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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二舅得癌症的消息,是在今年的正月里。正月里,过年的余温尚在,人们还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
那天,我正收拾家,突然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二舅住院了,说很严重,已经是癌症晚期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二舅和母亲一向走的很近,所以我们姐弟仨自然都和二舅很亲。在我的印象中,二舅勤劳善良,老实本分,不善言辞,他好像从来都不会得罪任何人。可他这是得罪了哪门子神仙,竟招来如此厄运?
二舅出生在山西静乐县的一个偏远山村,山村里仅有二十来户人家,都是靠天吃饭,靠种庄稼为生。
二舅经历了土改、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等等,那个年代,农民过得非常艰辛,加上外婆家人口多,不用说,二舅是在贫苦的环境中长大的。
感谢拍摄者我小时候,母亲给我讲过许多二舅的故事。
外婆家的西房院里有一个石磨,石磨分上下两个磨盘,磨盘里面刻有许多细密的齿槽,扣在一起严丝合缝,像极了人的上下牙床合在了一起。
磨盘中间有一个磨心,推磨时,只是上面的磨盘动,上面的磨盘中间有一小孔,如果将水和豆子往里放,推一推磨杆,豆子与水就磨成豆浆了。石磨还能把米、玉米、高梁等农作物磨成面。因此,这盘石磨成了二舅家唯一可值得骄傲的东西。
因为是山村,山多田少,人多地少,再加上粮食产量也不高,每年农民还要上交公粮,庄户人吃高梁,吃玉米,这是家常便饭。遇上灾年暴月,连这些也吃不上。母亲说外婆家还吃过榆树皮,那榆皮面也是用石磨磨出来的。
外婆家里分工很明确:外公下地干活,挣工分,赚口粮。外婆挖野菜,操持家务。四个孩子也各有各的分工。二舅十三四岁的时候,除了上学,剩下时间就是推磨了。
那时的人们都很勤快,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二舅贪睡,每次他早起,经常是被外公在屁股上一巴掌打醒的。
“懒虫,起来推磨!”外公叫喊着。
于是二舅睡眼惺忪,跟外公抹黑走进西房院子,点亮墙头的煤油灯,借着那微弱光亮,“吱呀吱呀”的推起磨来。
因为是转圈,瞌睡虫一直缠着他的脑袋,走着走着,二舅便停下了脚步,随着便招来外公的一顿喝斥。
其实,石磨很沉的,像这样的小伢子能推几圈就不错了,可二舅每次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磨推完,推完后,摊开双手,小手上全是血泡。
感谢拍摄者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没有不掏鸟窝的。春夏的时光,正当鸟儿繁育季节,每逢礼拜天或假期,孩子们便兴高釆烈结伴去掏鸟窝。
掏鸟窝是小孩子的世界,大人们很少管束,孩子们也不去惊动大人,遇到鸟窝,就用人踩肩膀的方式来垒高度。那天,是二舅踩着小伙伴的肩膀爬上了树,他手拿小木棍,慢慢探入鸟窝,当触及到有软绵绵的东西时,就慢慢的旋转小木棍,慢慢往外拖,这样,他就把麻雀的窝给端了。
接下来就是查看是否有鸟蛋或雏鸟,通常是鸟蛋烤熟分享,雏鸟就带回家养。
此时,他抬起头,看到老麻雀们在附近的房上、树上拼命的叫嚷,似乎是让他停止伤害它们的孩子。
二舅也许是有点自责,一下子分了神,从树上掉了下来。
家里人整整一上午都没看见二舅的影子,到了中午,二舅才灰头土脸的回到了家中。
那时的家教简单粗暴,非打即骂。
“去哪野了?”
外公看见二舅,眼睛一瞪一吼,就午睡去了。
二舅一声不吭的端起饭碗,三下两下在锅灶边吃完饭,又走到院内,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盖土豆窑的石板上。
母亲午睡起来,看见二舅一个人无精打采的坐着,像是有心事,走上前询问,可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作罢,去忙别的事了。
眼看着日头偏西,太阳快要落山了,二舅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又去拽他回屋,他眉头紧锁,挣脱开母亲拉他的手。
此时,外公正好走出屋子,见状,三步并两步走来,一只手顺手抽出自己的裤腰带,另一只手提着裤子,怕裤子脱落下来。二舅再不躲就要挨打了,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呀——”
母亲忽然惊呼一声,原来她看到有股鲜血顺着二舅的裤腿流了下来,一直流到鞋里。
外公一下子愣住了,他的手还没有打下去,原本也是想吓唬一下,没想到孩子受伤了。
原来,二舅从树上摔下来,把膝盖碰伤了。当时,小伙伴们慌成一团,想去告诉大人,被二舅阻止了。他咬紧牙关,试着站起来走了两步,还能走,他侥幸想,也许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中午,他一瘸一拐的朝家走去,到了门口,他故意放慢脚步,怕大人看出来。他也不敢告诉父母,一怕父母担心,二怕挨外公打,所以他吃完午饭一直忍着疼痛闷坐了一下午。
那次二舅摔的很严重,出了好多血,还好,没伤着骨头。
感谢拍摄者因为家里穷,二舅念完高小就缀学了。
在二舅二十几岁的那一年,山西大同煤矿招工人,外公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给他弄了个指标,于是,他就到了煤矿上,被安排到了井下,当了“煤窑黑子”。
自从二舅上了班,就很少回家了。每年,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外公外婆知道二舅要回家过年,就一直掐着指头,计算着二舅回家时的日子。
有一年,到了二舅回家的那天,外婆边做针线活,边坐在窗前瞅着外面,听到有人说二舅回来了,外婆忙仍下手头的活,没穿鞋,就跑出去迎接了。
二舅远远的就看到了外婆拄着拐棍站在寒风中,等他走近了,才看到外婆的一双没穿鞋子、裹着白布的小脚,正在冰冷的土地上站着。
“这数九寒天的一一”他嘴里念叨着,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感谢拍摄者下
二舅在煤矿期间,大舅已经成了家,全家人眼瞅着二舅年龄也不小了,都开始为他的婚事着急。
有一天,父亲在街头碰到一位同事,闲聊中,同事问父亲:“你二小舅子成家没?”
“没呢。”父亲回答说。
“那我就当一次月老吧,把我舅舅家的女儿介绍给他吧。”
“那好啊一一”父亲兴奋的一下子就应允下来。
于是,父亲和这位同事站在街头畅谈了许久。
父亲回到家,立刻把这个喜迅告诉了母亲。
父亲说:“这女孩命苦,三岁时,母亲就得重病死了。丢下了她和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姐姐。她的父亲在村里的信用社上班,每天早出晚归的,一直无暇顾及孩子。”
“那这两个孩子是怎么长大的?”母亲急急地问。
“刚一开始,孩子的父亲托好心的邻居帮忙照看,后来迫于无奈,她父亲就尽快找了个女人结了婚。”
“这女人生性恶毒。刚过门的那段日子对孩子还算过得去,最起码孩子们还能吃上饱饭。可等她生下一个儿子后,这俩孩子就开始受罪了,每天非打即骂,把姐妹俩当使唤丫头。所有的家务活全部落在这俩孩子的身上了。”
“够可怜的……”母亲叹息道。
父亲点了一支烟,又接着往下说:
“过了几年,这俩孩子到了上学年龄,孩子的父亲依从了这个女人,没把她们送去上学,让她俩继续留在家里做家务。”
“真是作孽呀!”母亲又叹了口气。
“几年后,孩子的姐姐出嫁了,这孩子还是边干家务活,边照看弟弟妹妹。稍不慎,还是要挨继母打骂。同事说,这孩子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这孩子真是可怜。”母亲又一次插话。
“这孩子自己做主,说只要有人愿意娶她,她就不要彩礼。她想早点脱离这个家。”
父亲讲完后,母亲落了泪,稍后,却又转悲为喜。
外婆家本来就穷,给大舅娶媳妇已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不用说,给二舅娶媳妇也是一笔大的开销,母亲正为这事发愁呢?也是啊,人家女孩连彩礼都不要,去哪找这么偏宜的事?
于是母亲专门去了趟外婆家,和外公外婆商量好后,又急忙给二舅去了信,让二舅尽快请假回来相亲。
不久,二舅就回来了,一直不善言笑的他,这次看上去却是喜形于色。
那时的二舅可真算是一表人才哩,一米七八的个头,稍微清瘦的脸上,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又浓又密的一头乌发朝后一梳,便形成了很酷气的“大背头”,一看就觉得成熟、稳重、精神十足。
大人们很快就安排俩人见面了,见面后俩人都很中意,也觉得很投缘。很快,婚事便定了下来。
二舅的婚礼办的热闹而简单。我朦胧中记得,婚礼那天,没有唢呐,只有鞭炮,亲戚朋友很多,自己曾在大人们的腿中间穿来穿去,四处寻找着母亲,想吃一个油炸软米糕。外公听到后,忙给我拿出一个热热的油炸菜糕。
还记得,我和大人们一起站在院畔,也很焦急的眺望着村口,等着二舅和新娘的出现。
终于,二舅骑着自行车带着新娘在村口出现了,稍后,鞭炮响了。
当二舅和新娘走入了院子后,等不及的众人便一哄而上,笑着争着把手伸进新娘的上衣口袋,掏新娘口袋里的香烟和糖块。
我个子小,眼巴巴的看见别人吃着抢来的喜糖,也许我光顾着嘴馋了,所以我没注意新娘是怎么被弄进洞房的,只看见许多人挤不进洞房,忙戳开了窗户纸看热闹,还有的人喜滋滋的贴着耳朵在窗外听。
婚后,小俩口如胶似漆,过得挺滋润。
以后的日子,二舅每次二舅回矿上上班,二妗子总是依依不舍。我在想,那段日子应该是二舅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感谢拍摄者婚后一年,二妗子生下一个男孩,第二年,又生下一个男孩。
这期间,外公和外婆相继去逝。二舅经历了丧父丧母之痛,还要继续回矿上上班,闲少路长,他也耽误不起上班时间,所以除了特殊原因,通常回家多在春节前后。
不久,二妗子又怀孕了。
前两个孩子就没奶水,一直买奶粉喂养,家里的负担本来就重,这次怀孕,无凝是雪上加霜,这可愁坏了二舅俩口子。于是,他们决定,第三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准备送人。
孩子打算送人,想着就很心疼。那段日子,二舅和二妗子心里都不好受。
不久后,二妗子又一次熬过了十月怀胎的艰辛,又一次经受了撕心裂肺分娩的痛苦,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终于出世了。可这个孩子在他们的身边仅仅停留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临村的王婆就把孩子抱走了。临走前,这王婆信誓旦旦的说,领走孩子的这家人是一家比较富裕的人家,让二舅二妗子尽管放心。
二舅和二妗子没有吭声,就这么默默地让王婆抱走孩子了。
这家人也抱得利索,没给他们放下一文钱。
他们也没打算要钱。如果要钱,那不是卖孩子吗?他们好像只有不要钱,才能减轻把孩子送人的罪过。
眼瞅着王婆着急忙慌的抱走了孩子,二妗子才“呜呜”的哭出声来,二舅浑身也好像撒了架,整整的在炕上躺了一天。
后来,二舅对我母亲说:“那天我真糊涂,应该问清楚地址啊,最起码我能知道孩子去了哪里呀!”说这话时,他满眼都是悲伤。
据说,好多年后,二舅曾去找过王婆,回来时一直心事重重的。关于孩子的事,王婆没吐露一个字。
再后来的日子,二舅在别人面前,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亲人们也怕触及他的痛处,有意的回避着有关这件事的话题。
二舅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也放下这事了。可我知道,这件事,永远是二舅心口上的一道伤疤。
感谢拍摄者二舅还是很少回家。家里的里里外外还是靠二妗子一个人操持,每天挑水,洗衣,做饭,看孩子……没有男人的日子,二妗子一个人在家真是又苦又难熬呀。
二舅人在矿上,心里总是牵挂着家里,他担心自己不在家,万一遇到事怎么办。他常常仰天长叹,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熬到何时才是尽头?
母亲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二舅很想把自己调到离家近一点的单位,可苦于没有门路。
为了给二舅调动工作,父亲找了许多熟人,几经周折后,终于把他调到了离家比较近的一个小煤窑上了。再后来,又通过亲戚的帮忙,把他调到了我们村的供销社。
供销社正好有一间闲置的房,于是,二舅把全家人都搬了过来,两个孩子也安置在我们村里上学。
供销社原来属公家单位,后来实行了承包制。自从分包给个人后,二舅和二妗子就每天起早贪黑,经营着他们的小百货店铺。
比起往日,这两年的日子还算过得风生水起,二舅靠着店铺的收入,在我们村里盖起了新房,还给两个儿子娶过了媳妇。
按说,二舅忙碌了这么多年,给儿子也成了家,已经尽到了当父亲的责任了,也该享点清福了。
不曾想,大儿子沉迷于赌博,欠下了赌债。
对这事,二舅开始并不知情,后来是赌徒们问他儿子要赌债,要到他的门上来了,他才得知情况。
儿子的不争气,让他失尽了颜面,也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从此,二舅的脸上便没有了笑容。
后来,二舅把仅有的一点积蓄都拿了出来,给儿子还了赌债。因为儿子还有零零碎碎的赌债没有还清,二舅只能靠自己的那一点退休金来维持家计。
不久,我母亲得了不好的病。这对二舅无凝也是个晴天霹雳。我们都知道,从小到大,二舅和母亲最亲,平日里,无论大小事,都在一起商量,相处的非常融洽。
母亲家和二舅家相隔并不远,二舅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常客,平时就隔三差五的来。自从母亲生病后,二舅和二妗子基本上天天都来,他们除了给母亲送些可口的食物,就是在母亲身旁,陪母亲坐着。
那时候,我就发现二舅的身体不对劲,他来我家时老是一只手捂着个脸,我曾问过他,他回答说头疼牙疼。
我也曾提醒他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疼痛,可二舅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母亲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二舅还是雷打不动的天天来,来了还是那个姿势,一只手捂着脸,呆呆的一坐就是半天……
母亲去逝后,我回老家的次数明显的少了。
去年冬天,母亲过二周年,我回老家之前,给二舅买了条驼绒棉裤。回去见到了二舅,心下一酸,还不到70岁的年纪,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脸色灰暗,面无光泽。
我问二妗子:“二舅的头还疼不疼?”
二妗子忧心忡忡的说:“还是那样。”
今年的正月里,我和姐在电话里说起二舅,姐说,二妗子在年前告诉过她,说准备年后要去医院给二舅好好的检查一下。我说,早该这样了。
我们在电话里谈论完二舅,没过几天,没想到我弟弟就来了电话,说二舅的头、牙疼的实在是厉害,在县医院输了好几天液,可不管用。
后来,县医院的医生建议他去市医院检查,结果一检查,上颌骨肿瘤,已经是晚期了。
感谢拍摄者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缠苦命人。世间就是这样,谁能逃过命运与无常?
二舅一生勤劳善良,与世无争,唯愿苍天有眼,让二舅能逃过此劫,给他一个幸福的晚年。
感谢拍摄者一一end一一
一一写于201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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