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01.

许许来到锦湖公园的时候是下午的四点二十，比约定的时间整整早了四十分钟。

走向峡云桥的一路，她的步履时快时慢，似乎急于奔赴某个未知，又似乎还在犹豫是否要继续向前。

这个公园建成已经有八九年的时间了，时光像被刻在了日历上，厚重却又能轻易地被翻阅。

最初锦湖公园只是依湖而建的一个景点，后来逐渐开发出了健身设施和跑道，再后来一个广场建到了这里，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气派华丽的酒店，一条马路相隔还有医院和学校，最近就连养老院都已经在公园的南侧选址，不久就要施工了，这是许许在十年前高中毕业时所不能预见的。

但这个世上的事情多是如此，你不知道天空的飞鸟最终要去哪个方向，也不知道对向车里坐的是谁，就如同许许那天走进了门诊室，她怎么能够想到自己的医生会是李赫呢？

李赫来的时候，许许不过在桥上站了十分钟，她望着远处的场景有些出神，湖的对岸有学生三两成群，夕阳斜眼，将一层金色的余晖洒在他们的周身。

“你在看什么？”李赫开口将许许从沉思里拉了出来，他并没有太过靠近，在距离她还有半米多的地方停了下来。

许许觉得李赫的声音和上学的时候听起来不一样了，好像沙哑或者低沉了一些，原来随着岁月所会改变的并不仅仅是容颜。

“没什么，随便看看风景而已，这个公园建成以后我还是第一次来呢！不过我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在路边看过公示图，公园的西北角不是应该有一个欧式圆顶的亭子吗？怎么没有看到？还是已经拆掉了要改建点别的什么？”

李赫顺着许许的目光看过去，这个事情他是有印象的，那时还在上高中的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们总是喜欢这些花里胡哨却没什么用处的设计，不过现在的他倒是理解了，如果连形式都没有，那么本质就更加虚无了，“我听人说起过，好像西北角那块地虽然闲置着，但并不属于村里可以支配的，所以最后没有建成，公园也就放弃了这个设计！”

“那可真是遗憾！如果有了这个亭子，这个公园兴许会更加漂亮一些！”

“那倒也未必，即使再漂亮的建筑风吹雨打了十年数十年，也一定会破败不堪的，就算修缮得当能够维持原本的模样，长年累月看着它的人们也不会像当年第一次见到它时一样，穿越整个锦湖走过去只为了在下面坐上一会儿！你说是吗？”

许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02.

“你的咳嗽好一些了吗？”李赫话才出口就觉得自己的问题是多余的，答案不言而喻，他们已经说了这会儿话，也没有听到许许咳上一声，前两天她来门诊的时候，虽然能看出她尽力在克制，但一句话说完总伴随着一两声咳嗽，“你之前得过肺炎，虽然这次拍片并没有看到病灶，但今后还是要小心，药要按时吃，流感多发的季节去哪里都要戴着口罩，咳嗽不见好就早点去医院不要拖着！哦，不过你现在住在S市，那里怎么也算大城市，医疗条件肯定更好，我的担心应该也是多余的吧！”

“没有，谢谢你！”许许侧过身对着李赫点头致意，“不过没想到，你真的成了医生！”许许记得上学的时候李赫曾经说过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医生，因为他的母亲自他小的时候就体弱多病，不过长大了许许才知道，原来医生并不都像电视里那样白大褂一穿走路带风，拿着手术刀掌握着病人的生死，更多医生只是坐在办公室里，问诊开药，繁忙而辛苦，“你妈妈呢，她的身体怎么样？”想到这里怎么也应该问上一句。

“你还记得这个事情！”李赫有些惊讶随即又觉得并没有什么，“你上学的时候记性就很好。她现在好多了，我也工作了，她不需要像以前那么辛苦，不过我都快三十了，她也五十几岁了，这个年纪小毛小病是免不了的！”

“那就好！你既可以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又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是很多人都难以做到的！”

“工作了以后，我就不这么觉得了！谈理想谈喜好是很奢侈的事情，最后不过是养家糊口的工具而已！”

许许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私心里认为实现李赫会比自己过得更为开心一些。

“那么你呢？我记得你喜欢画画，也画得不错，你说过希望以后要学习服装设计，成为一名设计师的，你实现梦想了吗？”李赫问道。

许许当然记得自己曾经的雄心壮志，但事实上她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画画，也没有在表达期望学习绘画的道路上得到过父母经济或者精神上的支持，这个梦想早就被束之高阁，只是偶尔在回忆里闪现的一个片段而已。

不过就算实现了，大概也会如同李赫所说，当梦想成为谋生的手段，曾经的热爱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其实算半个吧，我现在做的是服装类的外贸，沾了一个边边！”

03.

天色又暗上去了一度，好像墨汁一般缓慢地晕开正在静静地吞噬着最后的夕阳。

“对了，这么些年，你怎么从来没有回来参加过班级的聚会？”李赫想问这个问题其实很久了，只是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一直不出现，以至于他一度以认为自己大概永远都没有办法从许许的口中听到答案。

“也没什么，就是太忙了，时间上不凑巧！”

“大学的时候，聚会都是在寒假，毕业了以后也是法定假期或者过年，是有多不凑巧？”李赫显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起初的几年，他以为总有机会可以再见面，一开始的期盼落空以后，他开始和以前与许许交好的女生王晴有意无意地打探，再后来是失望，到这两年他已经开始不那么在意聚会在何时举办了。

“上大学以后，每个周末我都要去做兼职，我做过家教，但是竞争实在太激烈了，往往都干不长，做过超市的销售也去发过传单，夏天空闲的时候喜欢躲到商场去吹空调，我还去卖过水果给人削梨削苹果削甘蔗，你不知道那个水果刀可大了，有我两只手那么大，一开始的几个礼拜我总会把手指削出一个大口子。虽然赚得不多，可是时间都排得满满当当了，王晴是叫过我好几次，但是寒假招兼职最多了，收入也不错，所以最后都没有去成！”

李赫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他不知道许许的大学生活是如此繁忙，“为什么你要去做这些，你很缺钱吗？”

“是啊，”许许承认地很干脆，“高中的时候我爸出轨，和我妈离婚了，他走的时候一分钱也没给我妈留，我妈又要养家又要供我读书，负担很重。上大学以后有了自己的时间可以支配，就想着能够赚一点是一点，我妈也可以轻松一些！”

李赫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讲话，“高中的时候，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些事情！”

“这不是很正常吗？青春期的人不就是这样吗？喜欢遮掩伤疤深怕别人看见，就像我记得你有一次从我旁边走过去，不小心膝盖撞到了别人的椅子角，明明你刚刚的表情还痛得龇牙咧嘴的，但是下一秒钟就恢复了好像没事人一样，我想你肯定还是痛的，只是不想让我们看见！”

说真的李赫已经不记得这个场景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大概做过许多类似的事情，尤其是在许许面前，这也算是那个年纪独有的倔强吧。

04.

“你现在都看些谁的电影，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看伊桑霍克吗？”高中的时候，在李赫被调换位置之前大概有整整一年多的时间，每天完成了作业以后的晚自习他们两个都会聊天。

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偶然发现了彼此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可能是从谈及布鲁斯威利斯的《十二猴子》又或者是《灵异第六感》，也可能是从汉尼拔的扮演者安东尼霍普金斯说起的，那个优雅而演技卓绝的老人家，话匣子一打开就好像收不住的洪水，从电影到时事新闻再到八卦消息，谁也说不上怎么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又具体聊了一些什么，但就是能一起说上很久。

“看的，不过这两年他演的电影已经不多了，毕竟年纪也大了，想想真的很神奇，那个时候你第一次问我最喜欢的男演员是谁，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许许感叹道。

“是啊，我听了你的推荐去看了他的《爱在》三部曲，最后一部是在我们毕业的隔年上映的，你当年不是说要请我去看的吗？你是不是完全忘记了这个事情？”

“如果我真的是这么说的，那我想我又夸了海口，不过我记得这部电影并没有在国内上映，看来我们原本注定就是看不成的！”许许说道这里耸了耸肩膀。

“不过我有一点一直不太明白，正好和你讨论一下，你说如果伊桑霍克饰演的杰西和赛琳娜真的那么相爱的话，他们又为什么会同别人结婚？”

许许当年也想过这个问题，她一开始甚至觉得这里不可理解，或者只是导演为了续作而强行做出的安排，但是现在的她不会这么想了：“我只是觉得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吧，谁也没有办法停留在某个时刻不去向前，再者他们分别的时候，可能也没有想到以后再见面中间要隔了那么多年！不然我想在这之前他们肯定会做点什么！”

“那么你说，如果他们彼此的婚姻都还过得去，他们的伴侣也没有什么错处，生活除了平淡一点没有哪里不好，那么他们会像《廊桥遗梦》里面男女主角一样短暂的激情过后痛苦地分开回归自己原本的生活，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在一起？”

许许思考了很久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她没法回答李赫假设的故事情节会走向哪里，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种选择才是对的，束缚自己背负痛苦地继续生活还是不要在意他人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这个真的很难说！不过你知道吗？《爱在》三部曲的导演会拍这个故事是基于他本人的一段经历，听说他曾经在某个旅途中认识过一个姑娘，他们相谈甚欢，但是那个姑娘在电影开拍前几周就死于了一场车祸，可能我的表述不够清楚，我是想说的是，生活也充满了戏剧性，但和电影不同的是，生活中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是为了闪光的主角而存在的甲乙丙丁，不是迎面走过来没有感受的广告牌或者大字标语，生活不会为了某个人特别打开一扇门，然后让所有的光一直照在他身上，电影中我们为了主角的人生去哭泣去感慨，可是在现实里的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谁都不应该为了自己去牺牲周围的人！”

05.

“口哨你还记得吗？”

许许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口哨是一个黑瘦的男生，就坐在许许的后面，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无差别地对着每个人吹口哨，不过许许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只记得每次她和李赫聊天的时候，口哨都喜欢在后面嚷嚷，“我就记得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两个老是讲话影响他考大学了！”

“是啊，毕业以后聚会的时候，他也常这么说，每次说到这个就让我喝杯酒给他赔礼道歉！”李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怎么你们没有联系吗？”

许许有些惊讶，除了李赫，整个班里的男生她都没有说上过几句话，口哨也不例外，“没有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哦，没什么！我记得那个时候他问王晴要过你家的电话，别人还调侃他来着，我以为他会联系你的！”

许许似乎完全不知道的样子，茫然地回忆着那个她不怎么注意到的男生，“也许他找我有什么事情吧，不过我没有印象接到过他的电话，当然了如果他在毕业那年八月份以后打的，那我肯定是接不到的，我妈在我被大学录取以后就停了家里的座机！”

“原来是这样！”李赫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也打不通了，那个号码他在帮班主任整理文件的时候在家庭通讯录上面看见的，只一遍他就背了下来，可是总没勇气拨出去，等到终于尝试了却再也没有成功过，“其实口哨对你挺好的，别人说你点什么，他都急着帮你开口辩解！”

许许不知道别人会说自己点什么，更不知道有人在维护自己。

“那么你呢？我原以为你会和张琼在一起的！”许许说到这里的时候，感觉有一个兔子在心口跳动，好像就要不受控制逃出来一样，这种感觉依稀让她有一种穿越回了高中时代的感觉。

在李赫调换位置以后，他的新同桌是瘦高又白净的张琼。许许喜欢这个“琼”字，让人想到花团锦簇的美丽。

“她很好！”李赫想不出更多的词句去描述这个女孩，只记得她永远都是笑意盈盈，会贴心地在体育课后给自己准备水还有牛奶饼干，他实在想不出张琼有什么地方不好，就像高中毕业的时候，当他拒绝张琼，说的也是那句：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你对她也很好啊！我记得下雨的天她没有带伞，是你跑了两个教学楼帮她回去拿伞的，你跑得好快，好快，快到我几乎看不清楚，还有她生日的时候你送了她一个很大毛绒娃娃，我想那一定很贵！”许许已经可以正常地回忆这些场景，不同于当初心底只有自己不明白的酸楚。

06.

“那个时候就是很奇怪的吧，想得到自己要的答案不是直接地去问对方，而是想要去证明，就和做数学题一样！”

许许听到这里回头转头看向李赫，她的眼睛渐渐有了雾气。

“真的很可笑，不想着去问她，到底喜欢谁，反而想着如果我和别人走近一点，她会不会伤心，如果她伤心，是不是就证明她喜欢的人是我呢？”李赫自嘲地笑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了，我做那么多年数学题都没有过那么不自信的时候！明明是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偏偏要牵扯到很多人很多事，最后连自己真实的想法都忘记了！”

说完这些，他也转过头看着许许，十年的时间里，太多的东西掺杂在里面，夕阳像给天空镶了一道金边，黯淡的天色让眼前这张面容开始有点模糊不清，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却再也说不出来。

“你说如果真的存在平行世界的话，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李赫并没有将这个问题说出来，哪怕在心底已经反复地问过无数次。每当看到类似的科幻电影，他都会想到这个问题，虽然知道这种设想有多么不切实际，但总还是会在心里问上一问，然后再把这个秘密埋到心底更深的角落里去。

他们两个人只是这样默默地对视着，看着彼此的眼睛，但是都没有说话，直到许许先行收回了目光，哪怕时间再多给他们一点容忍，他们也明白如同这马上要消散的暮色，今天要结束了，而彼此的明天是没有对方的。

“你不和我说说你家那位吗？”最后还是李赫开始先提。

许许几乎每个问题都要想上那么一会儿才会开口回答，这和上学时代的她完全不同：“他比我大两岁，对我很好！”

“只有这样吗？”李赫不知道自己还想听什么，希望对方多说一点什么，尽管自己也并没有那么想知道。

“我认识他的时候过得不太好，所以起初没有想过这会是一段稳定的关系，但是也许放低预期反而结果会更好！那么你家那位呢？”许许反问道。

“她也很好！很会照顾别人，虽然对电影不感兴趣，但有的时候会认真听我说话！”轮到自己，李赫才发现，回答比许许的更加简短，但就是这样的简单让他们彼此都明白，对方现在有着一个合适的伴侣。

07.

“你住在哪里？要我开车送你回去吗？还是有谁会来接你？”

许许摇头，“不用了，马路对面有公交车，五六站吧就能到我家了，我是请假回来帮我妈妈处理这边的房子，处理完她就可以搬去我还有我老公一起住了，她年纪大了也退休了，留在我身边会比较好！”

“也是，那你，以后是不是不会再回这里来了？”

在这之前许许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自顾自地说：“我家在这里没什么亲戚，自从王晴前几年生了二胎，我们也好久没有发过信息了，现在连老房子都没有了！”

“嗯！”虽然许许没有明确的回答，但是李赫又怎么会听不明白呢？

“我是不是应该祝你幸福！”许许觉得这个话简直俗套透了，每次看电视或者电影听到这句话，她都希望编剧能够别出心裁地想出点什么，但是为什么自己到了这一刻，能够说出来的也只是这样呢？可能与所有的事情相比，幸福平安健康才是最为宝贵的东西。

“那我也祝你幸福吧！”李赫回复道，“最后了，我能不能抱你一下？只是告别而已，反正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了，你连一个微信电话都没有留给我！”

许许回想这个曾经在她整个青春印象里洋溢过的面容，笑的，没有表情的，严肃的，认真的，羞涩的，那么多张，可是没有面前这样的，她很想伸出手去将他眼眸里闪动的泪水擦去，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人总是想要更多，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段可以回味绵长的记忆，不是这样轻轻地带过，如同她自己也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

“我们还是握一下手吧！”许许将自己的右手伸向李赫。

李赫低头看了看许许伸出来的手，随即又将脸庞高高仰起，保持着这个姿势几秒钟才重新正视着许许，他也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许许的手。

他记得同桌时有一次问许许借笔，还笔的时候，他没有留心笔尖朝着许许，在她的手心底划了一道浅蓝色的细痕，后来他总是注意永远不要拿着尖锐的一侧对着别人。

就这么握了十几秒钟，他终于松开了手。

许许离开以后，李赫在峡云桥上又站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完全暗沉，再也看不到云朵的飘去的方向。

长夜比长夜，谁会更思念谁呢？

饭后的人群开始涌入公园，嬉闹着奔跑着穿梭着，夜晚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但是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暮色中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