知消息,急忙赶至景华宫,一路怒气冲冠。来至苛责宫娥,“怎么没有人看紧太子妃?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如若太子妃此次有什么三长两短,整个景华宫的人,通通给本宫去陪葬!”更是将太子妃身边的贴身宫女活生生地打死了。
其余人等,低着头,战战兢兢。心中殷切期盼着太子妃安康。
太子妃体温不断升高,身体犹如一个火炉。众太医束手无策,惊恐地跪倒一地,如今这样的情形,怕是要不行了。沉默之中,一道响亮的婴儿声响起,伴着这声哭啼,床榻上的人儿轻轻蹙眉,喊了一个“沈”字。
几个太医轮夜守着,终是将太子妃救了回来。皇后舒了口气,她终究还是命不该绝。
宫人私底下都传,太子妃是个用情至深之人,也是个可怜人。新嫁半年,太子便薨逝,如今,留下她与刚刚足月的孩子。她醉倒在雪地里,怕也是因为动情,才这般模样。
大雪一连下了几日,雪停那日,皇后亲自至景华宫。只见那人倒是忘了自己是病体,在院中蹲着逗猫呢。
皇后站在她面前,问她,“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仰起头,随即抱着猫站起身来,“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为何如此问?”
“秋月华,你莫要当本宫是傻子!什么都不知!你要时时刻刻记得你是东宫的太子妃,你只能是,永远都是!”
秋月华摸着猫,笑着应道,“儿臣明白。”
她永远是这个模样,不怒不恼,只是笑着。就像是那个人娶了妻,自己只是跑到雪地里喝醉了,醒来了便笑着。陪着自己自小长大的婢女被打死了,她也只是笑着,什么都不问。
皇后走后,秋月华站在原地,足足站了一个时辰,冬日里天冷,她又是病体,宫娥们均担心不已,生怕她冻出个好歹。宫殿里的小皇子更是哭啼个不停,任由奶娘如何哄,都哄不好。
直到怀里的猫从她怀中跳出,秋月华这才惊醒。
只见院中梨树下,男子急忙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走至她身旁,将大氅披至她身上。他满脸忧色,责怪她,“不论如何,总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的。”
秋月华看了一眼披在身上的大氅,笑着行了礼,“谢过三皇子。”
墨与君连忙将她拉起,“没有旁人,无需多礼。”
秋月华主动退后,“何敢?”
墨与君无奈叹气,“月华……”转而他又道,“月华,再等一等,再等一等。”近乎哀求。
秋月华抬眼看他,瞧着瞧着便笑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秋月华看着面前满口谎言的男人,她要信他多少次,无穷无尽,还有沈平羌,他还会来吗?
【2】
沈家从商,商人之子,本是无人看得上的,却是沈平羌从了军,且立了大功,沈家门槛被踏平。人人以为他会娶一位名门望族的贵女,却不曾想,他娶了一个戏子。
如今他进宫受赏,只见宫门口一抹纤细的身影等候,那是秋月华。
他低下头,甚至不曾侧目,只看着自己的脚朝前走。身后一声“沈平羌”使他迈不开步伐,是那一声熟悉的声音。
感受到她的靠近,沈平羌的头低的更低了,“参见太子妃。”
“我想同你谈谈。”
沈平羌以一句“臣同太子妃身份有别。”回绝了她。
“臣还要面见圣上,愿太子妃安康。”
“沈平羌……”她喊了他,只是,他头从未曾回过。
如今京城话本子里都写将军纳戏子。倒是忘了曾经那段门不当与户不对。
曾满城风雨,人言可畏。现深宫独守,无人问津。
左相的小女儿是个可人儿,满京城都知道。同太子殿下一同长大,她常唤他,“太子哥哥。”
这声哥哥倒是的的确确的哥哥,她那年十五岁,在淮安城南遇见了沈平羌。
她极爱那家铺子的绸缎,常去光顾,成了常客。
“少爷少爷,那位小姐又来了!”小厮站在铺门口,看着那漂亮的轿子渐渐靠近,连忙跑去同沈平羌说。
沈平羌连忙将铺子里新进的上好绸缎拿出来,放在明面上。
秋月华下轿,她掀开帘来,一颦一笑中透着高贵。沈平羌朝外看着的眼神往回缩了缩。
秋月华同婢女景翠入了铺子,她一眼便瞧见了新面料,爱不释手,她说,“景翠,你瞧,多好看呐!”
她由衷的喜欢,却看见那里站了个小哥,脸通红。她问他,“这匹布何钱?”
沈平羌呆呆地望着秋月华,一句话也不说。景翠瞧了,噗嗤一笑,“喂,我家小姐问你话呢?”
“小姐若真心喜欢,便免了钱拿去。”听闻这话后来传至爱财如命的沈老爷那里去,可是将沈平羌一顿好打。
秋月华留了一锭银子,拿了布离去了。谁知方上了轿,整个人连带轿子便摔了,可是摔得惨不忍睹,将脸都摔得破相了。
后来,她一连几日都未曾出门,更别谈来逛铺子。
再一次遇见她,是沈平羌去给左相的二夫人送布,他迷了路,却看见她趴在墙头。
【3】
趴在墙头的人儿一回头,一不留神便掉了下来,沈平羌惊慌失措,连忙去接她,只是人还未接到,他便一踉跄,摔倒在地。如此,他成了人肉垫子,她倒是未被摔着。
二人连忙站起,秋月华整理了衣衫,扶了扶歪了的发髻,瞧见沈平羌无由的傻笑,微微一愣,转而柔声问他,“你可有大碍?”
沈平羌连忙摇头,又听秋月华问他,“你何故在此?”
“我来给二夫人送布,来时尚有人引路,归时自以为记得了路,不愿麻烦,谁曾想,是自己高估了。”
原是迷了路,秋月华笑着道,“我送你出去。”
沈平羌道,“许久未见小姐来逛过铺子,近日,铺子里进了许多外域来的布料,小姐可以来瞧瞧,有无喜欢的。”
秋月华轻轻“嗯”了一声,又说,“哪日有时间了,会去瞧瞧的。”
转而只见一个年纪渐长的人走过来,同秋月华行了礼,“八小姐,您请回。”
秋月华有些许无奈,“管家,我只是去送送这位朋友,不出府的。”
秋月华虽是府上最小的,却没有娇惯的性子,平日里也乖巧的很,她如此说,管家便退至一旁,“小姐请。”
沈平羌站在一旁,算是听懂了。原来不是没有时间,而是被禁了足。他又想起了那日,她坐的轿子无由的摔了。
“小姐,你想出去吗?”她今日趴在墙头,想来是想的。可沈平羌却没有得到他所想的答案,她摇了摇头。
沈平羌却是如同着了魔,牵了她的手,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之时,拉着她出了府。秋月华本想甩开她,可内心所向往的自由还是冲破了理智,她就那样一步一步随着沈平羌,奔跑至再也听不见那些烦躁的地方。
看得见的青山,听得见的水流。二人笑看着彼此,沈平羌如愿让她记住了他的名字。他说,“小姐,你心里的事太多,总这样藏着,是会让自己难受的。”
秋月华如何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所有的人都教导她,要知礼明理,不得有任何逾矩,丢了左相府的脸面。她上有三个姐姐,四个哥哥。那三位姐姐,皆不如愿。她害怕。
她回过神,只见沈平羌看着她,她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她笑着道,“你不必叫我什么小姐,可以唤我月华。”
“月华,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你若是想发泄,大可在这里,如若不愿我听见,我去那边等你。”说着,沈平羌指了一个远处的地方。
秋月华有些心动,她看着他,欲言又止。沈平羌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终于她娓娓道来,“那日,你瞧见过得,我方坐上轿子,便摔了。听母亲说,是右相府的卿芝小姐做的。如此,母亲便禁了我的足,叫我免去这些麻烦。而这一切,缘于当今太子殿下。”
沈平羌平静的听着,他认真的模样,让秋月华觉得,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犹如漆黑的世界里,洒了一束光。
“皇后娘娘亲口同我母亲说,要将我许给太子殿下。这消息传至了右相府,大抵是卿芝小姐愿意,便想阻了这门婚。我倒是想着她能阻了,可这又不是我们两个能决定的。愿意的嫁不进,不愿意的却被逼着。”
沈平羌听着,她原是要嫁给太子的。而他嘛,只是低贱的商人之子。好在,她是不愿意的。
【4】
左相亲自去了沈府,那夜,沈平羌跪了一夜祠堂。沈老爷教训他,“妄想。”
第二日,圣旨便下了。沈平羌好几日等在左相府。都不见秋月华。他忽然想到什么,跑至那日的墙头,她果然在。
“你不愿意,是不是?”
秋月华看着沈平羌,“那日,谢谢你。”转而,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可我,到底是不能违抗圣旨。”
“你若愿意,我便带你走!”
秋月华一怔,“你不要命了!”转而,她失笑的摇了摇头。
秋月华答应了,说自己会乖乖嫁给太子。她以此换得了短暂的自由。去那间常去的铺子,见常见的人。她爱话本子,爱戏,她说,“如若可以,我便做这戏中人,畅意一生。”
后来,沈平羌送她出嫁,再一次问她“你若愿意,我便带你走。”这话时,是太子薨逝之时。而这一次,她更加逃脱不了。
他走了,从了军,没再问她为什么,他说,“月华,你总是有这样如此多的后顾之忧。”
秋月华低下头,在他看不见之处,眼角滑了一滴泪,她说,“你弃了我吧。”
消息总是不胫而走,秋月华方回至景华宫,皇后便来了。
“听闻你在宫门口拦了沈平羌。”
秋月华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淡淡笑了。猫瞧着她回来,窜到她脚下,叫了一声。她蹲下身去,将猫抱在怀里,“嗯。”
皇后愤然瞧她,“你何时能记着你身处何处,又是什么身份?”
守在一旁的宫女皆低下了头,太子妃没有规矩,皇后处置不了,便拿她们这些下人来出气。
“我身处皇宫,身份为太子妃。”秋月华看着皇后,面上平静,眼底没有一丝波动。“不过是去见他罢了。难不成我便连见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此话一出,整个景华宫一片寂静,就连皇后也一愣。这样的话,大概是她第一次说,听闻今日,沈平羌与她说的话,还未超过三句。有了脾气,倒也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至少,在于归长大之前,你不能够。”
秋月华捋了捋猫毛,笑着应道,“我明白的。”
风华依旧,人心难测。那日里,秋月华收到一封信。信上说,秋锦华卒。宫人们私下议论,自太子薨逝,她们还是头一次瞧见太子妃哭。
秋锦华乃左相府的五小姐,两年前嫁与三皇子,成了三皇妃。三皇子前前后后纳过不少侧妃,听闻这秋锦华是个脾性大的,因为此事常常同墨与君闹不痛快,墨与君便以她无子为由驳回。夫妻二人感情并不深厚。
也就是两个月前,秋锦华忽然间病了,病的没有缘由。如今卒,只说是病死了。
第二日,左相府的七小姐秋荣华进宫,直奔景华宫。只见自家妹妹眼睛红肿,不由得也红了眼。她们身为秋家的姑娘,哪一个逃的掉,这俗世的利用与算计。
“如今五姐姐去了,二姐姐那边没了消息,只剩下我们两个。”
左相府的二小姐三年前被封为公主,前去和亲,而她嘛,则嫁了一个武夫。人说,左相府的小姐是凤凰,嫁的皆是皇家,独她是个例外。自然更有一个例外是,她的姐妹们美貌无双,而她脸上却有一道刀痕。那刀痕,是她自己划得。
【5】
秋月华瞧着她的姐姐,那道刀痕着实是有些吓人。本来父亲也为她许了人家,她却毅然决然的毁了自己的容貌,选了一个平平凡凡之人。当初她问过她,“七姐姐,你疯了吗?”秋荣华却笑着说,“我不后悔,哪怕以这样的代价。”那时,满城风雨,她遭退婚,名声扫地。
秋荣华担忧的看着秋月华,“月华,如若心里有什么不快,你大可与七姐姐说。”
可秋月华一心逗猫,只是笑。什么也不说。
“月华,你别笑了,七姐姐该心疼了。”
她们姐妹四个,上面两位姐姐都曾说过不,也包括她自己。唯有一个人没有说过,当年,父亲母亲要秋月华嫁给太子,她心里不愿意,脸上不高兴,却从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七姐姐别心疼,我很好的,你瞧瞧,一些事情,笑一笑,便云淡风轻了。”
“当真吗?”
秋荣华的追问,让秋月华陷入沉默。秋月华红肿的眼睛,明明告诉她,云不能淡,风更不能轻。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秋月华想了想,说,“照顾好于归,等他长大。”
秋荣华叹了口气,又问道,“我是在问你,你自己。”
“我自然是做好这太子妃,安安分分。”
秋荣华对她这妹妹是失望至极,她不明白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终日里浑浑噩噩,却不曾想着要跳出去。
当年左右两相府平分秋色,而如今,左相府早已不知强了多少。权势滔天,已是遭到皇帝的忌惮。太子薨逝以后,各皇子之间,硝烟不断,三皇子更为出众。如今三皇妃一死,众人纷纷猜忌,左相府同三皇子的关系。
秋月华披了黑色大氅,一身黑衣,倒是反常。拿了腰牌出宫,前去临江。她站在江边,等待着一个人。那人来了,喊她,“月华。”
秋月华回过头,一言不语,只是看着。眼底中的平静消散,一抬手便打在那人脸上,“你让我等!结局,便是等来我五姐姐的葬礼?”
墨与君看着她打红了的手,“对不起。”转而他急切道,“可是,月华你要信我。”
“信你?你觉得,我还会再信你吗?”秋月华转过头去,看着江面,“我只想知道,我五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发现了我们的秘密。”
秋月华猛地转过头去,看向墨与君,他清清楚楚的看得见她眼中的恨,他知道,她该恨的。“这就是你杀她的理由?”
墨与君勾唇一笑,“不仅是。”他凑近她,在她耳边低声一句。
原来,从秋锦华出嫁那日,命便定下了。秋月华惊恐,一步步后退,“你们真可怕。”
【6】
秋月华回至宫中,手脚冰冷。小皇子于归哭声愈来愈大,秋月华从奶娘那里将他抱了过来,看着他瘦小的模样,低下头在他额头上留下一吻。奶娘瞧了,便笑了。
于归生下来,被太子妃抱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这一吻,可是头一次。
那夜,秋月华吩咐了奶娘,说她要亲自照看小皇子。奶娘乐呵呵的退下了,并将此事说与皇后听。皇后那一边得知了消息,也是惊奇。
秋月华在景华宫里,一如往日逗着猫,岁月平和。雪消逝了,梨花开了,小皇子一日一日长的康健,学会了一声“娘亲”。
秋月华守在他身边,渐渐的,笑容多了许多。
直到有一日,消息传来,沈平羌连战,取了敌国四座城池,龙颜大悦。他受封为护国大将军,夫人景环为庆祝,便在府上设宴。邀请京城各家来参宴。其中,也邀请了太子妃。
秋月华一贯的素雅,一身素衣,发髻也是简单挽起,不饰银钗。还待闺阁之中时,她声名远扬,众人皆想见她一面,却是不得。如今,众人见了,皆叹其是不食人间烟火之辈。
景环身为主母,前来迎她。她嗓门极大,却是不失礼数,“臣妇见过太子妃。”
她走至哪里,哪里便围成一圈,哄笑一片。女子们纷纷谈着金银首饰,当谈及哪家的布料好时,景环便来了一句,“那自然是我家的好。”
有一位夫人便问,“你家铺子两年前从外域进了一批布,便放在架子上,从来不卖,这是为何?”
景环称奇,“竟有这样的事?”
秋月华从沈府出来,马车朝着皇宫驶去,只是才走了一小会儿,她便吩咐人转了方向,去了沈家铺子。
铺子还是往日的样子,未曾变过,她问店家,“你家从外域进的布,放在哪里?”
店家一抬头,便指了一个架子,并事先说明,“这架子上的布,我家主人是不卖的。”
秋月华朝着那架子看去,只见那布嘛,白色,有些泛黄,上面有金丝绣纹。身边的婢女瞧了瞧,看了看秋月华,小声说道,“是极适合娘娘的,可惜了,店家不卖。”
秋月华听见了,只是浅浅一笑。她转过头,“走吧。”
只见沈平羌进了铺子,二人同时瞧向彼此,秋月华想起那日在宫中他的避让,便只是笑笑,就要走。
谁知身后他说,“有空一起去看一出戏吗?”
戏台上戏子唱的好听,戏台下,秋月华一边看戏一边说,“我今日见着了沈夫人,果真是让人羡慕的。”
她这羡慕二字由心而来,景环出身江野,身上虽无贵气,满是风尘,却是热情似火,招人喜爱。不像她,总是冰冷,常有顾及。这才该是他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沈平羌没有回答,只是问她,“你喝酒吗?”
秋月华不喝的,可不知是为什么,她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同他碰了杯,恣意畅饮。
她醉了,趴在桌子上,她说,“我五姐姐死了,我父亲和她丈夫联合,舍了她。”
沈平羌摸着她的头,心疼道,“我知道的。”
他又问她,“可是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委屈求全?到底还为了什么呢?”
只是,秋月华睡着了,她睡着的时候,眼角总有泪水流下。
【7】
秋月华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宫,等醒来,想起昨日里,苦涩一笑。这笑里竟有几分满足。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头有些痛,她又躺了回去,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她父亲,有沈平羌,有墨与君,有皇后,还有太子。
秋月华小的时候,太子常偷偷出宫同她一起玩,给她买许多好玩的,他知道她爱看戏,便找师傅学了做皮影,家里不允许她看的禁书,他也偷偷为她藏了好些。同他一起长大的小太监阿喜说,“太子殿下这是要将月华小姐看紧了。”
等长大了,圣上赐婚,她说她不愿意,第一个不愿意是说与沈平羌的,第二个不愿意则是说给他的。那时,他说,他会想办法。
可是,到底太子是没能改变什么,穿了红衣来娶她。
新婚之夜,众人散去,太子笑着掀了红盖头,秋月华却阴沉着脸问他,“你是不是从来未想过要退婚?”
太子一怔,脸上的笑散尽,“月华,你怎会这样问?”
秋月华狼狈一笑,“我今日听见你同皇后说的话了,你们说,娶了我,你的太子之位才更加稳固。是吗?”
太子笑着摸着她的头,“傻丫头,我怎么会舍得。”他的脸苍白霎时苍白,仿佛下一刻便要倒下。
秋月华对他再是没有情人之情,到底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说,“太子哥哥,你别骗我。”
他笑着说,“好。”
太子告诉她,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什么都不要想。而他自己,总是睡去偏殿,从没有碰过她。
秋月华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日她听到话,每日里,都麻痹自己,还像未出阁时的模样。只是她一想到她五姐姐嫁给了三皇子,七姐姐划了脸,远在敌国的二姐姐没了消息,她便胆战心惊。她害怕却没有勇气抛下一切。直到太子病了,她方知,她再也不能走了。
她坐在榻前守着他,他却说,“你走吧。”
他在那段病榻上的岁月里,说过的最多的话就是,“你走吧。”
太子同阿喜说了一句话,“我终究是没能看紧她,既如此,我便护她周全,避了这周遭的算计与人心。”
可是,他万事都与阿喜说,不同她说。
秋月华只是守着她,多余的话一句不说,“太子哥哥,你在哪,月华便在哪。”
太子薨逝那天,用尽全力哀求她,“月华,不管母后求你什么,你都不要答应,离开这里,护好自己,明白吗?”他抓紧了她的手,直到咽了气也不曾松开。
“月华,不要傻。”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衷告。
“太子哥哥!”
秋月华从噩梦之中惊醒,连忙让奶娘抱来于归,看着他在襁褓之中乐呵呵的笑,便放了心。
他去的时候,宫人皆叹息,多情者泪不断。而秋月华只是一身麻衣跪在灵前,同众人宣称,她有了身孕。自此以后,东宫由她守护。
【8】
秋夫人进了宫,去寻秋月华。自己的夫君是何为人,朝夕相伴几十年,她太清楚不过。秋月华是她唯一的女儿,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和她的那些庶女姐姐们一样。
“近日来,听闻皇上的身子也不大好了,月华,你要早做打算。”
秋月华倒是没听说,皇上的身体不大好的消息。她母亲这样急急忙忙赶来,怕是要有大事。秋夫人说,“月华,你自小便是乖巧的,从未让母亲忧心过,这一次,你也一定要听话。”
是啊,从小至大都是听话的,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许多人都敏锐地察觉到政局的变化,只有景华宫内一片平静。皇后来过许多次,只说一句话,“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
秋月华坐在摇椅上,常常一躺便是一整日。宫人们觉得她像极了皇家别苑里的老太妃。她们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终日里惶惶不安。
景华宫内走进一人,他站到秋月华面前,遮挡住了阳光。秋月华只觉眼前一片漆黑,筱地睁开双眼,是墨与君。
她从摇椅上下来,吩咐了宫人上茶。
“三皇子如今不在政前筹谋,来我这景华宫做什么?”
墨与君眼一眯,手直握紧住那白晢的脖颈,秋月华脸憋的通红,有些喘不上气来。宫人们吓得连忙跪到一地。更有胆小者,哭出了声。
忽然,墨与君松了手,秋月华没有站稳,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她看着墨与君慢慢蹲下身来,脸色阴沉,“月华,你要是和往日一样听话,那该有多好,可是,你怎么就不听呢?”
墨与君几乎是咬牙切齿,“殿前筹谋,却是忘了还有一个你!秋月华,你当真是好的!”
他扫了一眼跪倒在地的宫人,冷声道,“有谁知道墨于归的下落,本皇子饶她不死!”
众宫人面面相觑,她们哪里知道小皇子的下落,纷纷求墨与君,转而渴望秋月华能救她们,说出小皇子的下落。
秋月华却是不说,只言道,“我听闻皇上已然拟旨,立于归为太子了?你瞧,皇上宁愿把太子之位交给一个孩子,也不愿意交给你。”
转而她又笑的悲凉,“我父亲也是着实傻,竟然押了你,不惜舍去五姐姐。”
以秋月华不争不抢,无心于世的模样以及她温和乖巧的脾性,没有人会想到她如今会站在这场夺嫡之争中。
沈平羌看着高墙之上的她,那是她,也不是她。曾经她趴在墙头,一心想逃离。如今她站于高墙,俾睨天下。
秋月华的表态,让她父亲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倒戈,而沈平羌手中的军权也掌握在她手中,加之从前的太子一党。这一仗,墨与君输得惨。
墨与君死的时候,想过一个问题,是为何呢?
大概,是因为在那一刻,他真的下不了狠心要杀她。
他说,“月华,你小时候时常叫他太子哥哥,可你记不记得,我也是你哥哥啊?”
原来,这个叫月华的姑娘,这个他一直心疼的姑娘,早已经长大了。
【9】
秋月华抱着穿着小龙袍的墨于归登基,自己坐在幕帘之后,垂帘听政。昔日的皇后一夜之间,成为了太皇太后。而她,年纪轻轻,封为慧敏太后。
她乘着步撵,在宫角一处,瞧见了沈平羌。
沈平羌瞧见她,行了大礼,“参见太后娘娘。”
秋月华下了步撵,禀退众人。她笑看着沈平羌,看着看着便湿了眼眶。她像一个孩子,不,她本来也还是个孩子。
“平羌,能否再听我讲一讲往事。”
那个当年,唯一一个愿意听她唠叨的沈平羌,唯一一个不畏皇权愿意带她走的沈平羌,如今,还愿意吗?
“月华,你耗尽了我所有的耐心。”沈平羌转身说,“景环还在等我回府。”
秋月华身子一踉跄,她看着那个不再回头的背影,她说,“你用我们所有相识的日子,逼我诚实。”沈平羌脚步顿了顿,却是没有回头,他听见她说,“我不愿意!”
宫人都知太后仁善,可却是个懒的,平日里只管上朝,折子什么的,一概送去太皇太后那边。太皇太后骂骂咧咧的,秋月华也只是笑,逗逗猫或者是逗逗孩子。太皇太后有时候便同嬷嬷讲,要将皇上接过来,怕秋月华将皇上给养坏了,整日里就只会逗猫了。
太后也不只有逗猫的爱好,她还爱看戏,京城的戏班子可是教她给养肥了,那一个个的腰包满的嘞。有宫人讨她欢心,便提议说,“沈将军的夫人是戏子,着实有名呢,不如让她来宫里为娘娘唱一曲?”
秋月华犹豫了片刻,便着人去请了。但是听说人到了沈府,便教沈将军遣回来了。还差那人带回来一句话,“一出天下好戏早早便已开演了,娘娘还是自己当角儿吧。”
夜里,秋月华又喝了酒,醉倒在角落里。只是,这夜里,没下雪。
第二日她便病了,卧在床榻上,一病不起。太皇太后来看她,秋月华握着她的手说,“母后,儿臣累了。”
太皇太后泪了目,“你得好好的,为自己活一次。”
太医值守了几夜,床榻上的人儿迷糊着醒来几回,嘴里一直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太皇太后差人去请,那人却不来。以自家夫人体弱为由,甚至多日也不上朝。
时势定局,半点不由人。
她撑了那么久,终究是去了。夜里猫儿叫得惨烈,宫人们吓了一跳,前去查看,才发觉,是太后崩了。
太皇太后一夜之间鬓角上多了白发,她轻轻的喊着她的名字,“月华啊……你醒来瞧瞧。”
秋夫人与秋荣华得知消息,二人急忙赶进了宫。太皇太后执意要将她葬于皇陵,念她功绩。而秋夫人却想要将她带回秋家,她不愿同她争论,只是说,“我自己的女儿,我太明白了,她觉得自己亏欠太子恩情,便拿一生去偿还,我的女儿从前从不撒谎的,可她却为了你们,骗过了那么多人。”秋夫人的声音弱了下来,“就让我带她回家吧。”
太子早就说过了,“月华,你不要傻。”
可她没有听,第一次这样不听话。
【10】
夜里风寒,沈平羌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景环拿了一件披风给他,披在他身上。瞧着他一个人喝着闷酒,有些话在她口中,她不知道该不该说。
“其实,太后娘娘与皇上的模样,倒是无一处相像的。”
沈平羌喝着酒,听着这话,抬眼瞧向景环。转而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了下去。
“你娶我,是为名正言顺的归来。而你夺兵权,是为她无依无靠时能倚仗你。”
景环坐至他身侧,“从她为小皇子夺嫡,到如今成为太后。你发现,她不需要你。也许,你也觉得,她爱慕权利,她要为了她的儿子,争一个江山。”
景环说着便笑了,“可若是皇上并非她的儿子,那她为何会为他夺嫡,这其中……我不敢妄断。”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太在意了,却忘了,那两个人明明便没有一副相似的模子。自然,这些皇家秘事不容打探。这是一招狸猫换太子,也或者是,根本连狸猫也没有,不过是因为某个人想要那个位置,或者,是为了谁。
沈平羌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急切问道,“那日,太皇太后遣来了人,说她病了?”
景环还未答他,他便已迫不及待的离开了。她知道的,他只是糊涂一时,一时而已。
她看着他的背影,那日,他说,“我需要娶你,只为回京城。”
他那样诚实,明明白白的告诉她真相。她本可拒了,却鬼使神差的答应了。而如今,她也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
她看不得他难过。就跟他舍不得那个人难过是一样的。
沈平羌奔至皇宫,侍卫拦了他,“沈将军,门禁已至。”
沈平羌一想到秋月华病了,便失去了阵脚,他同侍卫说,“只是进去片刻,片刻罢了。”
侍卫有些为难,“沈将军,这宫里的规矩不好坏。”
沈平羌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见一阵丧钟声响起,他登时僵在原地。
两位侍卫也面面相觑,身份地位够的着用这丧钟的,如今宫里便只有三个人。
远远地,传来宫人的哭声,“太后娘娘崩了……”
沈平羌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双膝软了下去,他听见一个人在他耳边说,“平羌,能否再听我讲一讲往事”
平羌天迂阔,月与华自错。
【番外】
太皇太后老了,人也愈来愈糊涂,皇帝去给她请安,叫她“皇祖母”,她却摇头说,“你不是我孙儿。”
众人皆以为太皇太后是在说胡话,可皇帝却不觉得。有一日,他逼着太皇太后身旁的老嬷嬷道出实情。
“慧敏太后未曾有过怀孕。皇上实乃太皇太后从宫外抱养……”
那老嬷嬷道出真相后,便死了。皇帝赐死。
太皇太后时常念起往事,那时候小太子拿了小月华喜欢的东西,便从狗洞将它们都递进去。
有一次他递了一串糖葫芦,小月华接了过来,拿在手上,想吃却又犹豫,“太子哥哥,母亲不让我吃这些。”
谁知小太子不知从哪里又变出来一串,拿在手里,“太子哥哥同你一起,没关系的。”
月华小脑袋一歪,似乎有人陪着,便不害怕了。她一口咬了下去,满足的笑起来,眉眼弯弯。
小太子从狗洞给月华递东西这事儿,被秋夫人知道了,她总不好去责怪太子,只好将院子里的狗洞全部堵上。
小太子回宫后,便为皇后说,“秋夫人为何将自家的狗洞都堵上了?”
她当时便笑,秋夫人当真是怕他带坏小月华。
后来,小太子身体越来越差,出宫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可他从未忘了他的小月华。
皇上赐婚时,太子求她,“母后,儿子不能娶月华。”
她知道她儿为何不娶,可她儿这样心善,如今被那些豺狼虎豹之人,已要害得丢了性命了。她不甘心。
太子便去求皇上,求他免了赐婚。他带着病体,跪了一天一夜,都没能改变。他娶了她,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她的儿子啊,可她不甘心,终究是利用了他最舍不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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