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春深,祁门茶红

作者: 羊eating | 来源:发表于2017-11-28 23:14 被阅读0次

1.

      夜阑人静,唯有街旁的路灯孑然伫立,朦朦胧胧黄橙色的圈里炽热由内及外散发着羸弱的光,落下一地淡淡光晕。像极了挺直身板昂首挺胸的军人,以执念为盔甲以信仰为枪炮守护着整个城市不可言喻的静谧。

      倏地一声枪鸣,割碎了整个苍穹的寂静,乌鸦被扰了清幽发出惨绝人寰的恐怖叫声,最前端的男人肩膀下方中了枪,踉跄了几步,剑眉之下眸色黯然,似是吞噬了整个黑夜,随即他迅速拉下了帽檐,左手捂着肩膀,不慌不忙,熟络得抄了条小路。而其身后四五个壮汉手持枪械穷追不舍,枪林弹雨硝烟四起,却不及中枪男子四肢矫健身手敏捷,数个转角之后,暗黑色的身影俨然沉寂在一片灯红酒绿中,不见了踪影。

      霓虹灯舞是老上海滩的做派,金碧辉煌是法租界的喧嚣,黄包车夫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奔驰汽车断续的喇叭声鸣奏出战乱年代里荒诞又真实的繁华。

      宫殿般华丽的建筑上怏怏然三个大字,百乐门。

2.  

      尹碧螺出百乐门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门卫已经给她叫好了黄包车,到浅月会馆。浅月会馆是尹碧螺的住所,在法租界里也算是不大也不小的独栋别墅。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介舞女能住在这般高档的地方可就羡煞旁人。尹碧螺是百乐门的头牌,在这十里洋场里是出了名交际花了。留民银行王行长、特高课科长小田太郎、再到城南医院的马院长可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她来者不拒但又从不让人破了她订下的规矩:只陪舞不陪客。

      只艳不骚,举止投足皆是风情,媚眼如丝,体态婀娜亦为柔情。多一分是做作,少一分就失了韵味,可这度啊,她却拿捏的刚刚好,不多也不少。

3.    

      黄包车刚要起步,却被人拦了下来,眼前的男人一身灰黑麻布长衫,戴着一顶深灰毛呢鸭舌帽,几缕碎发因汗成簇无精打采得耷拉在前额,眉眼微垂依稀可见神色涣散,月不明星却稀,此情此景此刻此人,碧螺只觉如此得似曾相识。

      又细看男子,黑布长衫并不合身形,看似随意得搭在黄包车后厢,左手藏于袖中。衣裳肩膀处明显更深了一块。脸色苍白眼神迷散可呼吸却佯作平稳。

      而不远处,先前那几个持枪壮汉步履匆匆,面色狰狞,不断朝着四周张望,随即迅速又果断得朝向碧螺和男子处,步步逼近。

      不好,怕是要招惹了什么麻烦了…可还未及碧螺细想,男人的气息已掠过耳畔,不知是因那句轻柔到只有碧螺才能听到的细语,还是男人唇齿间的烟草味道紊乱了中枢,碧螺决定助他脱逃。

      待壮汉到来之际,见到尹碧螺和一个男人唇齿相依在车上缠绵,衣衫裸露,只好面面相觑,识趣得走了。

4.  

        浅月会馆,漆白镂空雕花的欧式梳妆台前,女子红唇翕合微微颤动,不紧不慢吐出袅袅白烟,回想方才,男子的话语一遍遍在脑海中循环。

        “尹碧螺,好久不见。”……

        执着了一整个青春的想念,如今竟以这种方式再现。

        十七岁天空下,知了高歌,鸢鸟低鸣,秋风籁籁,穿着蓝色斜边对襟双花扣校服梳着成对低马尾的尹碧螺,和她那嘎吱作响的改装脚踏车,谱出一整个世界的静谧安详。

      “哎,碧螺,今天先生上课说的诗词社招募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边上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问道,“先生总是夸你写的是诗有灵气,你是定要去试试的。”

      “我,我还没想好…毕竟现在国难当头,哪有什么心情……”话音未落,一辆黑色轿车从身边擦过…轮胎划过雨后浅塘激起满地泥泞,欢脱得在碧螺身上起舞,落下数不清的小泥点。“哎,你这人……”黑框眼镜刚想替碧螺出气,却只见开车之人身着国民党官服,三十岁上下光景,正团级军衔,便硬生生将剩下的话给憋了回去,不再出声,像极了碧螺的自行车上坏掉的响铃。

      却谁知,前方的汽车缓缓停了下来,后座那个穿着立领青年服的军阀子弟竟然下了车亲自跟碧螺道歉……

      还记得那是个周五放课的傍晚,皮鞋踩过泥地发出踢踢踏踏又铿锵有力的声响,像把利器,割断了少女手中无知又苍白的纸鸢,穿过风越过树跨过云又迈过雾,千回百转,最后升到无尽的混沌苍穹中去寄相思于明月诉寂寥于星辰幻璀璨于浮华,最后,驻足在太阳边被满腔炙热所吞噬。

      那天的夕阳真美,散发着暖暖的赤橙色光晕,宛如笔尖轻点,落在水中央,自此蜿蜒终了归一,蔓延开漫天的朦胧暧昧,映得景也这般好看,衬得人也这般好看。眉清目秀的少年脸颊微微泛红宛如抹了胭脂的天空,而碧螺的心柔柔软软像天边簇成团的云朵。

      ……

      秋雨缠绵过深秋,踟蹰在十七岁的天空。

      烟静静燃尽,夜悄无声息。已然沉醉,分不清是尼古丁的气息还是你的。

      你好,岳祁门,好久不见。

5.  

      果不其然,第二天百乐门台柱尹小姐和不明男子深夜街边激吻的事就传遍坊间大街小巷。

      而此时,岳祁门,翻着还新鲜得发烫的报纸,想着这年头,国家大事倒没见那几个记者报道得那么勤快,八卦小道倒是能掀起腥风血雨,暗觉好笑。不料却被身边两鬓发白的李管家给揶揄了一番,少爷这番苦笑,莫不是自己比不上和尹小姐深夜幽会的情郎。

      情郎?情郎……情郎!砰得一声,手上的咖啡倏得砸在了镀金镶边的骨瓷底盘上,岳祁门耐人寻味的一笑,说道,老李,麻烦去趟浅月会馆,就说是,岳祁门约尹小姐思南咖啡馆叙叙旧。

      ……

      下午三点的天,艳阳高照,尹碧螺最喜欢的便是深秋,早上阳光还能温暖得让人心醉,傍晚就能冷得让人心碎,甚是有趣。

      柔荑轻抬,高髻挽起,碧螺抿了抿刚擦上的蜜丝佛陀,换上了一身修身旗袍,极软的白绸面料,错杂得缀上几许金丝箔线,下摆开衩上约摸三公分的位置是一朵半开的芙蕖,掩面而笑,欲说还休,像是夜幕下的浦江水汩汩作流,道不尽的细腻温柔,说不完的绝代风华。

      老管家方才来的时候,说来自岳参谋府上。这岳祁门还真是有趣,一个握着笔杆子的参谋,左手上的茧却这般厚重。

      ……

      风轻盈得摆尾,被轻抚的街旁梧桐都笑逐颜开,阳光把树叶磨得透亮,像个顽童一股脑得钻进枝叶里弄出些斑驳陆离的影子。

      恰似当年—

      一样绽放得烂漫的梧桐树。

      尹碧螺在班导师的强力劝说下加入了诗词社。因为老师是这么说的。满腔爱国心无处安放就是愤青,而兵荒岁月里的诗并不见得就只是诗。

      于是,尹碧螺和岳祁门便有了第二次看似不经意的邂逅。

      “同学们好,我是文科一班的尹碧螺,碧螺春的碧螺。

      “大家好,我叫岳祁门,祁门红茶的祁门。

6.  

      再见岳祁门时,他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右手轻轻托起杯身,咖啡并没有冒着热气,看样子应该是到了有一会儿了。头发也不似先前那般错乱得搭在前额,而是梳得整整齐齐。眼眸平静温柔又有几分犀利,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脸上,密密的睫毛像是倒映在山川湖海之中,很好看,一如既往的好看。

      碧螺原以为岳祁门会和她解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但是并没有,反而出人意料得,他用着极为平淡的语气说道,尹碧螺,我们结婚吧。语调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事不关己。

      看碧螺并不言语,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说道,我初来乍到,很多人都不看好我,我并不想以军长儿子的身份在党国庸其一身,而你,能帮我打开在上海的交际圈。

      他又说,烟花岁月虽光彩熠熠然终其不过昙花一现,石榴裙下拜倒的人纵然再多,但真心相待者却是寥寥,倒不如趁着还有几分风韵找个依靠,才算是真正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如此说来,他们俩的结合,可真是双赢。

      但是他有个条件,碧螺嫁给他,只能做侍妾。

      ……

      碧螺轻笑,幽幽问道,为何是我。

      岳祁门玩味的眼中似乎忽然闪现出一丝认真,而后却戏谑得舔了舔双唇,“因为我喜欢,那天晚上,你的味道。”

      他知道,尹碧螺一定会答应他的求婚,因为她对他的感觉,在那天的那个吻里得以确认,一如当年。

      她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成了岳祁门在她手上的把柄,只要自己同意了,就算事后反悔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再相信。岳祁门这步棋走的,看似利用她平步青云,但恐怕没那么简单,为何害怕她说出去,又为何会在深夜负伤出现。可他算准了一点,尹碧螺定会护他周全。

7.  

      尹碧螺喜欢上岳祁门,可能是因为那张书签,也可能是更早些。

      对着情意绵绵的诗辞歌赋,然后抬头不期而遇的眼神邂逅,她羞答答得躲闪,而后再看向他时,他总是对着她温柔又宠溺得笑。

8.  

      婚礼办的很仓促,在岳府于近郊的一套别墅里,与其说是婚礼倒不如说只是个仪式。还未娶妻先娶妾室,也算是在国民党的各家公子里开了先河。然而,上海滩上,商政军各界报的上名号的人都来了,也算给足了面子,要不是路途遥远,怕是连张学良都要请了来。岳祁门好像挺喜欢这种能结交名流的场合,一直伸出右手不迭得和他们握手微笑。

      红酒在高脚杯里跳舞,看起来像在嘲笑那对举杯对饮的璧人。暖黄色的灯光从水晶莲花琉璃吊灯里缓缓落在被皮鞋和细高鞋踩出深深浅浅嘎吱声的红木地板上,落在了穿着白底青花瓷纹络开衩旗袍女子倚靠着的雕花楠木旋转楼梯的台阶处,落在楼梯转角不经意的小角落里夹着卷烟的宽大的男人的手上。

      男人三七开的头发被梳得很服帖,戴着一付金丝窄边眼镜,穿的中山装虽有些旧了,但整齐端正的很。

      尹碧螺走向男人,从粉色的西式蕾丝晚礼服里袖口里拿出了什么,朱唇轻启,悠悠道:“先生,这是我最近写的诗,还望您过目指点一二。”

      男子迅速接过,扫了一眼,眉头微蹙,随即将此藏于外套的内侧口袋中,附在碧螺耳边说道,猎鹰听了你说的话很是生气,但还是同意了你开出的条件,一是看在岳家的面子上,再是你这些年来为党国做的确是不少,但你切记诸事小心,万不可被岳祁门发现端倪。”

      ……

9.  

      婚后的日子,平淡出奇。岳祁门嘱咐家丁不要唤她姨奶奶,而是叫她尹小姐,这点她倒很是欣慰。不过结婚的三个月里,见到岳祁门的次数并不多,漫漫长夜,他总是在书房度过,有几次碧螺被他开门的悉索声吵醒,发现不是三更便是黎明。偶尔也会陪着岳祁门出去交际,但也时常有风声,说岳参谋前些个日子又看中了得月楼唱评剧的姑娘、李副官的女儿对他暗送秋波云云……

      这婚不结倒还好,一结,岳祁门反倒成了纨绔子弟的代表了。

      某个岳祁门出去工作的日子,尹碧螺支开了佣人,独自来到了岳祁门的书房。趁着岳祁门上次不注意的时候,她偷偷将他书房的钥匙映在了先前准备好的肥皂上,毕竟军统特工的身份也不是虚的。

      推门而入,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很大的岳祁门英姿飒爽穿着军装的照片,右手边是一张朱红色的樟木桌上,摆放着的是他们一家四口的照片。岳军长五六十岁光景,是一个很有威严的人,印象中读书的时候在校门口见到过一次,他打量碧螺的时候,让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是一种能穿透别人灵魂深处的洞悉感,岳夫人倒是个很平常的妇人,只是生下岳祁门后再没有生育能力,又实在喜欢女儿,这便领养了一个女儿,叫做岳祺梦。

      书架上摆放了一些书,最下排的书上有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像是许久没有翻阅过了,从左到右大致是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诸如此类再有就是红楼梦纳兰词以及人间词话末了还有些新月派诗人作的文集。

      书桌上摆放了一些他平时看的书,尹碧螺随手拿了最上的一本,里头夹着一张简单又破旧的书签,好像是读书的时候他送她的那张,可是岳祁门不是说不喜欢自己吗。

        -------------

      “嘿,岳祁门,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对谁都好”

      “可你对我特别好”

      “……”

      “岳祁门,你要是喜欢我,你就说啊,没准我心情好,不会拒绝你呢。”

      “……”,” 尹碧螺,你想太多了。”

      “我不信……”

      “你以为你是交际花吗,谁都喜欢你。”

      “为什么”

      “大概我就是享受被所有人都喜欢的尹碧螺喜欢上我的样子吧。”

        ……

      想起往事,尹碧螺思绪有些混乱,那为何又留着它,整整八年。

      ……

      正欲离开之际,却发现,书桌上的不寻常。岳祁门的砚台是在左上角,潮潮的,用手试探着摸了下,墨还未干透。

      ……

      左边?左手!岳祁门在用左手写字!可他平时分明都用的是右手。尹碧螺不记得上学的时候岳祁门是会用左手的。尹碧螺偷偷抽过一张边上零零散散不成文的字迹的宣纸,揣在了衣服里……

      尹碧螺推测,岳祁门应该是能用左右手。

      然而只是写字的话,为何左手有那么厚重的茧子而右手没有。

      …….

      大门外嘎吱的一记开门声打断了碧螺的思考,迅速整理书桌将其归位,偷偷将书房门开了一条细缝,张望四周,确定无人后,顺势而出,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

      这天晚上,岳祁门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摇摇晃晃的,尹碧螺把他扶进了房间。满身的酒气,死气摆咧得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像个一米八十几的大孩子,咯咯得傻笑。

      碧螺帮他脱了军装,他也不挣扎,顺从得像只猫咪,眉眼弯弯的,这时的他眼神比窗外的月光还要纯粹几许,风吹得屋旁的树叶都悉悉索索的你侬我侬。

      岳祁门二话不说,伸手就揽过碧螺,吧唧亲了一大口…..左手顺势而上解开了碧螺胸前的扣子,右手掌心温热摩挲着她身体的柔软,窗前的榻上,交织在一起的喘息声羞得月色缠上了一层朦胧的雾。

      ……纠缠一夜……碧螺从未如今夜这般,觉得眼前的男人的存在是这样的真真切切。

10.  

      尹碧螺当年加入诗词社的时候已经是三青团的积极入党分子,先生是她的伯乐,更是她加入国民党后的上级联络人,一手安排了碧螺社交圈名媛的人设。然而对于自己的爱徒嫁给国民党公子一举是相当愤然的,这就意味着从此碧螺就形如弃子了。局里名着是同意尹碧螺提出以76号党内特务人员的名单作为交换换其自由之身,实则是早就怀疑岳祁门,有情报声称,党内高层出了共党间谍。当时夜里追杀黑衣人的特务也是发现了黑衣人和地下党接头的联络点,谁知,那人竟已自缢的方式掩护黑衣人逃走。

      根据国民党特工回忆,排除出黑衣人大致特征,二十八九岁光景,一米八左右,瘦长,容貌清秀,脚大约是42码,左手持枪。

      上海国民党办事处里,符合这特征的,当夜又不值班的官员,大致有四名。但无一是惯用左手。

      岳祁门出自岳军长之后,又是个文职,平日里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十足个浪荡公子,被怀疑的概率当属四人之末,但是特殊时期,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过一个。放弃尹碧螺也许能避免打草惊蛇。尹碧螺对岳祁门一往情深,如若岳祁门真有反常,她定会维护,要是露出什么马脚,也能侧面证明岳祁门的嫌疑。岳家虽不可随意得罪,可是尹碧螺就不同了。况且岳军长本就不待见她,少了一个尹碧螺,对这世界可不会有任何影响。

11.  

      而后的日子里,日子一如既往的平淡,尹碧螺习惯了岳祁门晚上的温存以及黑夜过后一如既往的冷漠……直到有一天岳祺梦的突然拜访。碧螺嘱咐老管家让她在前厅等待。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岳家养女岳祺梦了,在读书的时候,两人就见过一次,他比岳祁门小五岁,总是来学校里缠着他带他出去玩。都说她是岳军长中意的最佳儿媳人选,参谋夫人的位子早晚都是留给他的。

      几年之后再见,岳祺梦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她坐在厅堂面朝门前的主位上,身着一身金色蕾丝束腰绑带短款碎花洋服,淡粉色的蝴蝶发箍衬得栗子色的筒卷头格外动人,细碎的刘海尽显俏皮,见碧螺来了,她不紧不慢得迎上前,水灵灵的大眼睛眯成弯弯的线条,亲昵得拉过碧螺的手,说道:“碧螺姐姐,许久不见。”

      寒暄了几句后,方才就坐,岳祺梦摸着肚子,笑靥盈盈,“姐姐莫怪我还未等你来就先坐下了,只是都是那医生说我身子虚弱又有了身孕,不便久站。

      她那一番话,像是敌军投在她脑袋上空的一颗炸弹,平平淡淡一句话,掀起滚滚惊涛骇浪,拂过心潮无数风与浪,苦与涩。碧螺早知这天会到来,却没料到年纪轻轻的她以这种方式来捍卫自己的主权,把这些日子来岳祁门对她偶然流露出的温情让她错以为能酿就成爱情的想法击得溃不成军。

      …….

      如此来说,岳祁门应当是对她一点点喜欢也没有的。

      如此来说,他只是想单纯得守护这自己的秘密。他并不像是真的想结交权贵名流的样子,反倒是一副更为玩世不恭的做派。

      投敌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碧螺记得当年读书时,日寇侵华,他也是相当愤慨的。但那时,先生劝他加入三青团,他是推搡了几次后才答应的。

      莫非他是?

      接下来,岳祺梦说了什么,碧螺也没心思听了,只是胡乱应着。她倒也识趣,没多久,便告辞了

      ……

      伺机又偷偷溜进了岳祁门的书房。同上次一样,依然一尘不染仅仅有条。只是这桌子上的砚台被挪到了右手边。碧螺心中其实早有答案,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正一筹莫展时,却刚好看见最下排的书架上有了异样,上次碧螺发现岳祁门书架上的诗集是按照时间顺序拍的,而现在却发现《侧帽集》和《翡冷翠的一夜》位置有了明显的调动,其间的三本分别是《人间词话》、《卞昆刚》和《死水》虽在其应在的位置上但却并不像其他书籍一样有灰尘。

      是岳祁门翻阅过这三本书又或者......

      碧螺轻轻拿下了这三本书后,在书柜贴墙侧发现了和墙契合的很好的玄关,里面装着一个木制盒子,碧螺随即拿下用头上别着的碧绿色发簪,轻轻扭动,发簪分离,内里藏着一枚银针,熟络得打开盒子.....

      果不其然,那是一枚手枪,和之前碧螺所缴获的共产党地下情报人员所用手枪的编号如出一辙。

12.

      碧螺连抽了好几支烟,努力抑制自己不失控,看似平静得坐着等待着岳祁门的回来,内心却是旁人无法理解的风起云涌,岳祁门,于你而言我到底算什么。

      蹑手蹑脚的开门声,他回来时,又是夜深。

      碧螺本来是半倚在铺着毛毯的贵妃椅上,听到声响,顺手开了边上床柜上的台灯。

      谁知他一个箭步,迅速冲上去,关掉了灯。

      夜色很深,屋内漆黑黑一片,碧螺看不清他的脸。

      不料,他先开了口,“尹碧螺,祺梦怀孕了,我的孩子。”

      ……..死寂般的沉默,碧螺没想到他会那么坦诚,坦诚地让人觉得反常。

      “岳祁门,我有几句话想问你,你如实回答我,之后你和岳琪梦怎样,我再不过问。”

      “好”

      “你是共产党?”

      “是”

      “娶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

      “是”

      “你如何确信我不会拒绝你的求婚?

      “你要是放下了对我的感情,在第一天相遇的晚上,你就不会帮我”

      “为何我不会揭穿你?”

      “在你决定和我结婚的时候,我们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国民党不会再信任你。”

      “你一直在利用我?利用我对你的爱。”

      “是”

      “最后一个问题……岳祁门,你有没有……爱过我?”

      “没有”丝毫不拖泥带水,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尹碧螺,你走吧,离开我,这些日子,我演的很累了。”,”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啪得一声,打得碧螺手心火辣辣得疼,黑夜里虽看不清他的脸,而泪早已随着他淡淡的语句悄然落下。

      ……

      碧螺走了,没带有一丝留恋。十年前,得不到他的心,现在亦然。倾其所有,也只换得一身的伤。

13.  

      只是她不曾想到,在她走后的不多久,岳参谋府就被军统的人给包围了。说是昨天夜里档案室猎豹计划的机密文件被盗,希望岳参谋能够协助调查。

      但是岳祁门也没有料到——

      尹碧螺前脚出了参谋府,后脚军统的人就盯上了她。

      对方人多势众,她无法脱身,只好循着城郊的荒野,战战兢兢得伺机溜走。

      阴云密布,苍穹被阴霾笼罩得密不透风,碧螺在芦苇荡里不敢出声,细细密密的雨混合着浓浓的硝烟味,落在褐黄色的土里无声无息,身上的棉衫早已湿透,碧螺觉得连呼吸都是那么得不顺畅,渐渐得随着一计枪响,她失去了重心,砰得一声瘫倒在地。

      ……醒来时碧螺只觉得浑身冰凉,随即阵阵钻心的刺痛从胸口蔓延到全身,她越是止不住得颤抖,身上被鞭打过的地方就越发疼得锥心刺骨。她的双手被枷锁牢牢禁锢着,身上的衣服已无一处完整,到处都是被毒辣的辣椒水抽打过的痕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良久,军官模样的人缓缓踱到她的面前,蛮横又无理得捏着她的脸,说到:”你说,岳祁门是不是共产党。” 碧螺惊讶得瞪大了双眼,眼前穿着军装的男人正是她的老师,那个她最敬重唤他为先生的男人,不知刚刚昏迷了多久,脑子空空的,她干涸的嘴里颤动着……许久,却不说一个字。

      ……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牢房里暗无天日,发霉的味道充斥着死过人的味道还有碧螺已经死了的灵魂。

      ……

14.  

      等到巡逻的人巡视的时候,碧螺已经口吐白沫,死了有一阵了。衣领的一边立着,上面缝着的小小的被人用牙齿咬断的线头。

15.

      不日,泄漏计划的人被“查”出来了,是岳祁门的副官,又一个荒诞年华里党派之争的牺牲品。岳祁门自然被摆脱怀疑,和岳祺梦喜结连理,婚礼轰动一时。对于尹碧螺的死因,报社是那么报道的:红极上海滩一时的名媛尹碧螺因不堪妾室身份之低微,离家出走途中暴毙,香消玉殒。

      ……

16.

      洞房花烛夜,岳祁门和岳祺梦坐在床榻上。

      屋内的蜡烛正慢慢燃烧直至最后一丝气息……照得岳琪梦的脸格外好看,她悠悠开口:“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我骗她说自己怀孕。” 岳祁门沉默了片刻,深锁的眉毛不曾舒展,“如果不以这种方式让她死心,她万不会离开我。而离开我,才是她真正的幸福。”

      尽管尹碧螺的死成了他心中最大的意外和最深的痛,但是他和岳祺梦作为地下党以假夫妻的身份得以蛰伏下来,接下来,他们最大的目的,是劝说父亲岳军长投诚。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尹碧螺是国民党,结婚并不是只是因为想利用她,而是……他爱她,那么多年深藏心底的爱她,他希望她能够远离国民党的泥潭,那日书房的破绽他是故意让尹碧螺发现的。他甚至想劝降她,只是还来不及......那夜要她离开他,是他本以为以为自己行动失败,想要护她周全,却不知阴差阳错……

      蜡烛的光晕照在墙上,孤廖而寂静,罩在他心里,唤不起一丝温暖。

      夜,无眠。他想起了很多事…….

      和尹碧螺第一次四目相视的时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他,岳祁门忘不了更早之前在走廊上帮他捡起书本的姑娘,那双动人的双眸。她不知道他注意了她已经整整一个学期了,却苦于没有机会和她交谈。那天下课后,父亲的副官来接他,恰好遇到尹碧螺和同学同行在校园里,恰好听到她们说可能要加入诗词社。又正好,想献殷勤的副官暗自揣摩了他的心事,故意溅起这一地水花,于是才有了这场邂逅,更有了诗词社的偶遇。

      出生官僚家庭的他已然洞悉了党内国军高层的腐败,却不知如何阻止壮志昂然的尹碧螺加入三青团,而更重要的事,父亲一心希望他能娶岳祺梦,进而威胁他,如若他和尹碧螺在一起,就会陷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只好离开他,只好假装从未对她动过心,也只好在成婚后借着利用的幌子来爱她。

      或许是他爱的不够深,不及尹碧螺那般纵使万劫不复也要孤注一掷得热烈。又或许是他爱的太隐晦太自私。

      ……

      爱她却又害了她,岳祁门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1947年5月,岳军长投诚共产党……

      ……1949年10月,岳祁门被授予少将职位,立一等功。

      ……1967年10月,岳祁门病逝于上海…终生未娶…也无子女……

16.

      残垣斜影囿孤雁,落日楼台人去空。

      红尘恋恋忆尘梦,浦江滚滚眷情浓。

      相思空载离歌颂,朝曦月兮万山重。

      奈何碧螺春深时,未见祁门恰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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