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灯

作者: 林小喂 | 来源:发表于2019-01-25 19:59 被阅读61次

    壹.

    简辛醒来时发现自己瑟缩在病房的角落里,窗外浓烈的阳光透过纱窗漫进屋内,将本就毫无色调可言的病房铺陈得愈加苍白,让人身处其中不由地感到无助。

    她不自觉眯起双眼,起身想去拉上窗帘,走近时却发现阳光由自己身体直接穿透而过,如同每晚闭上眼后在脑中幻想过的死亡的样子。她在心中想,自己大概又再次掉进了梦里,打由生病住院起,她已无数次梦到自己死去。

    在回过头时才发现,自己的病床前围着一大群人,她走近透过人缝看见病床上躺着另一个自己,而医生正拿着起搏器电击她的胸口,就像电视里演过的那样,身体高高弹起,而后又重重落下,可是一旁的心电监护仪却并未有半分波澜。

    她看见床上的自己双眼紧闭,脸上的血色已然褪去,苍白得像是一张蝉翼,似乎只要轻轻一点就可戳破,可是面容又显得那么安详,同一个在母亲怀中熟睡的不谙世事的孩子。因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令她都开始怀疑,这绝不止是梦境那么简单。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已然无法忆起昨晚究竟发生了何事。而母亲就呆呆立在床边,在医生撤掉心电监护仪时,她还上去拉住医生恳求他再试试看,可医生只是摇头,似乎此刻并不舍得再用言语去伤害眼前这个女人。

    父亲上前去抱住母亲,母亲就这么斜斜靠在他的肩上,目光瞬间便黯淡了下去,那么空洞,似乎不管窗外有如何强烈的光线,都无法再将其照亮。

    她只是不住地流着泪,嘴里不停念叨着,“辛儿,你走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好像一个因做错事而手足无措的孩子,再哽咽过后,轻声说出的话语都显得沙哑。

    细细想来,从简辛住院至今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其间她几乎每天都在挂瓶,少的时候有四五瓶 100ml 的药水,快的话两个小时便也就挂完了。多的时候每天要挂八九瓶,有些甚至还是 500ml 的,为此需要花费掉大半天的时间才能将药水全部灌进身体里。然后每周一要抽血,等待化验结果出来,护士通知白细胞或是血小板偏少,便需要打针。

    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她的手背上有许多发红的针孔,双手摸上去总觉冰凉,似乎那些冰冷的药液流进血管里怎么都捂不热。或许因为气温下降或是躺着太久没有运动的缘故,她手背上原本显而易见的血管全都隐没到皮肉中去了,所以护士每次在挂瓶扎针时都要拍打好久,才能让血管在皮肤上轻微显露出来。后来不得已,医生只能在她的大臂内测植入一条输液管,可是如此也意味着加大形成血栓的风险。

    她也曾问过母亲自己身体到底怎么了,可母亲只是故作轻松地回答,“医生说你有点贫血,需要输液多补补血,很快就可以好起来了。”可是在侧过脸去时,眼睛里却总是有一闪而过的苍凉。

    而医生和护士似乎也都和母亲达成了默契,每次当她假装不经意提及此事时,他们也只是回答,“现在各项指标都正常,比之前好多了,所以我们要一起加油哦。”

    起初她也没太在意,因为自己本就一直有贫血的症状,可是时间一长,心里难免会猜测母亲是否只是为了安慰自己才那么说。后来她便偷偷记下自己所打的药品的名字,阿糖胞苷、去氧基柔红霉素……

    她在某天夜里因为好奇而在手机搜索栏中输入了阿糖胞苷,点击后看到百度百科里写着,主治功能:主要用于急性白血病。她的手指一时间便僵住了,手指也没敢再往下划下去,匆匆关了手机便缩进被窝里,可心脏却仍是像被生锈的匕首刺中了一样,硬生生地疼了起来。

    她之前曾在电视剧里看过,若真是得了白血病,是需要化疗的,这样便会脱发,恶心甚至呕吐。可她打了这么久的针,却也没有出现过上述的类似症状,无非就是比生病之前显得消瘦了些,还有就是她的味觉貌似失灵了,吃什么东西都觉无味。

    所以她在心中设想,大概是自己多虑了吧,或者说,当自身在得知事情还有更坏的可能时,人都宁愿选择相信那个相对好的结果,这是人的通病,好奇而求知,却也一心只想得到好的结果。

    可自从在心里种下这颗种子之后,她便开始会在每天闭上眼睛后看到黑暗里全是血淋淋的头,或是梦到自己正被某种动物追赶……这是她以前从未做过的梦,所以在醒来时发现自己衣服都被汗给打湿了。

    小时候她也曾梦想过天堂,因为从别人口中听说那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可如今她却十分害怕,因为不知自己是否可以到达,如同一个没有归途的旅人,只能没有目的的一直在路上游荡,也不知最后会去到哪里。

    以前自己偷偷看韩剧,当男女主角遭遇到这种事情时,她都会感伤到热泪盈眶,可是当真的自己遇到这种事情时,却一时流不出半点眼泪来,只觉胸膛里似被一块巨大的无形的石头给堵住了,连呼吸都难受起来。

    她便如此惴惴不安地怀抱着这个恐惧,每天看着母亲在病房内外进进出出,好像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偶尔闲下来的时候靠在椅子上都可以睡着,明明以前母亲一直神经衰弱,只要稍微有点动静都会被惊醒的啊。

    在挂瓶不方便的时候,母亲便端着碗喂她吃饭,上次这样被照顾估计该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回想起也记不真切。母亲总是会把粥先放到嘴边吹凉,再自己尝尝温度,才伸过来放在简辛嘴边,好像她还是以前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吃饭总能被烫到。母亲还会每天带她平日里喜欢吃的食物,水果或是糕点,当然有些被医生明令禁止,便也只能咽咽口水作罢。

    很多时候她都想跟母亲说说自己心里的顾虑,想从母亲口中证实自己的猜测,可是又怕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该怎么办。时间走的那么快,她来不及好好道别,可是看见母亲的脸时,却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即便她什么都没说,母亲似乎还是可以从她无意间透露的叹息声里听出一些端倪,为此她在夜里睡觉时总会在床头留下一盏灯,她告诉简辛,如此,不管在梦中看到了什么,灯光终将会将一切迷雾驱散。

    贰.

    在母亲稍稍平静下来之后,父亲才松开紧紧揽住她肩膀的手,扶着她依着床沿坐下,然后转身慢慢朝门口走去。简辛跟在他的身后想要质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手伸过去想推开回弹的门时,却不想整个人穿透了过去,门砰地一声重重合上。

    她出门便看见父亲背靠着墙壁滑落而下,重重坐在地上,身后的墙壁或许是见证过岁月的斑驳,因而被这一蹭,掉落了许多白灰。

    他双手撑地,似乎一时站不起来,如一栋年代久远的高楼,在动荡来临的那一刻,瞬间轰然倒塌。他的双腿慢慢屈起,将脸埋进去,然后双手用力抱在脑后。而他身旁的墙壁上还斜斜靠着一块牌子,上面印着简辛的照片,还赫然写着,求助二字。

    半晌,他才直起身来,将身旁的牌子一把抓起,重重砸向对面的墙壁,嘭的一声,原本就不牢固的牌子瞬间四分五裂,在狭长而逼仄的走廊里形成一阵回响。

    不远处的保安见状准备走过来制止他,却被一旁的护士给拉住了,或许她们在这里已然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发生,知道一切本就无可避免。

    在简辛住院的这段时间里,半夜惊醒时总能看到父亲坐在椅子上支着手浅浅睡着,他的眉头深深皱起,似乎也同自己一样正在梦中遭遇着不幸。

    简辛将被怀中江帆压得发麻的手臂抽出来,那是住在隔壁床的孩子,他很喜欢简辛,所以夜里总缠着要她抱着睡觉。江帆翻了个身,简辛怕将他吵醒,便又轻轻伸手去将其抱住。

    可就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父亲便被惊醒了。他起身将被江帆踢乱的被角掖好,站在床边愣愣盯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简辛,在江帆又重新翻过身来时才急忙侧过脸去,似乎正一个人偷偷哭着,生怕被别人看见,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大概是到洗手间冲脸来赶走睡意去了吧。

    而简辛期间一直闭着眼睛没敢出声,似乎害怕父亲知道自己没能好好入睡而担心,或者只是因为他们已太久没有好好交谈过,因此她宁愿把所有东西都藏起来也不愿同他分享。可是当看着父亲小心翼翼拉开门时的背影,她却不由的难过起来。

    简辛回想着,在他与母亲离婚后的那段时间里,她几乎每天放学都能在楼下遇到他,然而每次也都只是翻来覆去的说起那几句,“这么晚才回来啊”,“最近还好吗”或是“要不要上去坐坐”。

    可他每次都说,“刚好下班路过,就不上去了,还要回去煮饭呢。”而他说完离开时的背影同他刚刚推门时的极为相似,看起来都显得那么落寞。

    是啊,他这一辈子总是这么倔强,或许也曾为自己所做的决定而后悔过,但却从不肯为此而在人前低头认错,这也是他同母亲离婚最直接的缘故。

    他当初那么肆意洒脱,只是因为工作问题和母亲在饭桌上吵了两句嘴,母亲生气说了句,“那就离婚吧。”便就不欢而散。多数女人都擅长于以此来让男人屈服,他自是懂得这个道理,可却仍是不肯稍微低头服输一下,为此简辛一直对他心有芥蒂。

    可是如今由于消瘦,他眼袋加重了许多,看起来似乎只在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她并不知道,父亲每天将那个牌子挂在脖子上,站在烈日下的十字路口,祈求路过的行人能够赠予些许怜悯。

    可是在如今这个,天桥,地铁口,车站都有各种身患“残疾”或是遭遇“不幸”的乞讨人员的年代里,多数人的内心早都已然麻木了,或者说,再被欺骗之后便对自己的善良产生了怀疑,而他们从来不会在这一方面心存侥幸,好像当初在将自己的爱心丢进某个“残疾人”乞讨的饭碗里时,身体中的善良便被一并偷走了。

    当然,还是有很多路过的小孩会将手中买零食的钞票放进他面前的纸箱里,其余的年轻男女多是拿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或是微博,大概字里行间还会充斥着“新型骗术”等字眼吧。

    他一生极少向别人低头,可是如今他的腰却也被脖子上这块牌子给压弯了,即便从今往后已不需要再将它挂在身上,可怕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直起身来了。

    而简辛不知道的事情又何止这些,自从离婚之后,父亲就在离家不远的小区顶层花了几百块钱租了间小屋,由于便宜,所以条件自然好不到哪去,那是一间用模板在原本的客厅隔出来的房间,平日里不开灯,房间里都显得十分阴暗而潮湿,可是它却可以透过南面那个小窗户看到简辛所住的楼层。

    他在简辛出生之后便戒掉了烟酒,至此也有十几年没有沾染过它们了,可自己一个人居住时,在很多个夜里,他就呆呆坐在窗边,屋里也不开灯,只有火红的烟头在黑暗中闪烁着,就像他想家的心,那么鲜红而壮烈。

    他会透过那个小窗望向家里,看看屋里灯是不是还亮着,猜想她们现在在做着什么,或是已经睡下,而他几乎每天都要等到对面都关灯了也才安心睡下。

    他每个月所赚的工资自己也就留下几百,剩下的都当是抚养费全打进了妻子的卡里。每天下班后就随便找家小店吃点简易的快餐,有时太晚,菜冷得都失去味道,可如今不管饭菜是否可口,于他而言似乎都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

    有时在吃着热饭时,他会眼眶湿润,大概,这让他想起了以前自己每天下班都可以洗洗手就吃上热饭吧,而且不管多晚,总有人在等着他回家。

    而母亲每天所带的好吃的都是他找遍各条大街小巷买回来的,只是没有亲手交给她而已,好像还如以前一样想要当个严厉的父亲,偶尔买个小礼物都要母亲帮忙转交。

    还有,在简辛被查出得病之后,那些天上班他便一直魂不守舍,就连手上原本需要完成的工作也都忘掉了,为此在领导指责他时,他直接将领导打了一顿,而后将所有资料扔到窗外,之后就被辞退了。

    叁.

    就在简辛陷入沉思时,突然走廊尽头的门被一把撞开,周南气喘吁吁地冲到了病房门口,他躬着身子,双手支在膝盖上,刘海尽数被汗打湿贴在额上,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一只,由于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而他的嘴角及手肘都被磕破了,这让他看起来十分狼狈。

    他看见坐在墙边的简父,侧过脸去问了句,“叔叔,简辛怎么样了。”可是简父只是无言,抬头看了看他,眼中满布血丝,似乎刚刚将头埋得那么深,只是为了偷偷流泪而不被发现。

    周南直起身来,眼睛瞪得浑圆,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正在收拾好心情,准备去同心爱的人碰面。然后轻轻推开门进去,就像每天放学带着笔记和马上就能见到她的心情一样。

    简辛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进去,看见刚刚围在自己床边的护士医生都已经散开了,只剩母亲呆呆坐在那里。周南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好像在他心里,床上那个简辛只不过因为太累而睡着了,而他怕自己脚步声太大会将她吵醒。

    他站在离床还有几步距离的地方,抬起脚想要再走近些,将简辛看得真切,可是腿却像被灌满了铅,重得抬不起来。屋里的人都保持着沉默,而他还没开口叫出她的名字,眼泪就顺着眼窝流了下来。

    周南抬手想要擦去,却似乎忘了自己还戴着眼镜,一时不小心将眼镜碰到了地上,啪嗒一声,在极度安静的病房里显得那么突兀。

    在简辛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他身为班长,便义不容辞在每天放学后到医院将当日的笔记带给简辛,并交代好老师布置的作业,周末有时间还会到医院里帮着补课。

    他喜欢每个周末午后看着她低头认真学习的样子,病房外有经久不息的急促的脚步,可是屋内却安静到,似乎每一滴药水落下时,都可以在心上泛起涟漪。

    他还喜欢在她刚好没有挂瓶时,陪着她到楼下走走,跟她说说最近学校里发生的事,说说谁和谁传出绯闻了,谁和谁又意外分手了,还有所有坊间流传的八卦,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心里便是知足的。

    还有每天傍晚放学后,他一刻都不想在学校逗留,甚至盯着下课时间临近,便已提前收拾好桌上的书本,这样就可以早点到医院,多和她说上两句话,在路上不免还要想,有什么好的理由可以让自己再逗留得久一点。

    还有……同她在一起的所有时候,不管是嬉笑怒骂或是沉默不语。

    有时他会假装严肃地说,“你要赶紧给我好起来,省得我每天都过来医院,这样我烦都烦死了,而且我的出场费这么贵,怕到时候你请我吃饭都该被吃破产了。”可是话还没说完便笑出了声。

    他说的话跟他的表情一样,半真半假,希望她早点好起来是真的,而那剩下的所有不耐烦都是假的,或许他还更喜欢每天这样可以光明正大的和她一起,即便说着无关风月的事,心中却仍是那么满足。

    周南弯腰将眼镜拾起,然后走到窗边仰起头望向窗外,可不管外面的一切在阳光下多么真切,在他眼中却也只是模糊一片。简辛走到他的身旁,本想伸手去安慰他,可是却听见周南轻声嘀咕着,“我都还没有跟你说我喜欢你呢,你怎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啊。”她的手因为这句话而僵在了半空,是啊,她发现其实现在自己连一句简单的安慰都给予不了。

    而她不知道,其实在她晕倒那天的体育课上,周南跑完一千米后便去小卖部买了她最喜欢的柠檬汽水在终点等着她,准备嘲笑她怎么可以跑得这么慢。

    可是还没等简辛跑到终点,就看见她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身旁一起考试的女生都停下来围了上去,她们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简辛显得手足无措。

    周南见状将手中的汽水扔掉,由远处冲过来,扒开人群,一把将她抱起向医务室跑去,虽然他平日里看起来显得文弱,可是不知为何那时抱着简辛还可以健步如飞,而简辛软趴趴地倒在他的怀中,看起来那么瘦小。

    当日那两瓶汽水或许在阳光的曝晒下早已变质了吧,可是喜欢她的心呢,却始终那般,小心翼翼藏着,害怕她看到,又害怕她看不到。

    他还收买了简辛的责任护士,让她若是简辛发生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他,起初她还不同意,可是周南告诉她,简辛其实是自己的女朋友,只是现在还在上学,因此只能对家长秘而不宣。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眉梢眼角皆是藏不住的笑意,好像刚刚那句话本就是真的一般。

    在护士姐姐给他发短信时,他正在上着班主任的课,可是看了短信之后便二话没说直接冲出了教室,留下班主任和所有同学一脸黑人问号。

    而平日里当老师在谈到早恋而点名叫到周南时,班里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大家都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她也是如此,可是却还在害怕自己说出喜欢会不会显得尴尬。

    她也曾想过,自己会像那些上课时躲在桌子底下偷看的言情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遇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然后嫁给他,而在她想起这个时,脑中浮现的都是他的脸。

    肆.

    几个小时之后简辛的遗体就被护工推走了,母亲被父亲搀扶着,似乎已然无法站稳,她就跟着他们,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在电梯门打开时,她突然想起从自己醒来到现在,似乎都没有看见江帆的身影,她记得平日里江帆心情不好时总会躲到楼道去,像是恶作剧,故意藏起来让人担心。

    简辛由墙壁中穿过,便看见躲在楼道中独自哭泣的江帆,她甚是心疼,便依着他在台阶上坐下,本想伸手去拭去他脸上的泪,可伸手时却一把抓空,只见她的手指由他满是眼泪的脸上穿透而过。

    江帆是在她住院不久之后转过来的,其实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只是一个月前摔伤了腿,出院后又一直喊着腿疼,便过来复检了。而且他还是依靠父母去找了关系才住进了病房里,若不是,估计要直接被安排到过道里临时加设的床位上去。

    他是一个多动的孩子,在父母出去打电话时他总爱在病房里乱跑,一看就知道其实伤早已好全了,可是对于孩子而言,没人敢轻易说其不是。

    简辛还记得他第一天入院时,医生安排护士过来打针,他由于害怕一直哭闹着,不管父母怎么哄他都还是没用,由于他一直挣扎,护士举着针筒也是无从下手。

    恰好那天简辛挂完瓶回来正躺在床上休息,见他如此便过去摸了摸他的头,然后依着他坐下,拿出手机放起了动画片。而他的注意力一时间便被吸引了,不一会就安静了下来。

    由于在医院里也没法出去玩,可能是因为那天看过她的动画片,所以平日几乎都是简辛在陪着他说话,久而久之,他便十分喜欢缠着简辛,甚至吵闹着要同她一起睡觉。

    起初他的父母还是反对的,一来不知简辛究竟患了什么病,是否会传染,二来也怕造成不便。可嘴中还是执拗不过孩子,而且简辛也是喜欢他的,所以每天夜里,他便同简辛睡在一起。

    一开始也只有他知道简辛每天夜里都会失眠,因为他被简辛紧紧抱着,有些时候当她叹气或是流泪便会将他吵醒,而简辛也叮嘱他不要跟别人说起这件事。

    作为交换,他也告诉了简辛一个属于他的秘密,他说,“其实我的腿早就好了,只是如果不是装病的话,爸爸妈妈就只会顾着工作,都不在意我在学校是不是被欺负了,有时我都会羡慕班里的其他同学,每天吃完饭爸爸妈妈都会带着他们出去散步。”

    而且父母还答应过只要他考试能进全班前五就带他去游乐园,可是当他拿着成绩单回家时,面对他的却只有保姆,这让他极为难过。后来因为摔伤了腿,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也被爱护着。在孩子心中这俨然已经成为他为数不多的可以用来得到想要的事情的手段。

    周末周南过来帮简辛补课时,多动的他也会十分听话的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写作业,有时还会找些题目装做不会,然后故意问简辛怎么做,像是吃醋了一般。

    夜里他从简辛的怀中探出小半个头来,郑重其事地说,“姐姐,那个哥哥应该喜欢你的吧,姐姐你喜欢他吗?”简辛只是矢口否认。

    江帆为此而十分开心,接了句,“那等我长大了,姐姐你就嫁给我好吗?”虽说童言无忌,也可能在日后的嬉笑玩耍中很快便遁去了身影,可此时的他显得那么认真,如同一个成熟的大人许下承诺一般。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才安然睡去。然而却没人知道,简辛因为这句话,心酸得一夜都无法睡去,是啊,她又何尝不曾想过以后,可是如今她却不敢再想了。

    后来因为深受失眠困扰,简辛不得不向医生阐明情况,为此医生给她开了些安眠药,在每日服用之后,睡眠似乎也在慢慢好转。

    可是江帆看着简辛消瘦之后深陷的眼窝,觉得自己应该要为他们两个的秘密做些什么。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每次出去应酬喝完酒回来都会倒下就睡,所以他在心中想着,大概喝了酒是可以让人很快就睡着的吧,所以他趁着中午父母下去吃饭的时候,假借着要去上厕所,偷偷跑到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去偷了一瓶白酒,那是父母在带他过来看病时送给医生的,就被放在他的办公桌下面。

    他害怕自己会被捉住而导致计划破产,便将白酒塞进宽松的病号服里,跑到走廊尽头的厕所去将白酒倒进了矿泉水瓶中,而那个白酒瓶就被他仍在厕所的垃圾桶里。然后在简辛去做检查时,将她的保温杯打开倒了一半进去。

    那天晚上简辛从化疗室回来时,护士曾过来房间告诫过在医院不允许抽烟喝酒,说是医院的护工在打扫厕所时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半瓶没有喝完的白酒。

    江帆在听到这个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怕要是这件事被发现就没法让简辛从失眠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更害怕要是因为这件事自己被赶出去,那就没有办法再陪着她一起睡觉了。而此时他剩下的另一半白酒被他藏在了病床下,心中计划着如果这次成功,下次便可以轻车熟路的再次执行。

    而简辛在化疗前医生曾叮嘱她每天至少要喝 1000ml 的水,那天她喝掉杯子里的水时觉得似乎有点辛辣,但也并未太过在意,总觉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味觉失灵,所以才会如此。

    在她把保温杯从新倒上开水时,母亲起身去将窗户打开,说了句,“我说怎么感觉今天房间里都是白酒的味道,原来是有人酒瘾控制不住偷喝了白酒啊。”

    简辛还开玩笑地回了句,“可能是江帆吧,你看他现在脸还红红的。”而此时的江帆由于“做贼心虚”早就把脑袋缩回被子里去了。

    那天在服了安眠药躺下之后,她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只是觉得脑袋昏沉,自己也从未出现过这种状态,可是她却并不知道,她这一下睡过去,便再没能醒过来。

    伍.

    简辛的遗体在两天后被送去火化,那天病房里的亲属几乎都悉数到场了,人们都保持着沉默,似乎这种情绪最适合当下的情景。简辛站在母亲身前,看着自己身体被大火吞噬,变为一堆灰烬。她也知道不管是否如此,一切已然都回不去了,可当火光透过她的灵魂,在地上连个影子都没有留下时,她的心中还是万分难过,虽然此时她已无法再流出眼泪来。

    而早在简辛死亡那天夜里,护士便在江帆的床下找到了剩下的那半瓶装在矿泉水瓶中的白酒,双方父母也都知道了事情真相,只是没有人声张而已。

    江帆自那以后便整天瑟缩在病床上,哪都不肯去,好像还在怪罪简辛一声不吭便偷偷丢下他跑掉,明明当初她还答应了等他长大便嫁给他。

    可是即使病房里的人都心照不宣的对白酒的事情绝口不提,当这种事情总是会借由某个人的口,然后迅速在人群中传播开。

    出殡后的那天夜里,简辛便跑进了他们(简母,简父,周南,江帆)四个梦中,她想借此好好同他们道别,不然便也算是一个无法接受的遗憾,还有,她想解开遗留在他们心上自己打下的结,因为日子还长,不能再让他们活在回忆与怨恨里,永久走不出去。

    她先进入母亲的梦中,这是她在世上最放心不下的人了,她告诉母亲,“妈,我现在在天堂生活得很好,这里有许多新奇的事,有许多好玩的人,你不用担心,我不过出了一趟远门而已。虽然你因为怕我担心而选择将所有事情都自己藏在心里,可是相比起我,其实我更放心不下你。我知道自己最终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如今也只是提前遇见了结局,而且现在这样其实已比我想象中好出许多,所以你要替我照顾好自己,也该相信我,不管以怎样的形式,都会好好生活下去。”在从母亲梦中出来之后,她坐在床边,直到深夜下“悄悄”离去。

    她来到父亲的出租屋时,接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见他靠着临窗的墙壁睡着了,身体歪歪斜斜,好像某个佝偻的老年在夕阳下的背影,而他的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只已经空空如也的酒瓶。

    简辛钻进他的梦中,告诉他,“爸,对于你的离开,我和母亲从未怨恨过你,只是觉得可惜,明明我们一家可以其乐融融。回家吧,母亲一直在挂念着你,我也是,只是以后别再那么固执,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可能就再也无法挽回了。一切都会过去的,耐心点,就像对待我那样。还有,只要你们都在,那我也一直都在,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在从父亲那里出来之后她就去了周南梦里,她告诉周南,“你知不知道咱们班里有多少女生暗恋着你,她们甚至在私下里都还偷偷议论你来着。她们都说你喜欢的是我,可是我因为见证过父母离婚,所以便不再对感情抱有希望了,我也一直在迟疑该不该拒绝你,或者这么说听着十分可笑吧,因为你又从没说过你喜欢我,一切也不过她们的闲言碎语而已,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你就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啦,哈哈,不过我也没有时间可以让你浪费了。下次要是喜欢上别的女生记得勇敢一点,别再犹豫不决,小心喜欢你的人都被抢走了。”她从梦中出来时发现周南眼角有泪流出,便俯下身去亲吻了她的脸颊,虽然不知道这眼泪究竟为何,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他,仅此而已。

    而她来到江帆这里时,江帆并未睡去,他盘坐在床上盯着窗外,眼神空洞,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可能在简辛陪伴他睡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如今一时无法习惯独自入睡,或是从其他病患口中知道了简辛死亡的真正原因,因而无法再心安理得的睡去。

    简辛许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便依着他坐下,张开手环抱着他。虽然并非真的拥抱,但江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竟松开环抱着双膝的手,直直躺下,而后翻过身来面对着简辛,好像同平时缩在她怀中一样。

    不知是不是夜太深了,很快他便睡了过去,简辛趁机钻进他的梦中,对他说,“江小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往我杯子里倒了白酒了哦,在那天拿起来还没喝之前,只是姐姐真的累了,想要好好睡上一觉,这一切都与你无关,相反,我还应该要谢谢你,让我不要再打针吃药了,我也和你一样,害怕做这些事情,相信也不会有人喜欢,只是长大了,怕和你一样哭闹会被人笑话罢了。你爸妈都是爱你的,只是不懂何如表达而已,当然我也爱你,所以你要赶紧好起来,听爸妈的话,健康成长,你也会再遇见和我一样,你喜欢且喜欢你的人。”

    这个世界的事情总有正反两面,如同硬币一般,但是,如果你愿意相信,那所有的谎言便都是真的,若是你不愿相信,那所有的真相便都是假的。

    这个世界的现实往往都是残酷的,它所能给予我们的善意,大概就像包在药品外面的糖衣,你一口吞下,便不会品尝到它的苦味,当你将它长久含在嘴里时,终是会被苦的皱起眉头。

    而对于简辛而言,所有人旁人不曾在她面前透露的担忧,都只是因为现实太过残忍,所以需要用谎言这件外衣来好好装饰,免得当她与其赤裸相对时,只能倒戈弃甲任其宰割。

    她从病房离开时天边已微微泛起鱼肚白,她飘到住院大楼的天台,坐在护栏上,风从远处吹来,将云层拨开,当第一缕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时,她看见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失去光的影子,正在一点点的消失。

    她最后开口说了句,“谢谢。”似乎以此来向所有自己放不下的人事道别,而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或者说,只是时间已然不够,无法再去揣摩更多的言语来一一同他们道别。

    她在心中想着,如今这样也是一种好的结果吧,如果自己最终都是要离去,那早一点离开,便可以让他们早一点忘记自己,早一点摆脱这一切给她们带来的伤害,虽然她还没计划好要被遗忘​。

    而在她身体最后一点溶解于阳光中时,对面大楼的产房里传出了今日第一个出生女婴的哭声,或许生命的更替与延续便是如此,不管你是否尚存于世,只要你还被爱着,生命便不会消散。

    成为你心中不落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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