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一辈子不打烊

作者: 打盹的下午茶 | 来源:发表于2016-04-16 09:50 被阅读128次

    『壹』

        那时,我还是小萝莉一枚。我对陈桐声充满了一种由恐惧、敬畏以及腹诽等多种小情绪所糅合而成的古怪感觉。

     公道地说,当年陈桐声还是一个为稻粱谋的有为青年,只是脾气超级烂。

       每日清早,当小小的L城还笼罩在稀淡的晨光之时,陈桐声就把我叫醒了。接下来,我们就要进行一项长期的、有益的、但在我看来是很痛苦的训练。7点正,陈桐声会准时现身小阳台,手持小学一年级人教版语文课本,要我在他标准的口音领读之下,大声朗读拼音课文。若我发音有半点差池,或表现出一丝儿懒散的苗头,我的身上,便会惨遭陈桐声不打折扣的衣架之刑。

        一日,老师问我,陈同学,你脸上怎么回事?

     泪珠很充沛地自我脸上滚落。但我还是按照陈桐声设计好的台词,强装淡定:老师,这个……我是去外婆家玩时,爬树不小心摔着的。

     小同学们都在取笑我,只因我脸上有几道足够猥琐的红痕。

        瞬间我对陈桐声心怀怨恨。

       都是他不好,把我脸上打成那样子!

      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赶快长大,长大后,一定得赶快离开陈桐声这个暴躁的男人!

    『贰』

     搁在当下,那时的陈桐声绝对可以贴上“虎爸”的标签。我还没读幼儿园,他就买来描红本,逼我写字。上了幼儿园,他给我报各种兴趣班。读小学了,我的拼音写得不够清秀,他会把我的作业本一把撕烂,然后再买本新的,让我重写。

     家长会是我最头大的事情。我的成绩不算差,但亦绝非优秀,这对期望女儿能出类拔萃的陈桐声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彼时的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杂志编辑,一位很让人待见的作家。而他的女儿,在学校里居然是个“落后生”,这岂不让人抓狂?

     家长会后,我一般会被修理一顿。打过我后,看着我无助地细泣,陈桐声的眼神稍显柔和。他拿出药酒,搽在我身上被打过的地方,低声说:爸爸也是想你好,爸爸太心急了!珊尔,对不起。

       陈桐声也曾有不一样的一面。

     我9岁那年夏末,陈桐声因扁桃体严重发炎,暂时失了声,亦骂不了我。他变得空前的衰弱、困倦。在医院里挂水的日子,静默而悠长的午后,他常常会动作轻柔地,给我折了一只又一只色彩艳丽、细致灵巧的纸蜻蜓。

    看着我欢喜惊异的眼瞳,他两腮漾开浅淡的微笑,眸子里盛满煦暖的光芒。但这样舒缓温馨的片段,在他病愈后就很少出现了。

    『叁』

     美好而纠结的青春期来临了,陈桐声对我的管教仍未褪色,我对他的感觉依旧疏离。

     一个暮色浓重的傍晚,我从浅秋的清凉空气中踏入家门,悄悄脱下球鞋。刚刚,这双鞋子陪伴着我踢了一场快意的球赛。这样“野”的非女生类的活动,是陈桐声最忌讳的。我没有留意到,陈桐声充满杀气的目光,在那双沾满泥点与青草味的球鞋上停留了许久。

     他首先对我的晚归进行了30分钟的谴责,接着对我近期不够给力的成绩进行了20分钟的批判,然后勒令禁止我跟男生一起去踢球,如再犯,严惩不赦。

     可能是因为我不耐烦的嘴形与不屑的眼神,陈桐声心里陡然升起一把火。他离开书房,走到客厅,从鞋架处拎起那双球鞋,走进厨房。

     在我悲愤的哭声中,在母亲的劝阻声中,陈桐声操起菜刀,将我的黑球鞋砍了N道刀痕,砍断了鞋头,也砍断了我热爱足球运动的一片丹心。

       这种悲愤得牙痒痒的情绪,一直弥漫到高三。

    『肆』

     高考来了,我杯具地落榜,离家去远处求学的梦碎成一地玻璃渣子。

     陈桐声比我还要颓丧。他朋友的儿子、他同事的女儿,都上了广外、复旦、人大、西南政法什么的,而他的女儿,居然坠下了独木桥。

     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后,我被陈桐声塞进了复读班。读高四的第一天,他亲手煮了我最爱的鸡肉香菇面,热气腾腾捧到我面前,表情仍是冷峻:“吃吧!你的人生还有很多机会!再复读一年!就答应我这一次。”

     他疏忽了,我已非当年的萝莉。我沉默的背后,藏着风起云涌的叛逆不羁。

     复读的苦闷时光里,我竟迎来一场最初的恋情。那个少年,会带我到郊外的夜空去看绚丽的烟花;会和我在深秋薄暮的河边牵手细语。

      一个静寂的午后,我坐在少年自行车的后尾架上去上学。在学校门口,竟然跟应该在杂志社上班的陈桐声不期而遇。

     陈桐声平静地跟少年说:“您好!我是陈珊尔的爸爸,想跟你谈谈。”

     没想到,少年居然一声不吭,掉转车头飞快离去。

     我的桃花,就这样被陈桐声毫不留情地掐断了。我极度羞愤,转身欲走,他大力拉住我的手,狠狠说道:“这一次,我放过你。读好书,才是王道。这样怯懦的小子,配不起我的女儿。”

    『伍』

       一年后,我死里逃生爬过最低分数线,被距离L城800多公里的一间高校录取。

     开学时,陈桐声和母亲送我入校。那几天他重感冒,但他还是要来,固执得要死。

     我被师姐领进宿舍后,却发觉身后的父母不见踪影。走出门口,母亲指着不远处的树荫说:“你爸在那里呢,他还是很不舒服,怕进宿舍时又吐了,给你丢脸,就坐到那里去了。”

     本来就病着,再加旅途颠沛,他肠胃受不得,晕车了。

     我走过去,浓绿的树冠下,陈桐声正握着一团纸巾,捂着刚呕吐过的嘴唇,表情狼狈。简朴的旧衬衫,老气的黑西裤,脸上逐步增多的老人斑,深陷的法令纹,和几乎秃顶的“地中海”头颅,使得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渐入晚景的老头!

     他望见我,咳嗽了一声,强颜欢笑:“你等我一下,我就去给你搬行李箱。”这一笑,满脸漾开了皱纹的涟漪,让我心惊:何时,当年L城才子、丰神俊朗的陈桐声,变成了一个让人心酸的衰弱老头?时光,犹如一支无情的笔,竟在他脸上画下了岁月斑驳不堪的年痕。

      我眼眶微微潮热:“爸……都叫你不要来了!我去给你买瓶水漱漱口。”

     我转身就跑,热泪汹涌。耳边,响着他跟母亲昨晚说过的话:“我就这个闺女,她念大学我一定要陪她入学,我就要去!感冒算个屁的事!”

    『陆』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深圳一家公司上班。

     就在陈桐声觉得我终于是修成正果的时候,我出事了。

     25岁那年,我热烈地爱上一个男子。年末,我想把他带回家,让陈桐声看看。订好车票后,他却眼神躲闪,找各种借口,说不能回我家。接着,狗血的事情接踵而来。

     我怀孕了,男人却失踪了。然后有个一脸冷笑的妇人找到我住处,一巴掌拍醒我:“他是我结婚8年的老公,快把孩子打掉吧!贱人!”随后她不知如何觅得我家的联系方式,发了一封电邮给陈桐声。

       陈桐声大发雷霆,召我回家受审。

    『柒』

      我被陈桐声和母亲拉到医院里做人流。

    上手术台的一刻,我大吵大闹,打死不肯做手术。母亲默然流泪,陈桐声扔下一句话愤然离去:“滚!你个从小到大都要人操心的废物!总是要我来收拾烂摊子!从没给我长过脸!你要是敢生下这个孩子!我就在L城登报跟你断绝父女关系!”

     我也很决绝:“你现在就去报社吧!你从来就只会逼迫我,从来就没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一个人也能活!”

      我又回到深圳。

    我住在出租屋,大着肚子上班,积攒生孩子的钱。

     临近年关,走在盈满喜庆的街上,抚着小山丘一样的肚子,我呼吸到悲凉的味道。

        回到楼下,我竟然,与陈桐声夫妇不期而遇。

    几月不见,陈桐声苍老得让我不忍再多看他的脸。他居然要接我回家待产,语气出奇的安宁、祥和,甚至带点低姿态的恳求。母亲抱着我哭了。陈桐声背过身去,他的手,似乎在随意地掠过脸庞,看起来却俨然是个悄然拭泪的动作。

      我的抵触,在亲情面前溃不成军。

    『捌』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花了多少勇气,才做出接我回家的决定。

     我只知道,他们爱我,自此至终。原因很简单,我是他们的孩子。

       孩子出生后,我变成未婚妈妈,他变成忙碌的外公。他边忙着写长篇小说,边给我带孩子,一月瘦了6斤。他为我放弃了许多,可能也包括了尊严。对于那些关于我未婚先孕的闲言,他居然可以做到,一概不管不顾。

     我拿着陈桐声给我存的一笔钱,在L城的城东步行街盘下一个店面,开了一间小小服装店。但生意并不是很顺利,没多久我就遭遇失利,而且还被某个供应商骗走了一大笔钱。

    『玖』

     这个时候儿子也生了场大病。生活的打击之下,我患了焦虑症和中度的抑郁症,兼胃溃疡。

        两个多月以来,我一直浑浑噩噩,丧失斗志。直到那个傍晚,又到了吃药的时候,陈桐声不声不响地斟了一杯开水,放在桌上摊凉,手里捧着几枚抗抑郁的、安神的药片,送到我面前,淡淡说道:“珊尔,该吃药了。”我病了以后,他变得很温柔,甚至有点讨好我的意味。

     我不经意地睁开慵懒的眼皮,却瞥见一只枯皱的大手,一只58岁了,还在默默伺候着我的手。鲜艳饱满的药丸子,安静地躺在他老纹杂乱的掌心,竟那么的触目惊心。

    我内心撼动,眼泪纷落。我该是多么的不成器啊!快30岁了,还要58岁的老爸来为我操心!我哽咽着:“爸,对不起,我永远都这么失败!”

     看到我哭,陈桐声以为我又犯病了。他很难过,扶着我的肩说:“女儿!你听着!在老爸心里,你不是没用的家伙!我从前是没耐性,暴脾气,我是急于求成望女成龙。但现在,我想要你知道:快乐比成才重要!你是走错了几步,但是千万不要放弃!你的人生还有很多的可能性。谁的青春没有犯过错,没有走过弯路?无论你变成什么,都是老爸的女儿!你是有能力将自己的人生过得很精彩的,相信爸爸!振作!”

     尽管暮色暗沉,屋里没有任何灯光, 我还是很清楚地看到陈桐声纵横在脸上的泪。

    就在那个傍晚,我忽然清醒了过来。很多的心结,亦在瞬间放下。

    在他因为追寻梦想而冷峻深沉的眼眸里,在他因为承受生活重压而暴戾急躁的背后,一直潜伏着对我默默的、细致的爱。

     我一次次地在华年里踉跄着,他一次次细心扶起了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只想以父亲的羽翼来保护着我,虽然方式粗暴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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