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维纳斯”登陆了我的小镇。
我不会说我们家没有受到一点损害,木板马棚被吹散了两间,二楼的窗户被碎石击碎,但由于我们一家躲避的及时,这些可丁可卯的失去也就变得无所重要。篝火中,我们一家聚在一起,等着南边来的马车将我们从避难所一户户接回小镇。
远处的山峦印出泛黄的金边,潮湿的晨雾在芦苇上凝了露,又被泥泞的车轮冲散。嘶嘶马鸣叫醒了嘴唇干裂的农民,而剩下的旅客们则由我去一一唤醒。
飓风登陆时正好有一批游客来镇里参观,我们镇特产白葡萄酒,谁知思酒光顾的客人们被卷入了这难忘的欢迎仪式中,恐怕他们今后不会再来此消费。
懊恼的气氛推动着人群,我从中抽开了身,没人发现我的离开。我的姑妈照顾着怀里的四个宝宝,就好像女神瑞亚一般,她无私的在公开场合奉献自己的双乳,识趣的人走开,但也有面露讥笑的男人们吹着口哨。
我不觉得那些男人的行为是饱受争议的,毕竟我们终要窃听原始冲动和崇高母爱之间的密谈。
不过那些事情已经发生,我不会揪着过去的事情不放,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我的父亲客死他乡后,他的姐姐没有为他谋取应得的荣誉与待遇,而是敲开了我家的橡木门,带着四个襁褓婴儿落座了大卧室的床,她给我做了一碗打卤面,然后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讲述了我未来五年会发生的事情。
她确实照顾了我五年,而一个月后,我将走向那橡木门之外的终点——我父亲曾服役的兵营。
“真是阵好风,看那些滑稽的胡须啊,上面沾满了草芥,嘴唇的干裂让他们也品不得美酒了,不是吗。”
男人顶着黑色的鹿茸帽,绣着牡丹的红丝绸裹住了他的脸庞,只露出一双淡蓝色的双眼,而浑厚且有颗粒感的声音又从那红色牡丹的印花下透出,入了我的耳,打断了我打算从狗洞钻出避难所的动作。
第一次在镇子里遇到除我以外的蓝眼睛,我好奇的打量着这身着褐色风衣的男人。
“跟预言的一样啊,飓风来了又走,只留下一地糟粕,和依旧无聊的路人。”
男人自顾自的言语像一首首小诗,让我摸不着头脑,不过我还是捕捉到了“预言”一词,这让我有些吃惊,因为我也曾被告知,飓风降至的事情。
“那个,请问您认识维纳斯吗?”我下意识地朝男人的方向问出了声。
我和男人隔着人头攒动的队伍对视,他放下了手里的葡萄酒瓶,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在这里,我有必要阐述一下维纳斯是谁。
飓风“维纳斯”是我以一位伙伴的名字命名的,她的名字叫维纳斯。
她生着一头暗红色的长发,一身褐色的连衣裙随风摆动的样子让我着迷。五年前,在离我家不远处的湖泊,我遇见了她。她很健谈,我们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她还是借着初夏的萤火虫和我聊开了话题,那之后我们就常常联络了,或许会约在湖边,或者是竹林,那时没有手表,可维纳斯总会在我之后五分钟内出现,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飓风会来的,吹走些什么,吹散些什么,最后再将失去的东西带回一部分。”
那是她与我分别的寄语。
她站在小溪中的一块崎石上,水花溅湿了她的脚趾,我转身去拿毛巾给她,而就在眨眼功夫内,她消散了身影。
那时我才意识到,除了维纳斯这个名字,我对我的玩伴一无所知。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到维纳斯。
我从回忆里撤出。
避难所里的人已经所剩无几,男人终于得以钻过人群。
“维纳斯,我见过维纳斯,她是一位老妇,我见过她。”男人说道,声线里夹杂着异样的情愫。
我不认为我们说的是一个维纳斯,在我的印象中,维纳斯是和我同龄的女孩。但是我还是饶有兴致的听男人讲起她和老妇的故事。
男人是个逃兵,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敢于和一个陌生的小孩袒露,不过他很幸运,我是个能守住秘密的人,这为他接下来的故事增添了一份可信度。
男人曾是个空军,他执行一次勘察任务时突然接到了进攻指令,也就被调配到了临时编队,在掉头返航的途中,他被卷入了一场飓风,两个引擎都被撕裂了,他就这样紧急迫降在一个村落旁的小溪边上。
是名叫维纳斯的老妇人救了被绑在驾驶舱的他,维纳斯将他带回自己的村落,替他处理了伤口,给了他面包和生理盐水。
期间维纳斯一次也没问起男人的过往,殊不知男人每晚都在窗外洒进的月光里叩问自己的灵魂,男人原本的任务是炸毁疑似窝藏敌营的村子,而维纳斯的村子正处轰炸区的中央。
男人想开口让维纳斯逃离,可男人的双腿受伤,他必将死在这。对孤独死去的恐惧最终战胜了男人的良知,他选择咬紧唇齿,一言不发。
讲到这里,男人停顿了许久,不知是因为沉浸在气氛中,还是因为避难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他需要重整腔调,以更低沉的声音讲述这段秘密过往。
男人与维纳斯相处的每一天都被死亡的阴影所包裹,他不知道具体会是哪一天,盘旋在天上的地狱使者会投下炸弹,而他也终于能在与良知的纠缠中解脱。
维纳斯依旧不闻不问,默默照顾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好像这既是她的工作,也是她存在的意义一般,维纳斯有个女儿,不过也仅仅是通过电话联系,男人只能得知维纳斯的女儿在远处独自生活,再无下文。
男人说道这里,我心里隐隐有种猜想,不过我还是没有直接表述,只是听他继续讲下去。一天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村民们也开始陆续被马车接走,姑妈哄着四个孩子跪坐在草垛上,依旧全然未发觉我的悄然离开,我想她一定认为我就在她的身后,或者身侧一些她看不到的位置,但她从未想过我会离开她,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系着我的脖颈。说到底,我刚刚为什么要溜走来着?
男人一声咳嗽将我拉回了我们的对话,他用手帕及时捂住了嘴,但我还是看到白手帕上渗出一丝血红。
他不紧不慢的继续这个未完结的故事。
男人是一个第六感很灵验的人,这分天资让他顺利躲避了很多看不到的危机,从而在任务中幸存,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办法再逃。男人听见了西边山风掠过树木的起伏有了增幅,他明白那是飞机在空中滑行中产生的向下微小气压,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是午夜,清风卷着野草香,男人看见了几抹黑影遮蔽了闪烁的星光,他闭上双眼,感受随着引擎滑翔而微微震动的空气,他听见了机械解扣的声音,有些东西随着加速度不断向下,直坠男人内心的深渊。
“快跑!维纳斯!”
男人将身体全部的气力集中到因吸烟而浑浊不堪的喉咙,将能量迸发而出。
“是最纯粹的自我满足啊,到最后我都在利用维纳斯的善良。希望那一声对自己良知的认可能为我下辈子积点福份。”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张宣纸,然后卷了几根地上散落的向日葵杆,点着了火自顾自抽了起来。
我也从包里掏出一卷卷的整齐的烟卷,跟男人借了火,我们两人席地而坐,玩起了吐烟圈。
“我父亲从来都是自己卷烟卷,是他教会了我吐烟圈。”看着男人惊愕的眼神,以为他在好奇为什么像我这么大的少年在烟草上却小有造诣,我就挑开了话题。
从始至终,这男人总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触,从他见到我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打量我的全身,而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用的人称总是混乱的,所以我只能用第三人称来回忆他的故事。或许他在压抑内心的躁动,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但却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对父亲的记忆是混乱的,一些童年的碎片化记忆让我记不清父亲的面容,但一些话语和一些互动却总让我记忆犹新。
男人想再说些什么,但那些话好似就稀解成了一缕青烟,散落在空气中。
我想提醒他关于维纳斯的故事还未讲完,可来接我们的马车已经停在避难所门口。姑妈抱着四个孩子已经提前登上了车,没有一声呼唤,姑妈在敞开的车门里安抚着四个小天使,而车却没有开走,明显是在等我。
那看不见的东西又一次系在我的脖颈,勒得我无法呼吸,随后我也就掐灭了烟站起身来,跟男人道了别,朝马车走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这男人就是我死去的父亲,我幻想过父亲或许会突然造访,告诉我他当了逃兵,然后将姑妈从屋子里赶走,我们父子俩可以像以往一样,坐在一起卷着向日葵杆,或者过早的一起把酒言欢。
可我只觉得那男人隐于牡丹绣花下的面容和灵魂与我的父亲相差甚远,我的父亲是一个会给人阳光温暖感触的人。
我愿意让那样的父亲留在长久的记忆里。
我上了马车,男人依旧坐在那里,他和他未完结的故事或许会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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