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珊

海珊

一

我曾经是一个妈妈。

现在，以及以后，都不是了。确切地说，是从今年3月26日开始不是的。

因为我的女儿死了。

死于3月26日23:45分。死时二十八岁零二十小时。死在她的洞房花烛夜。

自杀。

二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死前随身携带四本书：《圣经》《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

1989年3月26日，凌晨3:45，我的女儿出生了。

是热情开朗的白羊座。

我和她爸为她取名关海珊。

三

自从有了海珊，她爸爸宝贝得不得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下班回来便抱在怀里，放在双肩，带着海珊满街地转悠。海珊坐在她爸的肩上，总是咧着小嘴笑，眼睛弯成月牙，盛满了星星。一只小手抓着一只他爸的耳朵。

海珊也爱跟他爸在一块儿。夜里，要趴在她爸肚子上才睡得着。小小的身体随着她爸的呼吸一起一伏，像被置在温柔的海浪中。海珊是从命运之河中漂来的天赐的宝贝。我看着她爸和小小的海珊睡着的模样，夜夜甜蜜地睡去。

日子一直是这样温馨祥和，甜蜜美满。

直至海珊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她爸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亡去了。就在他走了将近二十年的上下班的路上。

我没有办法向海珊隐瞒她爸爸已不在世上这件事。因为海珊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海珊放学回家，在开满了春海棠的路上碰到下班回家的爸爸。

春光明媚，满城芳菲。

她开心地看到爸爸为她买了生日礼物，是一条精美的项链。爸爸为海珊亲手戴上。

“关海珊！”海珊的同学叫她。

海珊走到她同学身边，和同学说说笑笑地谈论着什么。

一回头，看到两个年轻人骑着摩托从街角飞驰而来，发动机的声音如一阵霹雳。她爸应身倒地，血迅速地流了一地。海珊跑到她爸身边，心如刀绞地不停地叫他：“爸爸，爸爸！爸爸……”

她爸没有力气答应，只对海珊慈祥地笑。

救护车来的时候，她爸已经没气了。

海珊的脖子上还挂着爸爸刚亲手给她戴上的项链。转眼已阴阳两隔。

两名年轻人当即被抓捕归案，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一周以后审判。

海珊只知道，爸爸永远回不来了。

四

从那日起，海珊整天整夜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把每日的餐饭送到海珊房门前，敲两下门，告诉她一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听到海珊房间里传来哭泣的声音。

海珊在墙的那边哭，我在墙的这边哭。整个屋子都是我丈夫的痕迹。他的西服领带，他的剃须刀和牙刷，他送我的玉镯银环，还有他最心疼的女儿。他睡的床头永远放着《海子诗集》，书页中还夹着古朴的书签。

他不在了，陡然觉得这屋子大了几倍不止，我的心也怅然地空掉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过了几日，海珊不再哭了。她开始去上学。

又过了几日，海珊又像从前一样，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容。

我以为海珊是想通了。我对她的担忧终于放了下来。

每一次去开家长会，老师都告诉我海珊的成绩又下降了。开始我回去跟她说，我们开始吵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我们隔着二十几年的年岁争吵，隔着我没了的丈夫她没了的父亲争吵。有时候吵着吵着，海珊便直直地倒了下去，身体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会磕出青紫的淤伤。过一会儿海珊醒来，又像忘了我们之前的不快，又是一副笑脸。这样的次数多了以后，我开始带海珊去看医生。

检查了身体，也看了外科，最后去了心理医生那里。医生说，海珊长时间压抑自己的情绪，已经有较严重的抑郁症，甚至有自杀倾向。

回去以后，海珊的病情似乎越来越不容乐观。她面对我时还是笑。在夜里，我却越来越频繁地听到她的哭声。她却从来什么都不对我说。

有时候海珊很晚也不回来。我躺在床上，时钟滴滴答答，像滴泪的声音，像滴血的声音，那是时间在悄悄偷走一切的蛛丝马迹。

海珊不回来，我心神难宁，只得出去找她。我走在这座空空荡荡的城，这片摇摇晃晃的夜，盲目地寻找我隐藏声息的女儿。

终于，我在河边找到了海珊。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

春天的夜犹寒。河水永不停歇地流动着。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她的鞋袜脱下来放在一边。她的双脚站在河水里。从我的位置看过去，看到她的背影抽抽搭搭。水淹没了她小腿的大半截。海珊放纵地哭着，以填补白天空洞的笑。脚下的河水哗啦啦地流走，带走她滴落的泪，却带不走她的悲伤，带不走生离死别的疾苦。

我的心里疼得吃紧。

我也多么想走到那河里啊，让河水把我淹没，做一只轻飘飘的鬼。不知现在赶去，能不能赶得上再见他一面？他离开这人间的时候，我只想上穷碧落下黄泉，追随他一起走。他走了，这人间对我来说，便只剩下海珊了。

于是我只得勉力活下去，为了海珊，这一件他留在这人间最宝贵的遗产。

我不忍打扰海珊终于可以释放她情绪的时刻，于是便站在离她一段距离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她。等海珊哭够了，我们一起回家。

我没有家了，也得给海珊一个家。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海珊带伤的手腕。

我对海珊的要求从90分以上变成70分以上，从70分以上变成及格就好，最后变成活着就好。

过了两个月，海珊开始常常十一二点才回家。每天都是一个男孩子送她回来。我听到他们讲话的声音，便走到窗前向楼下看去。他们在夜里的昏黄灯光下牵手，拥抱，最后吻别。海珊的神情明显地同之前不一样了。她的脸上不再是那种空洞的微笑。海珊整个人又变回了小女孩，全身上下都泛着甜蜜。

我看到海珊这种变化很开心。我告诉海珊，只要保护好自己，我不会反对。

五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给海珊整理房间的时候，看到她的桌上放着笔记本，上面写着海子的诗。

我看到用海珊的字迹写下的这首诗，幸福地哭了起来。我感谢那个给海珊枯萎的生命带来了阳光的男孩。

我看着海珊的气色和精神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心里是说不出的欣慰。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好起来。

高考后的暑假，海珊告诉我她怀孕了。

海珊说，他们分手了。她提的。因为觉得他不再爱自己了。她说想把他的孩子生下来。

海珊没再说别的。我听了也没说话。海珊从小就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孩子。我并不觉得海珊在胡闹，我知道，海珊一定很爱他。

我看着海珊一边是悲伤一边是期待。海珊把对他的未完成的爱倾注在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中。她充满着渴望和爱意的眼睛，让我难以去扼杀这个孕育中的生命。我咬了咬牙。只要海珊开心，就让她生下来吧。

我不知道这是在帮她还是害她。也许我没有做到一个母亲该做的事。但我只想看她开心。我不求她能出人头地，只要能好好活着就行了。也许我是个自私的母亲。我怕海珊失去了她的孩子，我也会失去我的孩子。

三个月后，海珊流产了。

我每天为她炖鸡汤，补营养，却还是看着她眼里的光芒一天天暗淡下去。海珊越来越瘦，越来越憔悴，她再一次地枯萎了下去。

我看到海珊就心疼得流泪。我拉着她的手，说：“海珊，你要好好活啊。你爸丢下了我们母女，你不能再丢下妈了啊……”海珊总是默不作声，静悄悄地流泪。

海珊身体恢复一些后，说想去一趟草原。我不放心，要和她一起去。这一次，她向我承诺她会好好活的。我点点头，流下泪来，把她搂在怀里好久好久，放她去了。

“妈在家里等你。”

六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马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一个多月后，海珊从草原回来了。以一种生活要继续的姿态。

海珊说，她希望自己以后的生活，能像草原一样，花开遍地。

她说她该去找工作了。

“海珊，妈妈不求你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妈妈就高兴了。”

海珊成了超市的收银员。

有一天，她遇见一个夹着海子诗集来超市买东西的男人。他每天都来买可乐，总是带着海子诗集。他开始追求海珊。海珊又一次陷入了爱情。

一个月后，海珊搬出去和他同居了。

于是我能见到海珊的日子开始变少了。

但我听到海珊说他对她很好，我就放心了。

我一个人住在这房子里，整天都听不到什么声音，于是整天整天的放音乐，整天整天地坐在我亡夫的书房里，读他读过的书，读他的黑皮笔记本，读他痴迷的海子。

看到镜中的我白发丛生，我才发现自己开始老去了。

白发生长，说要白头偕老的人却早已变作一方孤坟。

七

我与男方的父母见过了面。男方的父母很热情，看得出来他们很喜欢海珊。海珊嫁过去会幸福吧。

结婚的日子定在春天，海珊的生日那天。

人来到这世上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

男方的父母和我一起为他们小两口操持婚事。置新房，看婚纱，订场地。

海珊终于找到了她的归宿。她爸，你可以放心了。

3月26日，婚礼的日子。我们没有请太多宾客，现场却温馨动人。

我看见我的海珊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走下来，姣好的面容在白纱后若隐若现，长裙曳地，身姿优美，仿若神女。

我代替海珊的爸爸，把她的手交到了承诺会守护她一生的那个男人手里。海珊袅袅挪挪地走向她的归宿。我在海珊的身后，泪眼朦胧，祈求她永远永远幸福。

可是当天夜里，我就永远地失去了我的海珊。

海珊第二天早上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全身冰冷僵硬。

原来她的丈夫昨晚上没有回家。喝多了竟和他来参加婚礼的初恋走了。

海珊是穿着婚纱离开的。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结婚礼服。她手腕上皮开肉绽，鲜血丝丝缠绕，红白交映，血腥而美丽。

我坐在海珊最后待过的房间里，棉被上还留着她的形状。床头也是一本《海子诗集》，跟她爸的床头一样。

海珊在桌上留了封信。

我打开信：

我，关海珊，勉勉强强地活了这许多年，为了早逝的爸爸，为了孤零零在这世间的妈妈，为了对未来虚幻的憧憬，为了我从未停止追求却永远得不到的幸福。

我努力地去爱，去生活，去宽宥，我让自己善良，坚强，宽容。我真心真意地去爱我该爱的人，温柔又体贴，体贴又温柔。

可是命运从未眷顾我。

它夺走了我的父亲，我的孩子，我的梦想，我的爱情，现在又要夺走我生的意志。

我恨这个世界。

如果人生来就是为了受苦，为了忍受生离死别，梦碎魂断，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如果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热血终将冷却，心火终将熄灭，穷尽一生苦苦追求的平衡该怎么实现？

如果我活着已痛苦至极，毫无生气，我只能用一个美丽的死亡来祭奠曾反抗命运却被扼杀的那个我自己。

我不是不热爱生命，不是不珍惜自己。

这是我维护尊严的最肃穆的方式。是我对命运最后的抗争。

只是我的妈妈啊，我不忍丢下你。

可是请你原谅我吧，我只想自私这么一回。

我只想放我自己走，离开这个浑浊的世界。

八

我是一个先没了丈夫，又没了女儿的女人。

在这世间，我一无所有。

我只是一个绝望的女人。没有了活头的女人。

我在空荡荡的人间，摇晃晃地走，走向没有曙光的前方，听候命运的发落，等待一次手起刀落的收场。

血如红梅。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答不上来海珊的如果。

忽然我念起海子生前写的最后一首诗。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1989.3.14 凌晨3点~4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