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仙逝了,享年94岁,是目前我们一大家人中第二高寿的,因为外婆健在,今年也是94岁。
我的长篇小说《呱呱坠地》(目前在豆瓣阅读更新中)中风马牛的原型就是外公。人如其名,在我们家人、特别是在孙字辈中,他的确似一种可有可无、与我们不相干的存在;于他自己的人生,现实与理想相去甚远,是如此的风马牛不相及。
外公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十六七岁为躲避国民党“抓壮丁”,到成都投靠他五老爹(至今我都没有完全了解外公父母一代的传奇故事)。小说中,我叫他五老爹为风思宗。风思宗是我们家族里的一位神秘人物,从小我们就知道他在解放前是个商人,生意做得很大,如今的春熙路一带,早先有几条街都是他的产业。外公在那里做过货郎,炒过干货,学过算盘,当过账房……度过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想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早些年他身体硬朗时,见我们回家,都要从屋里出来,和我们谈天说地,话题主要就是当年在成都学艺的经历。刚开始几年话题很多,后来就只剩下三件事:一是学习炒干货,后来如何成为行家,连美国大兵都常买他炒的花生;二是香料价格波动大,一船几吨国外进口的胡椒到了城里,没人敢买,他全部买下,没多久胡椒断供,帮他五老爹大赚了一笔;三是他帮五老爹收账,提过一大包金条。
起先大家都听他讲,听了五六遍以后,大家也都不爱听了。
成都解放后,人们再不用担心被“抓壮丁”。家里为外公说了媒,随后回乡娶亲,加上农村分田、分地、分房屋,外婆又生了大姨,一转眼就是两三年过去了。等外公再回成都,风思宗的产业收归国有,他本人被定性为“资本家”,整日戴着高帽游街。
一个动荡纷乱的时代结束了,一个内部矛盾斗争的年代开始了。
或许是从那时起,外公自认为一身本事无地施展。也难怪,那时车马邮件都慢,进趟县城就算见大世面了,更何况在锦官城混过几年。
分下来的土地很快就收归集体,“集体化”开始了,村里开了大锅饭,除了三分自留地,一切资料归集体所有。
村里说外公见过大世面,是个人才,要重用。果然,集体让他当了粮站的粮食保管员。粮食保管员可是个肥差,守着千吨粮,怎可肚里荒?如果真是这样,那又太小瞧他了。二十年保管员,不动粮站一粒米粮,哪怕是60年代初,全国闹饥荒,只有几岁的母亲饿得浮肿,他也未拿过粮站分毫。高风亮节?!
活该他当保管员。
外人看来,外公忠厚谦逊,母亲几姐妹看来,他自私无情。我隐隐约约觉得,他在外是守了传统文化里的仁义礼智信,对家人是受了“三纲五常”伦理思想的影响。他对四个女儿的“残忍”,在他自己看来,可能只是一种严格。我之所以这样觉得,还是有些证据的。至少他对我们孙字辈几乎从来没有打骂过,因为传统家教重视“父父子子”,而不是“爷爷子子”,“子不教父之过”,不是爷之过,要打也是父亲打,隔代便不能再打骂。
命运和外公开了好几个大大的玩笑。传统的他重男轻女,可偏偏得了四个女儿,没半个儿子。我无法理解他中青年时期的复杂心情。在他那一代,家里就仅有他一个儿子,他又得了四个女儿,用传统的眼光看,他的姓氏分支到了他那一代就算断了根了。
外公的一生的确有些时运不济,年少时刚学了们生意路子,就不允许再做生意了。集体化时期当了二十年保管员,等土地下户,他第一个站出来种植经济作物。当时农村里最好的经济作物是种植烟叶,但人们刚从饥饿中解放出来,一心想的是多种粮食,只有他拿出半亩地来种烟叶,并且当季不卖,一捆捆绑起来放在猪圈阁楼的柴火间里,等到了春节前后,人们多少腾出些零花钱,出手阔绰些时,才背到市场上去卖个好价钱。
改革开放后,人口可以自由外出,外公第一件事是去成都找他五老爹。不愧是“资本家”,才刚允许自由贸易,他五老爹就在自家门口干起了老本行,买些辣椒香料,磨成面转手一两赚五分钱。我想他两爷子心有灵犀,都想翻身干一番大事业。但是命运不允许呢。人生就是这样奇遇,风思宗也是得了四个女儿,没有儿子,过去外公刚来投奔他时,他有收他作儿子的想法,将来把生意的门道传授给他。那时他的四个女儿都小,还整天兄长长兄长短的不拿他当外人。但风思宗毕竟已到古稀之年,又只是做点小本生意,女儿们都有了家室,闲话便一天多过一天,终究没了他容身的份儿。
他那时已是五十好几了,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对他来说,人生还有什么奔头呢?心灰意冷,竟然住进了当地的收容所。直到一两年后,村里人在成都办事,才把他认出来送回老家。
在家里住了两年,他用卖烟叶的钱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又过了两年,村里家家种烟叶,烟叶价格便宜,他阁楼上的一捆捆烟叶没法出手,自己难得整日和外婆吵架,一气之下跑江苏三姨家去了。
三姨远嫁江苏,也是农村,但土地多,一人好几亩。“韩信带兵多多益善”,他跟着当地人种梨、种瓜,整天住在地里搭的草棚子里,一住又是二十年。
这些内容,我都详尽的写在了《呱呱坠地》里。但我了解的毕竟是少数,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走入一个人内心,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我大学毕业那年,已是耄耋之年的外公才从江苏回到老家,爸妈早在十来年前建了平房,而过去的老房子成了一堆瓦砾,他坐在老房子旁老泪纵横,见人就闹着要去镇上状告某某村干部。只是闹闹而已。那房子是他一生最大的一笔财产,是当年解放后分到的地主房,总共四间,泥墙土地,黑瓦木窗,如今都已尘归尘土归土。
他见了我,早就认不出是谁了,当年他去江苏时,我才几岁而已。听说我已经大学毕业了,他来了兴致,也不顾我找没找工作,说要我领着他去趟成都,他五老爹的某某子孙,是某某公司的董事长,要把我推介给他。他可能是糊涂了,但我突然又有些感动,我想他要有个儿子,他的人生会不会大不相同。
他晚年学佛,从三姨家回来,早先几年还用毛笔抄写经书,宣纸堆满了屋里空着的粮仓。后来写不了了,就整日在床上打坐。
一次放假回家,他见热闹,出门来和我聊天,竟说昨日诵经,不多时便感飞升,脚踩在空中也感觉有力,踩着树尖一跃而起,看准了前面的树尖,一脚一步,飞似的去了杭州、北京、上海。我问他杭州、北京、上海如何?他只是嘿嘿笑。
谁不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纵然有万贯家财,到走的时候又能如何?
外公刚走,他的妹弟(他妹妹已故去多年),也就是我的姑姥爷送来一五一十整整齐齐一摞旧钞,共2185元钱,是外公生前存在他那里的。他一辈子无恒产、无收入,就存下这点积蓄。生前只给母亲提过,他去世后,这点钱就送到老君山的庙里。
外公和外婆一辈子不和,我们从未见他俩正式说过一句话,见面全是气话,好像每多见一次,矛盾就更深一次。
为一个人忍受一辈子,也算是一种境界。
他俩的空坟已经建好十几年了,坟口几乎已经合为一体;两口柏木的棺材也打好十几年,等乡亲们帮忙把棺材搬出来,才发现底板早就腐蚀了。所以说人啊,不用操心生前生后事,准备好也不见得有用。
外婆恰好又去了江苏的三姨家,哥哥说三姨不敢把外公去世的消息告诉外婆,怕她一时受不了。我说他们俩不是一直不和吗?
哥哥却说:“就算是恨,只要时间够长,也会成为一种感情。”
安葬了外公,母亲到双河街上找到常去老君山庙子里参加法式的老乡,将外公的钱交给他,请他代外公随了功德。他用微信把钱转到了庙里。
隔天,老乡回说,庙里的住持为外公烧了头七,立了牌位,点了高香,要做三天的法式。
2022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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