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风吹过一片片整齐的稻田,摇动着苞米杆哗哗作响。她穿一身白色露肩连衣裙,黑黑的长发及腰,穿一双浅棕色绑带凉鞋轻快地在田野上走着。
她听到虫鸣好像在离她很远的山脚下,又好像每一步都会踩到它们一样,但是她并不感到害怕。
她在这里出生,长大,从这片土地走出去,又走回到这里。27年了。她熟悉这山野里的一切,月色熹微,她知道哪里有沟沟坎坎,也熟悉哪里上坡下坡。
这时候她听到田野另一边的喧闹声,她从中辨别出是哪家的婶娘,还有哪几个小孩,哪些伯伯,这是无数次闪现在她脑海中的场景。尤其是那个人的声音。
他们刚在那家人户里碰过面,他还是老样子,他说话的声调,他的眼睛真是一点没变。隔着一桌人,他们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任何致意。
她尽量让自己心情平静些,这不过是一场平常的回乡探亲,也不过是一场普通的酒席。往后余生,他们多的是这样的相见,她必须习惯。
她在田野上快步走着,尽量让自己快一些,把那些说话声和锅碗瓢盆碰撞声甩到后面。她在月光里走着,白色的裙子更加白得发亮,鞋子也发出吧嗒声。
再往前走不远就要到水泥铺就的大路上了,再拐两个弯她就能到家。
杂草划着她的脚脖子,又痒又疼,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大步往前走着。她看到他近了,他看起来甚至不像是在追她,可是他的步子本来就那样大那样快,她的心噗通噗通跳着,随时要蹦出嗓子口。
终于她走到大路上,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依然轻快地走着,只是走得更快了些。
“站住,洪。”
她刚好走到那棵香樟树的阴影下。细碎的月光三三两两,把她抛弃似的,敷衍地落在树叶上。她的脚也不听使唤。
于是她回过头。
他离她很近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像个月光下虚无缥缈的影子,只是他的脚步掷地有声。
如果必须有这样一个仪式,她希望不是此时此刻这样的场景。她想哭却微笑着。
他大步走近她,她以为他至少会跟她寒暄问候几句。然而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把她揽进怀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发,他说,“抱我。”
他身上的酒气夹杂着烟草气,还有田野植物的气息,和当年一样。
她推开他。
“昇,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她的泪和月光混在一起,在树的阴影下,摔成碎片。
“呵。”他笑着,反手撑住树干,她被围在他的胳膊与树之间,不敢动弹。
“壁咚,壁咚,壁咚!”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替她送行的欢送会,班级同学一起唱歌。他曾用这样的方式稚嫩而莽撞地表白,那时候他的眼睛写满爱恋。她闭上眼,他的唇就覆了上来,她十七岁,是唯一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
然而他再也没能给她任何保护和陪伴,他们掉进两个同性相斥的圈子里,他们曾经很努力地试着去拉近和对方的距离,结果却不尽人意。
她沉下心来准备高考,他踏上了去外地务工的长途大巴。
每一年他年前约她见一面,逛逛街,吃点小吃,看个电影。熟悉而疏离,说生活和工作,家乡的大小事和绯闻八卦,只是不谈爱情。
直到她大三那年答应就同校的学长表白。
他一定是从她家人那里得知她有对象了,他再没找过她。
她毕业后结婚的那天,他托人带了五百二十一元钱的份子钱。
故事该是结束了。
他和她一起长大也好,他保护她不受欺负也好,他替她背锅也好,哪怕她过得不幸福,都和他再没有一点关系。
“你过得不好。”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那是我的事情”,她扭过头,“而且,我挺好的。”
他一把揽或她的腰,把她放在马路上站着,他的双手插进口袋,他久久地看着她的眼睛,任风吹起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
人声消匿了,蛙鸣声也远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再时空里站立着,不发一言。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披着同一片透明月光,看着时光七零八碎,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再无可能的人。
“我送你回去,像过去一样。”
她走着,他在她侧后方一步的距离走着。
看到不远处灯光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她说,“你知道吗?高中大学那几年我爱读一个叫张爱玲的写的书。可是我后来发现,一个女人她不会永远是谁的白月光,除非她只活在记忆里、想像里、没有烟火气息的飘渺日子里。当我爱上别人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
她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她得到过最深的爱,又同样深地去爱一个人。他们注定一辈子抓不到近在咫尺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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