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区被封闭的日子里,静狠了,也有不想读书的时候。这些日子读书,先是看傅菲,语言很美,就是意象太密集,透不过气来,累人,便去重读鲁迅;鲁迅好玩是好玩,读了几篇,又嫌沉重了些,而且再读,便是“梦醒之后”了。一时竟无书可读,准确地说是不知道读啥才好。
索性就发呆——对着书,做凝神思考状。
此呆并非真呆,看上去呆坐不动,实则心猿意马。想什么?“过来人”嘛,大抵想的是“那过去的事情”。
想过去的事情,自然是怀旧了。
湖北作家池莉认为,国内曾掀起过一阵怀旧高潮,其始作俑者是老狼原唱的一首歌:《同桌的你》。那首歌是高晓松写的,我也会唱,而且唱起来非常投入。唱到“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时,觉得特别委屈,想哭,因为忽然意识到在“少年维特”时代缺少了一段极其重要的经历。从小学到初中,与我同过桌的女生倒是不少,但那时课桌上是有“三八线”的,越过界限便会遭到攻击。学生时代,竟没有一个让我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女生。我唱《同桌的你》,那个“你”其实是一段时光。那时我们还不“醒事”,还是一汪清泉。“在山泉水清”的那段时光,理应流淌着纯洁的友谊、无邪的爱恋。可惜只上了一年初中,便造反去了。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与女孩儿同桌,留意同桌的那位是胖还是瘦,是长发还是短发,是圆脸还是瓜子脸,忽然就“出山泉水浊”了。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成年人看女性,那眼神比较隐晦,包含了太多的“不干净”。
于是,所怀之“旧”没有浪漫的青春,直接进入了油腻的中年。
而且,把记忆翻了个底朝天,也翻不出一丢丢刻骨铭心的“事迹”来。
儿时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有下河洗澡,有看小人书,有钓鱼,粘知了,还有挨过的打。下河洗澡有回差点淹死,看小人书要零钱挨了不少骂。夏天钓鱼粘知了能把人晒脱一层皮。我妈当年脾气大得像后妈,动不动就打人,我和我哥差不多每天都要挨一顿。最气人的是只要哥俩吵架,我妈从来都是昏官断案,有理无理一律三十大板。打我哥时,我参观,在一旁偷着乐。轮到我时,我哥泪痕未干,也在一旁抿嘴儿笑。现在回忆挨打,一点都不痛,这倒是很有趣。当爸爸后说给女儿听,女儿也是笑得咯咯咯的。
其余的如困难时期,文革等“忆苦思甜”的故事,偶尔也会提及。有回给女儿讲完《丑小鸭》,一时兴起,讲起了困难时期。这一讲,引来的是女儿的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吃不饱?为什么没有粮食?为什么农民也没有粮食?什么是肉票?为什么不多养猪?鸡蛋不是很难吃吗,为什么舍不得吃鸡蛋?——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完全是鸡同鸭讲。如果讲上学,说同桌,你说,啥叫“三八线”?
老实说,我们这一代人的从前并不幸福,但记忆中的痛苦却都是甜蜜的。就像回忆中挨打,隔了数十年的光阴,一点儿也不痛。
那么,人之所以要怀旧,从心理学意义上讲,就很有意思了。
池莉说,怀旧是一种“正面的自传式记忆”。
当然,池莉也是听别人说的。
有趣的是池莉的以下一番话:“在怀旧的情景闪回中,我们都是主角。我们会在逆境中寻找自己的闪光点。往事并不如意,我们曾经忍饥挨饿、受歧视、被欺负、倒霉、不讨老师喜欢、怀才不遇、无立锥之地,然而,故事一波三折,情形逐渐改变,我们总是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一次次倒霉成为成功的契机。欺负我们的人终于被历史淘汰。饥饿的结果使我们学会了热爱美食。事实一点不假,你就是赢家。”
原来,怀旧也能当赢家!
“现在,你鲜活地坐在往事末端,作为自己历史的主人翁,栩栩如生地讲述着。”——是的,我没有淹死,没有晒脱皮;如果母亲还在,我还想挨打挨骂,可惜她再也不可能打我啦。
此刻,我坐在往事末端,十年后,二十年后,弄不好我仍然健在,还可以愉快地坐在末端的末端,用赢家的口气回忆当年被困上海,每天排了队,在一个美丽的大白面前张大了嘴,让她轻轻捅喉咙的往事。那个大白如果不穿防护服,身材说不定非常苗条。不是吹,她捅喉咙的手法也非常娴熟,而且相当温柔地说:“啊”。她捅过我之后,我还想“啊”。用“啊”表示感谢。
最重要的是,奥密克戎,输了。
肉身发呆时,我们一遍又一遍回想过去,也一次又一次回到了过去。我的不少同学、同事,已经连同肉身一起永远回到了过去。他们不再怀旧,只是偶尔被别人怀旧时提起。
他们输了——过早地输给了岁月。
而我,在没想好读什么书的时候,还能够以凝神思考的姿态坐在往事的末端怀旧,还可以在一次又一次怀旧的过程中不断成为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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