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多茶馆。这间处在巷尾,极不打眼,似逊色了别家。进至了内里,才瞧屋陈设,圆而方,素而雅,却是又一番别致。
持茶的掌柜是个妇人,但浓妆淡抹,神情温婉,倒是一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见客来,起身相迎。瞥见了其后的那白须老头,笑转了自然,且道:“今日这早便收摊了?”
森老头笑得酣畅,“今日书说砸了,却得了个宝物。”说着,他便抬手,拍上沈言轩的肩上。俨是在夸耀所得之宝。
妇人淡眉微蹙,看着这人戴斗笠,着麻衣的青年,疑道:“这位是……?”
“先莫问,给他上好茶。”
二人落座,妇人便为之斟茶。茶叶细尖,滚滚青烟作绕,自几日之中盘旋而上。此刻便是看得分明,男子人虽着粗布麻衣,却难掩气质。又看,他容貌不凡,眉宇中,且是好生了眼熟。
暗自思酌了片刻,她眸一惊,捏上森老头的手腕,“莫不是……?”
森老头点着首,面露了感概。又看去沈言轩,怅然道:“总算是寻到了,未负阿蕉嘱托。”
见这二人一来一回,沈言轩愈发犹疑,他问:“阿蕉是……?”
“阿蕉是你娘的乳名。”
只知娘亲名中有个皎字,但“阿蕉”二字,他是从未听闻,“娘从未提过,她眼前的事。”
语出,那二人相识一眼,似有叹意。沈言轩看着他们,问道:“二位可是我娘生前,相熟之人?”
未答,老汉抬眼朝妇人看去,且是笔划了数下。她会意,起身去柜中取物,“你看了这个,便明白了。”递来,是封书信。
“这是你娘托人寄来的信。”说着,眸上瞬似搁了千斤重物,沉沉垂下。顿时,他抿口苦茶,眉头撇起痛意,语道:“这几十载,她一直气我。这家书,是阿蕉与我写的第一封。哪料,也是最后一封。”
见老汉触景生情,说得此话。沈言轩鼻尖亦酸,咬唇默然。
信中,是娘亲的字迹。字迹娟秀,却是无力,着笔断断续续。读罢,心中又难免生了五味杂陈。
心中亦惊。面前这人,竟是娘的血亲,他的舅父。其旁那妇人,定是其妻了。
森叔正端详着鸳鸯佩帏。这两毫无二致,实则却天壤之别的物什,“香囊本只有两个。我手中这第三个,是阿蕉后来缝制的。她仿着你这佩帏,绣了之一模一样的出来。”
“你娘作此举,照之仿作,是怕我寻错了人,亦怕我口说无凭,你不会轻信。”
听罢一顿。沈言轩便明,此佩帏是娘而后绣得的,非是那当年信物,“那叔可知,这另一佩帏,会在何人手中?”
“唉……”摇首作叹。半响,森老汉才提起当年之事,他道,“阿蕉本和一书生情投意合。可那人只有一空肚子的墨水,囊中无物,极是贫寒。那时,安笃茶庄的富贾相中了阿蕉,有意迎娶。虽是做妾,但好比和那书生受穷挨冻好。我便收了彩礼,自作主张同意了这婚事。”
“阿蕉自是不愿。她暗自与那书生见面,又以这鸳鸯佩帏作以信物,欲要私奔。就在阿蕉赴约前日,被我发现了端倪。为之不让二人见面,我将她关了屋里,禁足了去。一连数十日,直至她上了花轿……”话到此,声低至了无。
“都是过去的事,你就莫再自责了。”其妻无奈劝道。
他摇首,苦笑道:“若不是我棒打鸳鸯,让她嫁了一不爱之人,阿蕉又怎会抱憾而终,去的如此早。”
想来娘的这一生。半身积郁,草草而终。沈言轩眼眶一红,哑声劝道:“娘她既然如此执笔,定是放了过去。舅父便不要对此自责了。”
仿此一佩帷,以作信物。娘亲信写,其儿沈言轩处境何般,只怕她人去后,言轩便难留沈家,难留长安。便求兄长,念他们往日兄妹一场,亦念这叔侄血缘。在言轩落难时,帮他一把。且说,她一人孤苦,能想到的,只有兄长了。
而后又提及到当年之事,失了与旧人信言。做了他嫁,是毕生一憾,但也是命理之事,无缘罢了。这一生一走到尽头,凡事也便看了透,再无所怨。
斜阳透过薄信,又折在佩帏上。晃了影,俱是让人见之落寞。
“娘亲可还交代了甚麽?”半响,沈言轩问。
森老汉摇首,作指着香囊和信札,道:“她就寄了来了这两物。”
抿口茶,他道:“我几方打听你,得知你已不在沈家。我便四处作寻,后来,又有人说你已不离了长安,哎,可是把我的急的。”
激动来,一撮白胡几番颤动。半刻,竟又扯了好些喜色,朝他说道:“我给你看件物,你便知,我是如何认出你来的。”
说着,他便从抽屉里拿出一画来。
未留名未题字,丹青上,泼墨酣畅。其上所绘半身男子,且着白色素裳,眉宇傲然,红绸束墨发,好生风貌。
“我当时看得这肖像,还好诧异,我侄子可有如此俊朗?”森老汉抬眼而去,又笑,“如今看来,这画师手艺还是差了些许。言轩比画像,还甚好看。”
曾是做过几幅画,让画师绘貌。但都是数年前的事了,该都是少年模样。可这幅上已然稚嫩不再,竟是他及冠后的肖像。
“森叔可别再拿我玩笑了,你可说说,这画是从何得来的?”
“说来也稀奇,”未再绕关子,他便说,“那日茶馆来了一男子,他问我是否在寻一人,我见有苗头,敢忙如实回他。那人便留下了此画,说照着这模样作寻,许能寻到。”
“起初我还不信,料想着这人兴许是得到了风声,随便找幅画过来,骗点银子花花。可那人不但分文未取,反还留了几锭黄金。”
沈言轩瞪着双眼,不由惊异。
森老头指着画中男子,眯起眼来,“那人特与我说,你额上有三痣,皆长人中旁。脖后有胎记,形状似葫芦。”
“……”
“你这般打扮,若无这两点,我即便长得火眼金睛,也认不出你。”
沈言轩失笑,问:“那是何人?”
“那来送信的人黑衣短打,是个办事的下人,且是缄口,其主何人,”突而想起什麽,又说道,“不过,那男子说,他主子有一物给你。”
“给我?”
“说,倘若我寻见了你,便将此物呈你。倒时,你便明白了。”
那物,方才便与画一道拿来。那物被布包着,沈言轩便未留意。彼时,森老汉将布解开,露出了其中模样。
却是一银盒,内里玄坤,还需再探。
“这是何物?”森老汉不由生疑。
哪知光是见盒,沈言轩便似明,且是微愣而住。
将盒子打开,其内所盛的,竟是蜜饯甜枣。森老汉不由乍舌,只看这枣,街市上许是四处可寻,便是摇首,不解道:“竟是一寻常之物?”
沈言轩看着盒中之物,未是拾起作尝,眉中神色却似吃了尽般,直生了笑,“非也,非也,”眉目一扬,他道,“此枣,名燕蜜。只有西域可买,珍物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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